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上课时,因为段小楼近视,他家人跟老师提过之后,他被调到第三排去了。他咄咄逼人的追求让柳轻碧很有些吃不消,每次下课,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头找柳轻碧的身影,放学后也要等她一起回去。于是,放学时往往看见他们三人走在一起,大家嘻嘻哈哈,加上柳轻碧留着短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三个男生。
秦白棉和柳轻碧成了好朋友,柳轻碧很喜欢这个大咧咧的女生,秦白棉也对这个说话温柔笑容甜美的女生很有兴趣,而且两人有许多共同点:都喜欢看书、都喜欢《读者文摘》、都喜欢吃鱼、都喜欢骑车到处逛……
段小楼和柳轻碧的关系渐渐明朗,同学们都知道了,常常逗他们俩:“轻轻,你家小楼怎么还没来,是不是病了?”、“小楼,你家轻轻今天要值日,你多跟我们打会球吧!”、“轻轻,今天怎么一个人走,你们不是秤不离砣的吗?”
碰到同学的调侃,段小楼只是笑,那眸中的墨色更深;她却有些羞怩,眼角不由自主地翘上去,如柳梢头的淡月一弯。
初恋的感觉是什么,饶是看过那么多的书,柳轻碧仍然没有办法说明白。那是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每天都想看到那个人,每天都想听到他的声音,他的陪伴能让自己非常心安又非常忐忑,看到他对自己笑时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让人期待且兴奋,如果他在人群中,第一眼就可以看到他,绝对不会认错。
两人却都没有挑明自己心中的秘密,只是极自然地相处。肖铁从女儿时而恍惚的笑容中发现了她的心事,柳轻碧也没有隐瞒,把和段小楼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沉吟半晌,在柳轻碧以为他要出言反对的时候,他开怀大笑,“我女儿长大了,可以拐男生了……”
柳轻碧羞得上去捶了他两拳,他突然正色道:“轻轻,我一直都是让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这件事也一样,但是你应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不要让其他的事情分了心。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真正的爱是两人督促着共同进步,而不是互相扯后腿。”
柳轻碧认真地点点头,“爸,我知道了!”
转眼到了春天,当S大学的梨树桃树开始一个个冒着花骨朵时,柳轻碧的心就雀跃起来,总算盼到了满园翠绿桃红梨白热闹非凡的时候,她和许江浪商量好,约大家在周日的午后一起到S大学赏花。
这一天同学们早就盼了许久,进了一中,父母亲戚都眼巴巴地看着,生怕自己放松下来,平时都被功课压得抬不起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轻松一下,当然不能放过。大家的书包里塞满了零食,有的还没到中午就已经出现在S大学了。
许江浪、段小楼和秦白棉干脆在柳轻碧家吃饭,肖铁和柳明月都十分好客,看到女儿的同学来了,自然盛情款待,弄了满满一桌子菜。吃饭时,肖铁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女儿,只见她脸一红,看了段小楼一眼,肖铁明白了,开始仔细打量他,把他瞧得坐立不安,还以为自己脸上长了什么东西。
柳轻碧狠狠瞪了爸爸一眼,他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柳明月在一旁问道:“你们父女俩在打什么哑谜?快吃饭,菜都凉了。”小楼闷头吃着,抬眼偷偷看向柳轻碧,发现肖铁正对着自己微笑,他尴尬地把头一缩,夹了点菜继续往嘴里扒。
柳轻碧“扑哧”一声笑出来,“吃这么快干吗?饿死鬼投胎似的,又没人跟你抢!”
桌上的气氛总算缓过来,大家说说笑笑吃完,柳明月又摆出水果,许江浪一看钟,催促道:“集合的时间到了,我们去门口等他们吧!”
等所有同学都到了,柳轻碧带着大家到了大学后面的园子。校园里有隐隐的香,这香气越到后面越浓,进了门,只听惊叹声四起,这片十来亩的园子里种满了树,桃树泥土般暗灰的枝丫上,有的已经摇摆着粉色衣裙,有的在春风中酣睡,把自己包裹成小小的一个圆球,在枝条安然等待。
那些梨花胜雪,纷纷扬扬从枝头飘落,枝上一团团一簇簇,紧紧偎依,听春风用最温柔的声音唱出歌谣。这歌谣里的爱意倾诉太大胆,许多含苞的花朵,羞红了一张脸,把头深深埋到了花蕊中。
樱花却是最热烈奔放的,仿佛一年的含辛茹苦就为了这一日的绽放,花被人们的欢笑声惊喜,伸了个懒腰,开始追随春风的脚步,把最美丽的容颜留在人间。
在红与白间,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欢笑着,跳跃着,从桃树枝头的粉红里钻出来,从雪白的世界里探出头来,从润湿的泥土里小心翼翼地往外瞧。空气中氤氲着莫名的香,有甜丝丝的味道,深深呼吸一口,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不敢相信自己仍在人间。
大家分散开来,不停在园中笑闹奔跑。许江浪、段小楼边讨论一个问题边走到前方,听到后面有女生的笑声,两人回头一看,远远的桃树下,柳轻碧对秦白棉笑着说什么,粉红的花瓣纷飞,秦白棉正弯腰捡着,而柳轻碧弯月般的眼看向枝头,丝毫不觉肩头有花瓣滑落。她的笑容如春日的阳光,把厚积了一冬的冰雪风霜,一点点一片片融化消散,而绿色的芽正破土而出。
那一瞬,满园花色皆已黯淡,优游的云朵全都停驻,蓝天很远,春风很近,目光有了牵绊。
许江浪有刹那失神,发现段小楼正目光炯炯看着自己,他心中紧了紧,笑道:“你小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和你家轻轻一起玩去,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段小楼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一起去吧,人多热闹。”
他笑着摇头,把他往那边一推,掉头就跑,边摆手道:“我可不想发光发热,我去那边看樱花!”
跑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回头,那边,段小楼已经和她们笑成一团,他的目光落在那比满树桃花更显娇艳的笑脸上,陡然升了温度,变得炽热而缠绵,柳轻碧似乎感觉到了,突然把脸抬了抬,和他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久久不散。
他黯然低头,一朵花悄然离枝,从他脸上拂过,留下淡淡的香。
时间飞快地过去,笑笑闹闹间,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高三就要进行文理分科,因为肖铁教的是中国古代文学,耳濡目染下,柳轻碧从小就对历史和文学表现出很大兴趣,她的启蒙读物就是《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和《上下五千年》,在写作方面也有着惊人的天赋,还曾在全国作文比赛中拿过许多次第一名,选的自然是文科。他们俩和秦白棉都读理科,文科班女生多,堪称姹紫嫣红开遍,仅仅有两片绿叶点缀其间。
学习和生活全都紧张起来,时间永远不够用,似乎每天都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练习题,小测验摸底考试更是不计其数,连唯一能轻松一下的体育课也统统被各科老师抢着占用。这还不算,来自家人的压力更大,他们全都殷殷期待,自己省吃俭用改善孩子的伙食,买一堆电视里吹得神乎奇神的保健品回来督促着孩子喝,每天连一点家务都不让沾。所有同学一头栽进书堆题海里,每天都顶着两只熊猫眼,时常有筋疲力尽的感觉。
柳轻碧的父母非常开明,从不鼓励孩子死读书,还在家里刻意制造轻松气氛,每天放些音乐舒缓情绪,看到她坐在书桌前坐久了还专门叫她出来放松一下,也不肯她每天熬到太晚,所以比起毕业班的其他同学,她过得简直像神仙。
虽然不同班,下了课柳轻碧仍然和他们俩一起回家。这天她先下课,发现他们班还在上数学课,王老师正讲题目,她从窗口看了一眼,段小楼立刻发现了她,她指指楼下,意思是她在楼下等他们,王老师看到了,出来把她叫住:“柳轻碧,你先别走,等下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王老师很快结束这堂课,气呼呼地领着她进了办公室,老师已经全部下班了,她心里敲着鼓,战战兢兢地站到王老师的办公桌前,赔笑道:“王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王老师冷哼一声,把课本往桌上一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我早就听说你和那个段小楼在早恋,以前看到你们成绩都没有跌,工作都做得很好,而且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是最敏感最脆弱的时候,不想打击你们的自尊心,所以一直没有说你们。可是没想到你们竟然现在还不思悔改,我不能让我的学生因为我工作的失误而耽误了前程。你自己想想,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跟男生卿卿我我,还没有把心放到学习上,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培养你的国家?”
柳轻碧只觉得脑中嗡嗡直响,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不知如何是好。她低着头,把手藏到后面扯着自己的衣边,眼泪大颗大颗落到地上,在脚尖成了一摊暗黑的渍。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王老师终于说完了,看到面前的女生低头哭泣,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很是满意,她把桌子上的东西收了收,沉着脸道:“你要记得我今天的话,如果还看见你们一起拖拍我可要请双方家长来,告诉他们不是我没尽到责任,是你们自己太不知羞耻!”
柳轻碧木然走出办公室,刚走下楼,段小楼和许江浪满脸忧色迎住她。两人见王老师一脸铁青地把她叫去,知道大事不妙,在楼下急得直跳脚。看着她的满面泪痕,小楼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哭成这样,王老师说你什么了?别哭,天快黑了,我们先回去吧!”
柳轻碧擦擦泪,不发一言跟着他们走出校门。段小楼看了一眼许江浪,吞吞吐吐说道:“轻轻,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我……我们家要移民去澳洲,手续已经办好了。我舍不得你,可爸妈一直在催,说那边的学校都已经联系好了,你看要不然……”
柳轻碧只觉得难堪到了极点,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小楼慌忙把她拉住,嗫嚅着想说什么。她甩开他的手,喝道:“要不然怎么样,你要走就走,关我什么事!”
小楼有点气急败坏,“不关你的事?你竟然说不关你的事?你难道一点都不懂我的心?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她只觉得疲惫至极,仿佛所有力气都一丝丝被人从身体抽离。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句话也不想说,咬着下唇走到许江浪面前,满腔苦楚无从诉起,看着他焦急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梦,梦里,他如阳光般耀眼,却永远遥不可及。
她从他手中接过车子,骑上车就走。
她听到段小楼在怒吼:“柳轻碧,没想到你这么狠心,我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你!”
她听到许江浪焦急的呼唤:“轻轻,快回来,有话好好说嘛!”
她的泪渐渐迷蒙了双眼,但是,没有回头。
就在那天,青春的骄傲和梦想,全部灰飞烟灭。
三天后,柳轻碧从秦白棉那里得知了小楼离开的消息。两人平时中午吃了饭就早早来到学校看书做试题,秦白棉看着身边沉默的女子,心思根本聚集不到书本上,那句话在喉头绕了许久,终于脱口而出:“轻轻,你知道吗?段小楼走了!”
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柳轻碧翻书的手突然停下来,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却仍然微笑着回答:“他倒好,逃过一劫了!”
自从那件事后,柳轻碧悄悄疏远了许江浪,两人回家的路虽有小段相同,她总是避开他们放学的时间,竭力避免和他碰面说话,遇上他总是远远地点个头了事。
即使知道段小楼会跟许江浪有联系,她也没有向他打听任何事情,不想把深深隐藏的伤口再次暴于人前,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痛哭。
那伤口,还是让她自己治疗,人生中总有些痛,美丽珍贵,却永不重回。
学习越来越紧张,她收敛了青春的肆意和张扬,变成一个安静的女子,她认真地读书,认真地准备考试,认真地和老师问好,认真地和父母说笑。
虽然她仍然对每个人微笑,细心的人会发现,那笑容已没有以往的热烈温度。
柳明月最先发现女儿的变化,她的脸没有了红的粉的颜色,眼神也失去了以前的灵动光彩,走起路来再不会蹦蹦跳跳。她心疼不已,悄悄对肖铁说:“孩子的学习压力太大,身体吃不消,这样下去不行的,我们得想点办法。”
肖铁摇头,“我看没什么办法,你也知道,现代社会竞争激烈,压力比这大了不知多少。如果现在都挺不过去的话,孩子走进社会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我们还是让她自由发展自己克服困难吧。”
话虽然这样说,肖铁还是有些不放心,见女儿房间的灯仍亮着,便敲门进去想问个究竟。
柳轻碧刚把试题做完在检查,听完父亲的询问后露出温暖笑容,淡淡道:“我没事,你们放心吧!”
肖铁问不出个所以然,刚想离开,走到门口,脑中灵光一闪,轻声问道:“以前到过我们家的那个男生呢?”
“别提他了,”柳轻碧心里一酸,忙低头掩饰着眼中氤氲的水光,喃喃道,“他移民走了!”
肖铁完全明白了,他长叹一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