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就连魏含子都惊讶。
但平原君的确赴魏了。绵延的车队,成箱的礼品,以及两边胡服的铁骑,朱丽妍一身紫金官袍,骑在黑马之上,扬起手,风吹动她的宽袖,她身后的人马就启程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的最前面,是猎猎展开的大旗。
那大旗之上,飞扬书写着一个字:“赵”。
这次出使,就是要震动天下,就是要让秦国人不安心。
魏国都城,大梁。
魏无忌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地平线的方向。
他身后站着两队人马,却是恭敬地低着头。
平原君这次来魏国,是以使节的身份,魏无忌身为魏相,天下人又以为他与平原君私交甚好,所以出城远迎,也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现在他的心里,有多么忐忑不安。
想见她,却又怕她憎恨怨怼的眼神,终归是自己亲手毁掉了曾经美好的一切。
天边,跃出一道大旗。
她终于来了。
魏无忌看着那大队的人马渐渐朝自己逼近,直到队伍在他面前停下,他才有了真实感。
他看着那个最大的马车,看着马车上面的车帘被挑起来,看着自马车上下来的人。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
她朝他淡淡一笑,然后走上前来,行礼:“无忌兄,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好个别来无恙。
他看着她平静的神色,丝毫找不到他与她分开时,压抑着的悲愤与怨恨。
她还能对他说“别来无恙”,这样已经很好了。哪怕他在她心里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也无所谓。
只要,她能快乐。
“谢胜儿关心。”他也笑了。
朱丽妍仰头看他,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俊美,只是消瘦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下制造出阴影,更显得他的憔悴。
魏王可有为难他?别人可有排挤他?他……是否想念她?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几乎要扑到他的怀里,但她又突然想起了那柄刀,心里绵密地疼,终是忍住了。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所有见到他的喜悦与惶恐都一起消失,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好悲哀。
接下来,朱丽妍率领着人马,在魏无忌的带领下,进了大梁城。
一路上,想象中沉默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朱丽妍与魏无忌说了很多话,有关赵国,有关魏国,有关秦国,有关魏含子,有关吕不韦。
在别馆稍稍梳洗之后,朱丽妍就入宫觐见魏王了。
对于魏王,朱丽妍心里始终有怨恨,因为他曾经让魏无忌来杀她,但是她仍要装作不知道,与他商议合纵抗秦。
啧。在上殿之前,朱丽妍拍拍脸皮,要演戏了,不要太僵硬了好。
振振衣袖,踢起下摆,脚踩在柔软的红毯之上,身边高大的巨木支撑着整个大殿,百官林立,均望着她一步一步走向红毯的另一头。
这个走在王宫里的人是平原君,魏无忌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在朝中的样子,宽衣博带,长袍大袖,却不显臃肿。气定神闲,没有卑屈,眉宇间,英气逼人。
他知道她是女子,但现在他丝毫看不出她有任何女子的娇柔,她的身上,有英气,有傲气,甚至有霸气。
她有些不一样了,他从赵国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变得这么有担当?
他心中,又欣慰又苦涩。
“赵胜见过魏王。”朱丽妍行礼却不下跪,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久闻平原君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魏王低沉地笑道。
“魏王谬赞了,赵胜不才,空余皮相。”
“平原君太谦虚。平原君此次来魏,难道赵王真的是那么害怕秦国?这么急于向魏国示好?”
朱丽妍扬起眉毛。
听闻战国时期,各国诸侯大夫之间往来,向来言辞激荡,且不言礼信,常常在口头上强化自己,削弱对方,原来真的是这样。
朱丽妍淡淡一笑,“赵胜此次前来,又岂是赵国害怕秦国,大王是怕魏王心有不安,才会叫赵胜赶来,让魏王安心啊。”
魏王脸色一变。
朱丽妍继续道:“魏王何必忧心,赵魏相邻,向来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合纵抗秦,也是很自然的吧。”
说着,呈上赵王的文书,魏王打开看了看,也不置可否,只是道:“平原君舟马劳顿,不如先稍事休息,然后寡人晚上再设宴宴请平原君。”
朱丽妍一脸似笑非笑,“谢魏王。”
因为平原君与信陵君是好友兼亲戚关系,所以朱丽妍前往信陵君府暂住。
马车中。
“你刚才还蛮有气势的。”魏无忌微笑着对朱丽妍道。
朱丽妍咧咧嘴,“嘿,我在邯郸的时候找了一堆能说会道的门客,搞紧急特训,怎么样,效果显著吧?”
“对,你变得很耀眼了。”魏无忌看着她。
她抬起眼,与他对视一笑,“难道我以前不耀眼吗?呵呵,我可是天生丽质呢。”虽然这个身体并不是她的。
他们静静对视。
“无忌哥……”
魏无忌身子一震,沙哑回应:“胜儿……”
“我们就这样好吗?不吵架,不怨恨,你是信陵君,而我是平原君,就当作你不知道我是女人一样。”朱丽妍轻轻说道。
她没有力气了,光是看着他就已经耗尽她所有的气力,她无力再去指责、愤恨,同样她也做不到遗忘一切,与他重归于好。
就这样吧,就这样平淡下去,在原谅与不原谅找到平衡。
“原来是这样……”魏无忌移开目光,“好,这样最好不过了。”
原来他等来的不是仇恨夹杂的爱意,而是淡忘。因为不再是唯一,所以才能平静以对,若还在乎,以她的性格,绝不会这么坦然。
突然,有些怨恨。赵胜,其实你好狠心,这么快就能淡忘一切。
“啊,这里就是信陵君府啊。”朱丽妍突然看着窗外道。
魏无忌笑笑,掩盖住眼里的苦涩,道:“是啊,没有平原君气派。”
“哪里哪里,风格不同。”朱丽妍率先跳下马车,“这里就是你与含子姐姐生活的地方啊,真神奇。”
“其实你以前来过好多次。”魏无忌淡淡说道。
“啊——”朱丽妍回首一笑,“我都忘了我失过忆这回事了。”
晚上,魏王安排了筵席,让朱丽妍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但是有好吃的不吃就是傻子,所以朱丽妍一边微笑着与魏王虚与委蛇,一边不停地往嘴里送东西。
只可惜,这时代不用筷子吃饭,手抓不卫生倒是其次,只是总让朱丽妍有种当野人的错觉。
只不过看见魏王,觉得先前太高估了他,将全副精力都放在嫉妒上的王,怎么也不能算是成功。
这次来魏,除了游说魏王不要与秦国勾搭,而是与赵国合作之外,还要观察魏王的态度。如此看来,将来赵国要是真有什么事了,魏王未必会出手相助。
觥筹交错之间,王家奢华尽显,朱丽妍以袖掩口,喝下美酒,只是一笑。
“你会喝酒了?”魏无忌惊讶地低声询问。
朱丽妍笑笑,唇色被酒液染得鲜艳,“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调教的。”官场上混了几个月,小酌几杯的酒量还是有的。
只是她没有说出当初被赵王逼着喝下了第一杯酒后,回府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胃痉挛。
从筵席回来,住进信陵君府,住的是魏含子的房间,一切都被安排得很好,朱丽妍躺在榻上,虽然疲累,却睡不着。
魏无忌就与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这项认知,让她几乎发狂。
这几个月来埋藏在她心底的一切,在今夜开始苏醒。她忆起他的微笑,忆起他的拥抱,也忆起他与她之间为数不多的亲吻。
将手覆上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久却没有期待中的泪水流下来。
那些温柔的甜蜜仿佛久远得有些恍惚,那么短暂,却又那么让人难以忘怀。
借由一个吻开始的关系,几天之后,却被一柄刀子所破坏。
刀子……对,就是那把锋利的刀子,在暗夜之中泛着令人战栗的寒光,出现在她所爱的人的手中。
魏无忌同样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些次之后,他决定起来。缓缓走到朱丽妍的房间门口,却只是静静地站了好久。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无奈地一笑,自己绝对是鬼迷心窍,即便知道他已经没有资格再接近她,可是仍然忍不住想多见见她。
他进了房间,月色迷离,流泻在房间里,一片朦胧。
但榻上没有人。
他微微一惊,走了进去。
“胜儿……”他低声地呼唤,然后在窗户边的角落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
“胜儿……”他怜惜地再次叫了她一声。她也与他一样睡不着吗……
朱丽妍慢慢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又大又亮,闪着寒光。
他撞进她的目光里,浑身像浸入了冰水里,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那种眼神,仿佛如野兽般防备的眼神,是不信任以及伺机反击的眼神。
魏无忌这才懂了她为何睡不着,原来不是因为她也想念着他,所以无法入眠,而是因为她在防备他,防着他在她熟睡的时候再次拿出刀子!
“你竟然不信任我到了这种地步了?!”他沉痛地说着。
她缓缓站起,仍然直直地看着他,“那你要我怎么办?即使知道你不会愚蠢到在你的府邸里对我做出不利的事,但是我仍然无法放下心结。一想到曾经要杀了我的人和我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我就无法放心地睡着!”
他摇头苦笑着,“你这又是何必?就像你所说的,我不会再那么愚蠢!”
“你不用在这里讽刺我,破坏我们之间信任的人不正是你吗?”
魏无忌惨白了脸,“对,对,都是我……”
他呢喃着无意义的语言退了出去,脸上一片空白。
而她跪倒在地,环抱着自己。
她不想再伤害他,她知道他也不好受。说让他们和平相处的人是她,但她对他的防备与警觉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她控制不住。
怎么也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