天光渐亮,点点金光流砂般泄入屋内,伴随着屋外芭蕉叶的沙沙声,显得安详而悠然。
如同过去平静的每一天,院子里有几个老仆正在打扫,而屋外一名中年妇人正坐在凳子上,拿着绣棚子,一针一线的绣起图案来,低垂的面容挂着淡淡的浅笑,半点感受不到生活的不如意。
直到屋里传来细微声响,中年妇人才放下手中的绣棚,起身轻推开门,没直接进入内室,而是半卷起帘子轻声朝里头问道:“少夫人起来了?可要奴进去伺候着?”
过了一会儿,一道有些低哑的女声缓缓传来,“别,我再躺躺,先帮我备点水和点心,我等会儿起身后想擦擦身子。”
中年妇人轻声应了,悄步走了出去,把屋子的门又重新关上。
屋内再次恢复寂静,米小悠从床上坐起身,葱白的十指先是轻轻地抚过身下的大红绸缎被褥,看着上头她出嫁前一针一线认真绣出来的鸳鸯交颈图,她的神色不禁越来越冷,手指由轻至重慢慢攒紧,指甲划过那细致的绣线,勾花了丝线。
新月眉下一双透水似的眼眸,哪里还有刚醒来时的半分慵懒,黑沉沉的,像是用黑色硬生生压下了里头滚烫的恨。
米小悠望着抬起来的手,白嫩光滑,一看就知道没做过什么粗活,她嘲讽的勾了勾嘴角,谁又知道这样的一双手,在上辈子死的时候是如何的枯燥不堪,甚至指甲翻落呢?
而这些……全都是因为他,杨耀祖,现在还算是她丈夫的男人。
她轻闭双眼,下意识轻轻啃咬着手指甲,脑子里乱糟糟的,除了那些压得她心疼的愤恨外,更多的是不懂为什么她又能重活这一遭?
白得了这一辈子,她要怎么做?又能够怎么做,才不会落得母子俩都惨死的下场?
儿子!一想到儿子,米小悠忽然全身一僵,再也坐不住,随意趿拉着绣鞋,脚步微晃,却没放慢速度的往后罩房跑去,一看见躺在床上的小小人儿,她忽地脚步一顿,愣愣的回不了神,过了好半晌才缓步走到床边,双腿微微发软地坐了下来,手抖颤着拉着儿子露在被子外的小手,紧紧的贴在脸上,才赫然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放在心尖上的儿子,却在她被迫休弃后,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过的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苦日子,甚至最后还让那些个没天良的给……想到这儿,她不自觉紧咬着牙,恨不得咬下那些害了她儿子的人的肉。
上辈子米小悠知道真相的时候,恨意甚至比现在更深,才会让她无法控制情绪,疯狂的直接找上门去,然后惨死在杨家门前。
她上辈子一直不懂,怎么会有杨耀祖这种人,就连虎毒还不食子呢!可这人就这么的坏,对儿子不闻不问,任由那个女人这样作践他,最后甚至还送自己儿子上死路。
上辈子的痛苦回忆让米小悠觉得整个人都不舒服了起来,她连忙抹了抹泪,看着床上睡得安稳的小脸,心里也下了决定。
那对狗男女要如何她现在是管不了了,但是她绝对不允许再由着他们糟蹋她儿子,再说了,接下来这世道就要乱了,她吃了那样的大亏,好不容易得上天眷顾又能重活这么一遭,若还不能再活出个样子来,让自己和儿子脱离前一世的悲苦,她实在太辜负这一次的机会了。
米小悠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整理纷乱不已的思绪,接下来的乱世若是不好好准备,就算少了那对狗男女的妨碍,她也不能保证能够一个人带着儿子好好度过。
就在她想得出神的时候,床上的小人儿眼睫轻轻颤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杨旭升睡眼惺忪,表情带着点迷糊,嗓音甜腻的轻唤一声,“娘?”
“娘在这里呢!”儿子的可爱模样,让她的心软成一片,就是心底还有许多心思还没厘清,这时候也全都放在一边不管了。
杨旭升才三岁多,正是黏人的性子,赖着让娘亲将他给抱坐了起来,不管不顾的直往她身上撒娇,“娘,等等让我吃饼子,好吗?要一个红豆馅儿的,一个芝麻馅儿的。”
对于米小悠来说,儿子等于是失而复得的,本就宠孩子的她哪里有不应的,她紧抱着他,连连说好,可也仍维持最后一丝理智,叮咛道:“不过就只能吃两个,不能再多了,要不然得长虫牙的。”
“嗯。”他乖乖点头,圆圆的脸蛋,表情娇憨又可爱。
她看着儿子,心头柔软又酸涩,一边恨自己上辈子居然连儿子都照顾不好,一边更加深了决心,不管如何,这一辈子她都得让他们母子俩好好的。
突地,米小悠想到另一个问题,她一个人要离开杨家容易,但是要把儿子一起带走却没那么简单,儿子毕竟是杨家目前唯一的孙子,就算杨耀祖那个没天良的愿意舍了儿子给她,他那对父母也绝对不会允许的,想到才刚立下决心就遇到这样大的难题,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抱着孩子的手也不自觉加重力道。
杨旭升见娘亲脸色不是很好看,天真的拍了拍她的手,糯糯地轻道:“娘亲别不开心,等等升儿将饼子分给娘吃。”
儿子童言童语的安慰,让米小悠瞬间舒展了眉头,放松了手劲,柔声哄道:“娘亲没不开心。”
她看着儿子信任单纯的笑靥,眼眶有些酸涩,却没再落下泪来,意念更是坚强了不少,这一辈子不论如何艰难,她总是要让自己先坚强起来,即使前路再难,她也一定会为自己和儿子搏出一条璀璨大道。
这夜,哄了儿子睡后,米小悠一边解着钗环,一边透过铜镜看着正在床边铺床的玉娘发愣。
上辈子玉娘夫妻俩在她和杨耀祖和离后,就被打发到别的地方做活,在乱世来之前,玉娘还常常托人送东西给她,即使那时候她和她当家的都赎身了,已经不算是她的下人,还是一直对她多有照顾,就算是后来干旱缺粮的时候,也依然对她多有帮忙,若不是后来瘟疫一起,玉娘夫妻俩打算先离开,而她为了偶尔能打听儿子的消息,坚持留在乡下,或许他们后来也不会失了音讯。
玉娘待她是掏心掏肺的好,虽然她无法把最大的秘密告诉她,但若是要顺当的让自己还有儿子脱离杨家,玉娘是她唯一能够托付信任的人了。
米小悠咬咬唇,放下手中刚摘下的钗子,确认屋外没有别人,她低声唤了一声,待玉娘转过头后,她直勾勾的望着她,问出了差点让玉娘站不住脚的一句话——
“玉娘,我想要和杨耀祖和离,你能不能帮帮我?”
玉娘一听,连忙压低声音紧张的问:“娘子?这可是怎么说的?怎么好好的要和少爷和离啊?莫不是有人在娘子面前说了些什么?”
她的性子向来温柔,待人也都相当亲切,且她这些年身为管家娘子,也算见过不少世面,自诩一般内宅里的事情已经吓不了她,却没想到娘子突然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来,让她差点吓掉了魂。
玉娘平日虽说大多时间都守在米小悠的身边,但是下人间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就是她不多问,也能听到许多,尤其少爷和那女人的一些事儿,虽说并不明显,但在下人眼里就是这府里又要多一位女主子的势头,风言风语从没断过。
她虽然知道这些事,却一直没和自家娘子说过,一来是怕她伤心,二来又觉得这事总归是成不了的,毕竟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官家出身,自家少爷就算身上有着功名,但家底儿可不是一般的穷,就是现在这座宅子,还是娘子拿出嫁妆添置的,再说了,自家娘子已经是少爷的正妻,那小娘子无论如何也没有以妾的身分入门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