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目环顾了一圈殿中人,最后锐利地落在晏落身上,“你是晏落的胞妹?”
胞妹?晏落惊诧地仰起头来,恰巧对上始皇帝那双厉光内敛的长目。
“回皇上。这女子与晏落是双生兄妹。”刚才呼喝着自己的粗嘎声音,此时在背后宏然响起。
他竟然在替自己隐瞒遮掩?既然不是拿自己来邀功,又为何带兵擅闯留乐楼将自己押入咸阳宫?
“嗯。”始皇帝释然地点了点头,长目转向抱拳回话之人,“蒙毅,你又是从何得知这些的?”
“是这位姑娘以身拦马说她知道关中大索之人现在何处,臣追问后发现事有蹊跷,便带她入宫面圣。”蒙毅回复时一脸肃然。
“你可知道你兄长现在何处?”始皇帝虚了虚眸,仔细打量着殿下所跪之人的身形容貌。
“回皇上,兄长已葬身万丈悬崖。”这一次晏落回得很快,没有烦任何人代为回复。
“朕派兵索遍整个关中,都尚未知其死活,你是如何知晓的?”
“兄长曾托梦民女,谓伴驾微服夜行,于咸阳遇盗,力敌之,终战成平手。斗至悬崖旁,兄长与其同归于尽。”
晏落话音未了,一直沉默一旁的李斯突然竖着花白眉厉声喝道:“一派胡言!圣上微服于兰池遇盗,武士诛盗于兰池。此事已诏告天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假言欺君。”
兰池遇盗根本莫须有。可始皇帝诏告天下的谎言,自己又不能揭穿。正当晏落不知该如何面对李斯的诘问时,有人缓缓开口:“丞相,梦中所见,皆是虚妄,岂可当真。”
“赵高所言有理。”见始皇帝偏向赵高,李斯只得生生咽下被赵高抢白的这口怨气。
“晏落之死委实可惜。你家中还有其他人?”始皇帝问时,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柔和,显然是已经信了晏落的托梦之说。“我与兄长相依为命。如今仅剩小柔孤单一人。”在秦军铁蹄踏破楚国山河的同时,也已踏碎了她所有的可倚可依。
始皇帝思沉片刻,长目望向晏落,“既是这样,就留在朕书屋内侍候刀笔文书吧。”
始皇帝竟要留自己在他身边伺候?当初舅父交代自己的事,没想到现下即将达成。
“晏落,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楚国千千万枉死的冤魂。你一定要设法接近那暴君。以你的命数,相信那暴君的江山定不长久……”
是不是只要自己应允下来,始皇帝便会如楚幽王伯伯那般。而秦国亦会步上楚国后尘?可是为什么想到这些,她一点也不觉得激动高兴呢?又一次的国破家亡吗?只因为自己?她还要再当一回罪人吗?
正当晏落犹豫不言之时,一作方士打扮的人已高举牙笏,“皇上,臣以为此事有待商榷。”
“哦?卢生,你有话要讲?”始皇帝声音低沉,显然微有不悦。
“皇上,此女命格太硬,克死父母兄长。皇上虽有百神庇佑,但恐久伴圣侧不利龙体安康。”卢生话一出口,始皇帝脸色陡变,他要坐拥江山千秋万岁,断没道理一边求仙寻药,一边将折损寿限的人留在身边。
“奴才倒是想到一个地方,必定适合小柔姑娘。”赵高躬身对始皇帝说着,一双棱目已扫向晏落。
宫中府邸不计其数。然而绕了一圈,她又被送到了扶苏面前。只是换了簇新的宫女服,成了小柔。
扶苏对她的突然出现似乎并不意外,未放下手中的卷轴,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今可有记起自己是谁?”
刚才在殿上生死一线,只本能想着要活命。可真的活了下来,却又发现事情早被自己搅得一团乱,想到将要面对的一切便生出生不如死的挫败感来。
“公子又何必强人所难。”若非他再次将自己带回这咸阳宫,自己也就不必面对这些了。
“当初入宫可是你自愿的。”他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强迫过她。
“可这回却非我所愿。”
“此处是皇宫不是普通人家。我是皇子,不是寻常黔首。凡事不是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她委实太过幼稚。自己堂堂一皇子,又有朝廷最具权势的文臣武官相助,若非有她必须入宫的原委,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将一小小屯兵贴身带着。
“我如今已被拆穿女子身份。不能随你微服出宫,亦不能贴身相护。府中多个宫女,少个宫女,又有何差别?”他为何就是不愿放过自己呢?
“有没有差别。本公子自有定夺。”他唇边带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是想我替你杀了你父皇吧。因为自己下不了手,又急于得到江山。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将我这个逆反之人,留在宫中。是不是?”她话刚说完,只觉得手腕一阵生痛。
扶苏不知何时已欺近她身边,一把重重捏上她纤细的腕,面色难看到极点,“若你还想善存于世,就给我把这些荒唐话统统收回!连念头都不许再有!”
他生气了?这是晏落第一回见扶苏动怒。那种骇人的气势让她打心底生出惧怕来。她原是想拿话激他没错。可却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会这样暴怒,到底是心事被揭穿的恼羞成怒,还是被冤枉的无奈气极?
“天杀的!”扶苏低咒了一声,一把甩开晏落已被他捏出青紫的手臂来。冷冷望了她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怎会变成这样?”晏落无力瘫坐下来。
在留乐楼时,她曾无数次揣猜着、设想着再回秦宫后,自己该如何面对扶苏。在她的千百种假设中,独独没有现下的局面。那个向来一切尽在掌握般的扶苏、那个从来都锦里藏针的扶苏、那个让自己情不自禁由心底仰望的扶苏,竟然会被自己的话气到面色发青。
“有一事扶苏如何也想不明白。”
呀!晏落差点被那悠缓的声音惊跌坠地。他竟然去而复返了。
“何……何事……”她偷望他。果然全然没了刚才的盛怒,又重新换上了淡定从容的俊逸模样。
“既然选择离开,为何不走远一些,竟然还逗留在咸阳?”黑瞳幽深落在她身上。这身水绿的宫女服远比那套武士服适合她。那恬淡若白莲的清雅气息,是扮作男子时不曾被察觉的。
他还是问了。原本还侥幸希望他会忽略这点的。
“兵行险着啊。越是离皇宫近,越是不易被发觉。”紧张间,抓过一缕发来在指间胡乱缠绕着。
“抑或是放不下我这个主上?”
“噢。”一声惨叫。太过紧张的人差点绞断自己的头发。
扶苏伸手替她温柔解开那已缠成一团的发束,毫不顾及男女大防地轻抚着那缕乌青的发丝,温和低语道:“是不舍吧。这皇宫或是我这主上,都心有不舍吧。”
止不住咚咚的心跳,自他手间抽回发束,“是心有不甘。”
当初入宫原就是冲着始皇帝去的。可自己与始皇帝那么接近时都没有把握住机会。阿籍至今尚未原谅自己,舅父又频频催促自己动身前往吴中。今日在朝堂上原本该牢牢握住那到手的机会,可却被自己白白浪费了。但在心底深处,她却一点也不怨恨那个卢生。相反的,隐隐间她对他还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
“丝毫对我父皇不利的念头都不要有。像上次那般舍命护他,才是你自保的正途。”他悠悠绕回到那个谈僵的话题上。“公子,晏落对你到底有何价值?”她对他太了解了。若自己全无价值,他不会这样大费周折地又将自己弄回宫中。甚至不惜动用了蒙毅。
他唇边倏地露出一个笑来,轻摇俊首叹道:“太可惜了。如此聪慧,怎么偏偏会是个女子。”
晏落蹑足走至门前,正欲推开,谁想“吱呀”一声响动,引来了自己原想避开的人。
“晏大人!”高升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晏大人竟然扮作宫女想潜入房中。
“你认错了。晏落是我大皇兄。我叫小柔。”晏落向高升作了揖,以极其温婉的声音道。
“大皇兄?”高升细细端详眼前这淡妆宫女,眼睛眉毛鼻子,都和晏大人一个模样。
“难怪你会惊讶。我和我大皇兄是双生子。”说时,心中暗暗佩服蒙毅,竟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说辞。
“那……晏大人他……”高升猛然忆起那个关于晏大人出宫擒盗不慎落下悬崖的谣传。莫非自己一直都不敢相信的并非谣传,而是……事实真相!
“兄长不幸遇难了。”晏落话未说完,高升那圆溜溜的眼中已滚出泪来。
晏落从没料到,这未受过自己什么好处的小太监竟会这样真心地待自己。又想到自己年幼时便父母双亡的惨事,不禁鼻子一酸,双眼也是微微泛红。
“闻兄长生前曾居于此,小柔此来,是想寻些物件做个念想。”晏落说得情理俱全,高升当然不会为难,边抹着泪边将她迎入屋内。
“晏大人为人最是宽厚。叹英年早逝。”高升说着说着,不觉动情,又连忙举袖拭了拭眼角。
晏落见他如此伤心,心中溢满了歉疚。今日亲自前来,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回两样东西,扶苏赠的毛笔和乔松赠的盆竹。离宫时,她最大遗憾便是忘记带这两样东西。如今故地重返,无论如何也要拿回这笔和竹。
一眼便看见那装毛笔的锦盒,小心翼翼打开,那两支毛笔仍完好如新,心下松了口气,口中却佯道:“这是什么?笔吗?”“小柔姑娘这个你收去吧。晏大人生前最爱的,便是扶苏公子赠他的毛笔。”晏大人常常在烛下拿着毛笔愣神的样子,他可是没少见。
拿起锦盒,一双秀目扫向屋内窗台,却诧异于寻不到那乔松所赠之盆竹。不由秀眉微蹙。
“小柔姑娘,怎么了?”高升察觉晏落神色有异。
“大皇兄向来喜好松竹,可是……”
晏落还没说完,高升便拍起脑袋来,“是有盆竹子。竹梢还是五彩的。我去帮姑娘取来。”
“不用寻了。那盆竹子我不小心打了。早已命人丢了。”温和从容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同时,一双黑瞳将晏落眉眼间瞬间的失落悉数收尽,
高升和晏落见是扶苏来了,连忙躬身行礼。
“高升,小柔新入宫不懂规矩,你进宫也一年多了,难道眼见宫女四处乱跑,也不知道拦着?”扶苏语气不重,话中的分量却是不轻。这玩忽职守的罪名,可不是一个小宦官当得起的。
“奴才……奴才知错了。望公子饶罪。”高升连忙跪地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