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三月中旬的天气了,但是地处偏远的凉肇几乎完全没有江南草长莺飞的美景,依旧是白山碎石,偶尔冒出几许星星点点的绿意,单调得很。
“有没有一点失望?”雷夕照静静走在沐流歌身侧。
“没有,”他仰脸看着那山那川,然后微微侧首睨她一眼,随即微微一笑,“我倒觉得很开阔,很有沧桑感。”
“我带你上去。”雷夕照握住他的手提气纵身,脚下轻点朝山上直掠而去。
沐流歌不禁侧脸看她,心下迷惘无比。
刚才他真的被她话语震住了,多可笑,从来都是他操纵着别人的生死,或者是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却突然感觉到自己是被永远保护的那一个,在她的眼里,似乎他当真不再是昭秦帝的第一宠臣,不再是人人表面争相巴结背却不屑一顾的流歌公子,他只是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只是沐流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就是他。
她喜欢他,就真的不在乎他所拥有的别的身份。
“到了。”她的声音暖暖的,似乎可以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转脸看着她的笑容,沐流歌心内不由自主地泛起温柔的涟漪,就是这个人,就是她,以那样洒脱自若的表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说要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拒绝还是不放弃,为他挡住夜行人的进犯,想见他却又不愿意惊扰他,还有适才那样维护着他的坚定神情……
“你看,今年的木桑花开得多好。”雷夕照抬眸看着向阳的山坡上那大片大片高高怒放在枝头的木桑花。
“是啊,开得真好。”他也转脸看着那大片淡淡冷阳下的木桑花。笔直的树身,虬劲的枝干,没有叶子的衬托,只有那怒放的黄色花朵,没有弱不禁风的娇媚,也不需要细心的浇灌和呵护,它就那样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在带着潮湿温暖气息的春天尚未来到的时刻,傲然开放。
真像她。
“你喜欢?”她拉着他在向阳的地方坐下来,依旧握着他的手,他怕冷,来到凉肇后手经常是冰凉的。
“嗯。”他点了点,依旧看着那大片大片盛开在高高树梢之上的木桑花出神。
雷夕照轻笑一声,从他身边站起身,几个起落后来到最近的一棵木桑树下,借着那起落之势脚上微一发力,她便朝树上飞掠而去,随即手上用力,只听得一声轻微的脆响后,她手中便多了一枝花叶交融的木桑花枝,转身曼妙地飞掠下树。
沐流歌只见她红衣红裙,姿势轻飘灵动,得手后一张如花容颜便遮掩在那花枝丛中,忍不住就有些发呆。
“送你。”雷夕照伸手一递,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羞涩之色。
他可知道……她送他木桑花的含意?
沐流歌接过那花,见她犹自站在那里,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一副又紧张又尴尬的模样,他对她展颜一笑,起身走到她身边,细细看了她半晌。
“怎么了?”雷夕照渐渐被他看得赧然起来,伸手抚向自己的脸颊。
却不料沐流歌半途拦住她的手,伸手摘了朵木桑花簪在她发上,看了片刻后这才对她淡然一笑,“这才漂亮。”
“啊?”雷夕照讶然之下,一张脸上顿时红云满布。
沐流歌看她破天荒露出的小女儿姿态,心中柔情一起,突然就很想、很想抱一下身边这个人。
或许他只是稍稍喜欢了那么一点点,因为她那样对他,一心一意无条件地维护着他,他没有理由像以前那样恶劣地对她,不是吗?
可是,他心里却清楚,他这样想,或许也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对他的重要性,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你在想什么?”她好奇地看着他轻声询问。
他默然无语,觉得自己的心突然乱了节拍,为了掩饰,他转脸岔开了话题:“夕照,你知道我多少?”
“不多,我只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流歌公子,知道你备受昭秦国君的宠爱,其他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静静一笑,即使她不知道他多少事情,可是她依然那么喜欢他,只为了当日那个衣衫素白身形单薄的他。
“你漏听了很多事情,”他一笑,“沐流歌不仅仅是因为相貌才能稳稳地站在昭秦国。”
“我知道,朝堂之上纷乱频出,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算计别人,这不能怪你,每一朝每一国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凝神看着他神思渺渺的双眼。
“那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我是个私生子?”他终于转过脸,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一笑,“有没听过别人说我是前昭秦国君的私生子?”
雷夕照不自觉地握紧他的手。
他终于想要对她说他自己的故事了吗?
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逐渐为他所信赖依靠?
“我是昭秦国君的第一宠臣,自然很多人会因此而介意我,包括当今昭秦帝,他明明知道我的身世,你以为他会毫不介意吗?为了自保,我不得不做出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包括你在安诏国看到我的时候,那样的我只是为了……不让他起疑,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另外的面目,昔日在银郸使节面前扬名的沐流歌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面对他的时候,总会有奇怪的感情,我不知道我是该恨他还是该爱他,只要有利于昭秦国的事,我都愿意为了他做,可是我却仍然不得不提防着他。”他喃喃自语般低声诉说,脑海里却天翻地覆,十年来的过往一幕幕地脑海中回放。
如果当年他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原因而受到威胁,不得不做出一些不利于昭秦帝的事情,那么他现在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儿?会不会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永远抱着一颗戒备之心待人?
当年他也曾意气风发过,但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却早已经被他亲手埋葬在无情的宫殿之中……
雷夕照却突然正视着他,“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好不好?你嫁给我,然后永远留在凉肇国,这样你就不会再经历以前那样的事,这里也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出身,好不好?我会保护你,即便出了再大的事情我也帮你担待着。”
“可以吗?”他垂下眼睫,看着她的手指。
“当然可以!”她和他的额头相抵,低低地开口,“因为你遇见的是我!”
“我遇见的是你。”沐流歌被她的眼神吸引,只能怔怔地重复着她说的话,“我遇见的是你……”
“对,因为你遇到的是我,是凉肇国的镇国将军雷夕照,而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我的夫君,所以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有伤到你的机会。”她言语铿然,斩钉截铁般坚定。
沐流歌看着她眉间断然的神情,不再微笑而严肃认真起来的脸,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入耳,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暖暖地在他心底如春潮般汹涌来回。
是呵,他遇到的……怎么会是她呢?
他微微一笑,缓缓抬高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轻轻落下一吻,“你说到,就要做到。”
“嗯。”她郑重点头向他保证。
两个人的视线胶合在一起,一种似有若无的情愫冲击着他们,沐流歌忍不住倾身向她,看着她灵动的眉目,嫣红的唇……心跳得好快,为什么他此刻只想更加靠近面前的这个女人呢?为什么这一刻心里会满满的全是她呢?为什么这一刻居然让他觉得这个女人的神情实在是让人心动呢?
从来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是一句也没有,但是她这样对他说了,原来,甜言蜜语居然是这样令人上瘾的毒药。
他……
要做什么……
雷夕照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好快,看着他渐渐逼近的脸,逐渐接近却逐渐模糊的笑容,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要沉溺在他蛊惑的眼神中。
但是就在此时,一串潮水般的欢呼歌唱声却突然惊醒了他们,沐流歌和雷夕照火速分开,脸红红地各自看着另外一边,片刻之后,沐流歌稍微恢复了正常开口问她:“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这个……那个……”雷夕照茫然了片刻之后突然回魂,听着那一阵欢呼声禁不住脸上泛起兴奋的笑容,“天!一定是他们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沐流歌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得大惑不解。
“金矿,”她很得意地告诉他,“凉肇国找到了自己的金矿,从此就不用担心国内的经济来源了。”
金矿?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沐流歌,眼中神色蓦然变得深沉起来,“金矿?”
果然。
“对啊,为了开采这个金矿,我们已经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了,刚才那阵欢呼声,只怕是他们终于挖开了金矿的入口,”她旋身而起,顺手拉起他,“快,我们也过去看看。”
“好。”他立即起身,随着她急忙朝另外一处山坡奔去,眼睛里突然出现了消失好久的那种深沉难懂的光彩。
以前的那个安平君……似乎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要觉醒了……
雷夕照带着沐流歌来到另一处山坡,山脚下有条河流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着,看起来一派宁静和谐。
他们远远站在河边,看着远处刚被挖开的矿洞附近,一群男人女人挤在那里,依旧处在极度的欢喜和兴奋之中,震天似的口号和歌声数不清地在这山上四处回旋。
“自凉肇建国这近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根本就没有人想到凉肇国内会有金矿,我们平时的经济收入完全靠药材和成酒来换,若不是有人从这千叶河中淘出了金,我们也不会费了这么多时间和心血来找这座矿山,如今大功高成,凉肇再也不用担心财政上的问题了。”雷夕照笑得甚是开心,看着远处那一群载歌载舞的人。
沐流歌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群喧闹的人,“如此一来,凉肇的财力可就大大地雄厚了起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你嫁给我就不用怕我养不起你了。”雷夕照微微一笑,神色娇俏无比,随即看着那金矿的方向又皱起了眉毛。
“怎么了?”沐流歌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你也听说过新羌国的灭国教训吧,一百多年前,新羌王族只因为一个莫虚有的宝藏就亡了国,而凉肇如今却有一座货真价实的金矿在这里,我们同邻国赤攸打了那么多年仗,完全是因为赤攸国想侵吞凉肇的原因,如今若他们知道凉肇后山有金矿的事,只怕他们绝对不会放过眼前这么巨大的一笔飞来财富,更何况,这座矿山的发掘,我想不仅仅是赤攸国,因而闻讯赶来想分羹一杯的国家会越来越多。只怕最近有许多事要忙了,原来我们估计起码还要再等三个月才能完工,没想到提前了这么久,我得赶紧做好部署才是。”雷夕照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
的确如此。
凉肇国的西边是赤攸国,西南则是扶朗国,它是被赤攸、扶朗两国环绕包围的一个小国,如果这两国联手,即使凉肇国再民风剽悍,为了获取生活必需用品,势必要突破这两国的包围才能不会被困死在这里。何况正如她所说,只怕要来分羹一杯的国家只会越来越多,若是其他大国也对这座金矿有兴趣的话,只怕将来的麻烦会更大。
“你要怎么做?”沐流歌问她。
雷夕照迅速在心里想好构思同防护措施,对他傲然一笑,“凉肇国从不染指别人的国土、侵犯别人的利益,但凉肇寸土,却从不容他人践踏,凉肇的财富,不容他人掠夺,凡犯凉肇者,都是我凉肇的举国之敌,凉肇人必持刀而战,不死不休!”沐流歌看着她眉间那一抹傲然,怔了一下后便不受控制地俯下身去,无法说出口的情意,顿时消失在她的唇边。
雷夕照一瞬间几乎就要屏住了呼吸。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他的睫毛好长,他的呼吸好近,他的唇好暖,他吻了她……
沐流歌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感觉到她的眼睫如翩跹不安的蝶一样在他手心中颤动。
为什么会吻她?
他心下一阵茫然。
明明刚才在知道金矿的事属实后,他已经预备把自己变回以前那个安平君了,冷酷而自私,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要吻她?
吻这个女人?
虽然很好奇她对他的坚定执着到底能坚持多久,到底能坚持到什么地步,但是既然他已经完成了皇上要他做的事,似乎再没有逗着她玩的必要了。
是的……他此行,完全是为了昭秦帝的命令,他要他去查探一下凉肇金矿的事是否属实。
但是,他不是和凉肇国如今的女王曾有过白首之约吗?
为什么现在要他来凉肇查探什么金矿的事情?
难道他做了帝王,在逐渐涨大的权力欲望中便真的抽不开身了吗?
还好雷晚词并不曾问他关于他的事情,不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可是为什么要吻她?
这个吻,应该根本就不代表什么吧。
可是为什么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情不自禁地拥紧怀里的这个人呢?
虽然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唯一的一个就是她,可是他那出戏已经唱完,他也就该选择放手。
人只有一颗心,可是他,却将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抗拒着她,提醒着他,另一半,却要他冲动地拥紧她,放纵着他自己。
到底哪一半的他,才是真的他?
毫无察觉的雷夕照此刻却弯起了唇角,暗暗在心中下了决定。
只要凉肇在一天,只要我有能力保护你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你。
我给你的承诺,我一定会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