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蝶姊,凤大哥他还在厨房忙着呢,你先坐会儿,我倒杯甜酿给你喝。」
她跟凤歧开始走近后,大伙对她就省了姑娘的称谓,改唤她寻蝶姊,明明这跑堂的小李年纪还比她大几岁,也不害臊地跟人家瞎起哄。
「他这几天厨房跑得真勤,又进了新货啦?」每回来找他,十回有九回在厨房。
寻蝶坐到湖边靠窗的位子,这儿比主座凉爽多了,百花湖的景致也明目清楚,要不是她一时兴起来找他拚酒,还不知道这个好地方呢。
轻啜小李递来的甜酿,寻蝶只觉疲惫一扫而空。
「这甜酒酿味道真好,春松居进了这好东西,怎么不先拿来给我尝尝?」她爱极了这甜甜的滋味,温润不呛喉,令人回味再三。
「不就先拿给你品尝了吗?上回你来找凤大哥拚酒,他可吓坏了,连夜请酒商送来适合女性饮用的甜酿,他一坛一坛地试,就是为了让你能尽兴又不伤身,不过凤大哥有交代,一次不能给你半壶以上。」
「他还真小器,喝三壶我也醉不了。」话是这么说,她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这酒有没有名字?下回我好指定。」
「寻蝶。」
熟悉的尔雅男音在她背后响起,她还来不及回应,绿纹锦衣的身影随即出现在她眼前,她伸出纤指,勾起他腰间的玉佩。
「你来了,厨房忙不忙?」寻蝶单手托颊,微倚窗,把玩着象征春松居管事身分的玉佩,语气带酸。「连进货点货这点小事都得事必躬亲,你未免太尽责了些?是觉得你的工作少,还是嫌我们人请太多呀,凤管事?」
凤歧只是笑笑,以寻蝶用过的酒觞倒了杯甜酿入口,那句他曾经觉得刺耳的「凤管事」,现在听来倒显撒娇。
「嗳,这是我的。」来不及了,杯空酒尽,他还喝到舔嘴呢。「先说好,你喝的那一杯可不能算在我的半壶内。」
她多半是听凤歧的话,因为他是真心为她好,况且若是她开口要求,他哪里不依她?还怕什么。
「对了,小李子,你还没跟我说这酒的名字呢!」寻蝶唤住小李离去的脚步,却见他疑惑地望着凤歧。「你不知道吗?」
「呵,傻蝶儿,我刚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凤歧迎回她的目光,俊逸朗笑。「这甜酒的名字就叫『寻蝶』。」
「你、你什么名字不取,不怕人家笑话我呀……」她藉故望向窗外,心思全让他的话占据了。
「哪里会?我觉得适用极了,梓姨也赞成用这个名字,直夸我取得好。」才进货两天,马上又进了一批,客人听不到寻蝶抚琴,来一坛寻蝶甜酿也满足。
「梓姨什么都允你,八成是这批酒卖得好,要是卖不好,三天就让你换酒名。」
小李识相地离去,不再打扰。寻蝶差人送来笔砚,他对帐,她谱曲,期间她不时抬头凝视他专注的侧脸,心口暖呼呼的。
「你们还真惬意呀,怎么不来帮帮我这苦命的老太婆,我还以为你们在主座呢,找死我了。」砰地一声,梓姨放下一大叠帐册,溅起的墨汁差些污了寻蝶的衣襟。
「你火气怎么一天比一天大,要厨房给你熬青草汁压一压吧!」不然早晚吓死他们。「唉,我可怜的琴谱,还成不了一个调就夭折了……」溅了好大一块墨印呀。
「你的琴谱不重要,我的事才严重着呢!」梓姨坐在他俩的对面唉声叹气,饮了一口凤歧递上的甜酒,眉头才微松。「还是凤小子贴心,真是白养你了。」
「好好好,晚点我立刻吩咐厨房熬青草汁去,愈降火愈好,行吗?」寻蝶抿抿唇,还是问了。「何事恼着你,说出来听听吧,三个臭皮匠会想出个好法子的。」
梓姨鲜少跟她抱怨什么,一定有事烦心,只是她问了,无疑是把责任往身上揽。
凤歧拍拍她的小手,寻蝶的压力瞬间少了一半。
「就等你这句话。」梓姨选了两本帐册,同时在他俩面前摊开。「右边是春拨楼的帐本,左边是夏培馆的帐本,我为这件事困扰好久了。」
「梓姨是指上个月的营收差距过大?」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春拨楼、夏培馆的盈余差额竟然高达七万余两。
「没错,其实这种情形以前就有了,上个月的差距还算少的呢!」梓姨的眉头再度纠结。「为了信誉,春松居用的食材皆属上等,酒水茶叶更不马虎,你应该清楚每个月进货的成本委实不低,加加减减后还得应付工资开销。一直以来,我都想拉高夏培馆的盈余来贴补,增加能应变的钱。」
「我还以为我们赚很多呢,该不会只是一具空壳吧?」她身边是有攒点钱,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要她养春松居上下,那就有点难了。
「别误会梓姨的意思了,春拨楼的营收已够支付全部的开销,只是营收差距过大,一旦春拨楼发生意外不能营业,光靠夏培馆实在难以支撑大局。」
「梓姨的话有这么深的涵义吗?我怎么一句也听不出来。」
「所以我说你笨,不无道理。」凤歧乘机逗了她一下,果然见她不服气地嘟嘴。
「哼,就你最聪明,行了吧?」老爱逗她,是不腻吗?
「这点我不否认。」他朗笑,轻点她的俏鼻。
一旁的梓姨眼睛都不知往哪搁。他们两个也太目中无人了吧,她还在场耶!
「咳!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谈吧,我可不习惯被人当成猴子看。」接近午时,人只会愈来愈多,公事让人偷听了去也不好。「到主座去吧,顺便用餐。」
「你们去吧,我听不懂,去了也是发呆,先回房了。」寻蝶再喝了一小杯甜酒酿,意犹未尽地舔唇,起身想回秋收台,凤歧却不肯让位。「你放心吧,我会乖乖吃饭,别忘了我身边还有个间谍小喜儿呢!」
「我想跟你一块用餐,陪我好吗?最近有点忙,都忽略你了。」他打算过两天把房间换到她的隔壁,秋收台三楼只有她跟梓姨,空房不少,如此一来,要见她也方便多了。
他们两个都忙,明明都住在春松居,一天仅能见几次面而已,今天是他月底要对帐,才有机会并肩同坐。
「的确,我们好久没一块吃饭了。」
寻蝶跟上了主座,可菜才上了两道,她就让滔滔不绝的公事给喂饱了。
「说来也简单,夏培馆的收入不如春拨楼丰厚,主要是因为夏培馆没有卖点。」
「没有卖点?」梓姨像想到什么似的,抚手叫好。「有了,让寻蝶也在夏培馆抚琴,你说好不好?」
寻蝶差点没被鱼肉噎死。怎么说着说着,主意就打到她身上来了?「一个月两次的六场演出就够要我的命了,再多排个夏培馆,不出五年我铁定夭折。」
她的手不能再接下更多的演出,但她暂时没打算同他们说。
凤歧要是知道了,以他的个性绝对不准她再劳累,可春松居该怎么办?她不想看他跟梓姨为此争吵,伤了和气。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她得找时间跟凤歧商量,趁她还有办法应付一个月六场演出时,慢慢减少抚琴的时间,再增添些新花样来递补。
「我也不赞同这样的做法,物以稀为贵,再说她体力也吃不消,难道你忘了上回祈老爷那件事,蝶儿弹到最后脸色都白了。」她嘴上说着没事,可他看不出来吗?如果可以,他还想减少她演出的场次。「我有两条法子,第一,将夏培馆全面改为住宿——」
话还没说完,梓姨就打了回票。「这可不行,这样春拨楼的客房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不如训练能独当一面的舞姬,遵照蝶儿的方式,一月两次在夏培馆演出。春松居的乐有蝶儿作头,舞,迄今还没有卖点。」
「你说得简单,寻蝶的名气也花了近两年才稳固起来,但我们请舞姬来,除了舞台,什么都不能供给她呀!」
「要请,自然要请最好的,请来个半吊子,也是伤本。」
「请好的又不一定会红,连沁兰都说寻蝶能有今天,一半实力,一半运气,有实力的舞姬好找,有运气的舞姬可就难了。」
「再难我们也得试试,除非我们想到另一个好方法,不然就是维持现状,春松居目前还是盈多于亏,不急于一时。」
「就不能——」
「好了好了,就这点小事,有必要吵得脸红脖子粗吗?」凤歧的方法不错,梓姨的考量又不无道理,干脆融合成一个。「我看不如这样吧,每月少我两场演出,改为替新聘的舞姬伴乐,要在三个月内累积名气,效果应该出得来才是,你们意下如何?」
「这太委屈你了,不行。」凤歧想也不想就回绝。「你的琴声独特必成主角,若要替人伴乐,势必得降下身段才能演出圆满。」
寻蝶素手搁上他的胸膛,柔声安抚。「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别宠我宠得公私不分,若是为了春松居好,这又算得了什么牺牲?你想培养能独撑大局的舞姬,舞姿至少得配得上我的琴声才行,现在不是心疼我的时候,而是头疼该上哪聘人吧?」
「寻蝶说的不错,我们是该想想这问题。沁兰在世的时候,曾向京城梅家下过聘书,可惜梅家姥姥不允。我们隔壁同业聘来的舞姬就是梅家来的,听说她在梅家的地位不高,可初次登台就一鸣惊人,更别说其他更上得了台面的。唉,除非跟梅家攀得上关系,否则连他们的衣角也碰不着——」
京城梅家以舞传世,家传舞技传女不传子,再基本不过的动作,梅家尚能演变出至少三十六种不同的变化,达官贵族、富豪商家无不想聘梅家人过府长驻。
「那我得庆幸梅家没接下兰姨的聘书,要是又来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舞姬,我可不敢保证哪天火气上来了,直接推她下百花湖。」隔壁那名梅家舞姬来到铜安也有一年多了,名气始终不如她,在她背后放的冷箭足足让她死上百次有余。
「京城梅家……」凤歧敛下俊目,口中念念有词。
「你认识?」
「……不,怎么可能。」他死也不会把他救过梅家姥姥的事情说出来。
「是吗?」梓姨眯眼质问,总觉得内情并不简单。她搁下筷子,起身离席。「梅家姥姥看过我跟沁兰的拜帖,这回我用你的名义试试看,说不定管用。」
「唉,我都说了我不认——」来不及了,梓姨已经奔下楼去。「完了……」
「你不想请梅家的舞姬?」见他顿时沈下的脸色,哪里像问题解决了?
凤歧转过头,无力地枕在她的香肩上,一声长吁。
「梅家姥姥一定会派她们姊妹过来,唉,悔不当初,我没事救她们袓孙做什么?」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以后日子难过了。
「她们姊妹喜欢你?」从他倏地僵硬的身子看来,她猜对了。「艳福不浅喔,凤管事。」
他笃定梅家姥姥会送她们过来,不啻证明了梅家姥姥想让他当孙女婿。一思及此,寻蝶心里也有些反感。
「哪来的艳福?我八年前救了她们祖孙,梅家姊妹才十岁,哪里懂什么情啊爱的,要不是梅家姥姥说丈夫要挑我这种的,哪有这些麻烦?」健臂圈上她的纤腰。「我只有你,不会有别人,就怕你不开心,以后摆脸色给我看。」
「少贫嘴,要看我的脸色,随时都能摆给你看。」轻抵他的额头,寻蝶格格直笑。「别想那么多了,尽管梅家姊姊对你倾心,你不动情,她们再美再艳又怎入得了你的眼,除非你……哼哼,不用我多说了吧?」
「哈,要我对她们两个动心,轮回七辈子也不可能。」凤歧哈哈大笑。「我是不担心小妹,她把我当成哥哥,挺尊敬我的,大姊才是我头痛的对象,要是梅家姥姥真的接下我们的聘书,真的派她们过来,蝶儿,我可得寸步不离你了。」
「这么严重?要不要找条绳子把我们绑一起?」分明是找藉口黏她。
「求之不得,我马上请人备去。」
寻蝶笑着捶打他,说得跟真的一样。凤歧将她的小拳头圈握起来,搁到唇边轻吻。「你对梅家大姊可别客气,她跟隔壁同业请来的梅家人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我才与她们祖孙三人同行十天就受不住了,宁愿砸大钱雇人雇马车护送她们回京城。」
「这么夸张?你都受得了我以前怪异的个性,却受不了梅家大姊十天,看来她不是盏省油的灯哪。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她咬得动的软柿子。」
倘若梅家大姊只是到春松居献舞,她自当以礼相待,若敢把脑筋动到她男人的身上,还巴望她留什么情面吗?
★★★
梅青丹、梅青扉,梅家姥姥派来的孪生舞姬,脸蛋不俗,舞技更是冠群,两人跳完一曲,在场的每位春松居伙计,无不拍手叫好,梓姨悬浮的心总算落地,踏实许多。
「挺不错的,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本领,要不是用你的名义,梅家姥姥恐怕不肯割爱吧。」寻蝶浅尝几口接风宴上的糖醋黄鱼,专注于台上演出的她,嘴角沾上几滴淡红汤汁也不晓得,筷子又挟了块凤歧剔好的鱼肉入口。
「吃得像只小花猫一样,不怕人家笑话吗?」凤歧以拇指揩去她嘴角的汤汁,再送入口吸吮。
这等亲密的动作,春松居上下是见怪不怪,梓姨也从震惊到麻木,可看在台上梅家大姊梅青丹的眼里,双眼都快把寻蝶身上烧出两个大窟窿了。
「歧哥哥,这位姑娘是谁?怎么不为我介绍一下。」梅青丹隐忍着火气走向凤歧。方才她在台上献舞,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边的女子身上,看也不看她一眼。
寻蝶搁下筷子,又倚近了凤歧一些。「她是梅家大姊还是小妹?」
「她是大姊。」他覆在她耳边轻声道:「久了你也会分,大姊不笑的。」
「歧哥哥,我在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梅青丹气得跺脚,瞪视寻蝶的眼神更加犀利。「她到底是谁,凭什么坐在你旁边?」
「她本来就该坐在我身边的。」凤歧语气坚定地回答,随后过来的梅青扉也难掩讶异。「蝶儿,我跟你介绍,她是大姊梅青丹,小妹梅青扉。」
「蝶儿?她就是梓姨说的那个陪衬的琴姬?」梅青丹自认条件不输给寻蝶,认识凤歧的时间也比她早,自然不客气起来。「能帮梅家子孙伴乐,你应该觉得很荣幸吧,日后我闯出名号,这种机会就少了。」
这家伙还不是普通讨人厌。寻蝶轻啜了口温热的龙井,来来回回审视梅家姊妹,带着歉意的梅青扉确实顺眼些。
「凤管事,我收回你有艳福的那句话,说是天谴比较适当。」寻蝶在他耳边悄声说,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迸出来的。
「是报应吧!」人救多了,一、两个麻烦在所难免。
「呵呵,你可真谦虚呀。」寻蝶搁下掩嘴的瓷杯,笑意不减,对着梅青丹道:「你名字太诗情画意了,我记不住,以后就唤你一声大梅吧!你的舞姿果真绚丽夺人,我都舍不得移开目光了,我看我得回头修修我的琴谱,免得你们初次登台那天,我的琴音会抢了你们的风采。」
她承认,这句话带了不少情绪。说来梅青丹也挺厉害的,她上回大动肝火,已是五年前的旧事了。
假如今天梅青丹挑明跟她讲「我就是要摘下你春松居台柱的地位」,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请她自便,可梅青丹想从她身边夺去的不仅仅是台柱身分,还有凤歧,就算她的个性再淡然无谓,也是不能妥协。
要她让,比登天还难!
「你!」要不是梅青扉及时拦住她,她早就冲上去甩寻蝶巴掌了。「什么大梅,这名字难听死了,你以为你很厉害吗?比上梅家,你算得上什么东西?」
「算不上什么东西,也好过有人不是东西,连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跟小梅学学吧,她看来讨喜多了。」人敬她三分,她回敬十分,反之,有人踩她三脚,她当然加倍奉还。「我们开茶馆的,卖茶也卖客缘,别说姊姊藏私不提点你,老拉长一张脸,再好的舞技都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