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霜痕正因找不着路而苦恼,少年则一路采药丢进背上的篓子里,低着头心无旁鹜。
那名少年虽说是少年,但看起来像个孩子,身材虽已不算矮小,与成年男子差不多,脸庞却犹透出浓浓稚气。
或许本来应该擦肩而过,他并不是个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
可是少年在无意间瞥见他犹在淌血的右手,便吓一大跳似地大声叫住他,紧张得活像受伤的人不是他而是少年自己。「啊——!你!等一下,不要看旁边,就是你!停下来别走了!」
闻言他微蹙眉,加快脚步便想避开少年,没想到少年手脚倒还挺迅速,扑上前抱住他左手,阻止他离开。「就跟你说别走了嘛,你的手不要了吗?」少年的态度十分坚定,与他大眼瞪小眼,颇有打死不肯放手的气势,令他的眉变成紧蹙。
并不是不重视自己的手,也不是特别想惹人瞩目惊心;可是此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一时懒得去包扎自己的伤,岂料这竟引来少年的关注。
「不可以这样子啦……」少年皱着眉,像当他是孩子似地数落。「这样子很容易废掉的,再怎么急着到什么地方去,你的手不包扎这样一路滴过去,一定会昏倒在半路的。来来来,乖,听话,把手给我。」说到后来,根本把他当成幼童哄。
不想理会,试着抽手,转身就打算走人,少年却紧抱住不肯放,被他拖着走。皱眉,冷眼凝视少年,「放手。」
「不放。」
「放、开。」音调凛冽足以吓哭孩子,但少年显然不吃这套。
「不放不放不放。」用力摇着头,简直在耍赖,「除非你让我把你的伤包扎好。」
「……」古人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和小孩子,都是难应付得很;眼前这位虽然不是女人,性子却像极了孩子。没空跟少年闲耗,这般扯下去不知道还要延时多久,他的伤也确实需要包扎;就速战速决。停下脚步,放松手臂力道,「快。」
「啊?噢、好。」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已应允,少年笑得灿烂。
立刻迅速地从背上的篓子里掏出一个小包袱和几个瓷瓶,自其中一个较大的瓷瓶中倾倒清水为他冲去伤口上的血迹,解开包袱拿出里头的干净白布拭净,看了看伤口后迅速拿起几个小瓷瓶倾出瓶中药粉在另一块白布上,然后将这块白布缠在他手掌上包扎。
动作迅速熟练的程度,令莫霜痕不禁想怀疑少年是不是常常这般半路搁人硬要求帮忙包扎伤口。否则怎会如此习惯?
少年的手脚很快,边缠着边询问道:「你是要赶着上哪儿去?这么急连伤口都顾不得处理。虽然没伤到筋骨伤口又整齐漂亮,拖久了还是有可能废掉的。看你应该是以右手使剑,是什么事比你的右手还重要?」
「……碧云镇,天门客栈。」
「咦?那你怎么会走到这来?完全是反方向啊。」
「……」莫霜痕没答话,静静等着少年帮他包扎完。
「嗯,好啦。」少年笑眯眼,显然对包扎成果很满意。再次拉起他的左手,「走走走,我带你过去吧。」
「……?」虽非刻意仍寒利似剑锋的视线投向少年,不曾收到半点往常会出现的效果。
「走啦~」笑得像孩子的少年不知何故,竟毫不畏惧那名动江湖的冷眼,执拗地拉着他走向碧云镇。
***
做完对罗泓堰的治疗后,莫霜痕毫不犹豫地立刻离开天门客栈,离开碧云镇,连净身都不曾就走了。
身体脏污他难忍,但他更不想继续待在那里。理由?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不想。
只要这一个理由,就很够了。
谁都以为他的洁癖胜过一切,但其实他在很多时候都会交给情绪决定,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才是他的行事准则。
任性?或许算是吧,反正他从不在乎会被怎么看待,也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管他。
才出城走没多远,便听见打斗声。
眉一扬,不假思索便循声而去,没有考虑过自己受了伤并不适合出手,他碰巧又是个遇事很难不管的人。
打斗声的来源是一群汉子围着一个少年,亮晃晃一柄柄大刀净往要害招呼。
瞧见这种以多欺少的事儿不管被围杀的人究竟是谁他都不会不管,更何况那个人便是不久之前为他包扎伤口的少年?剑,立时出了鞘,飞身跃入战围,转瞬间便已数人倒地,暂时一解少年左右支绌的惨况。
少年回身见是他立时一怔,关注重点很快便移向他的手,立刻皱起眉十分不悦地瞪着那早已松散得乱七八糟的布条,口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出口,一柄大刀砍过来连忙一个矮身避过,几缕被削断的发丝飘扬飞散。
围上来的人数极多,个个训练有素绝非随随便便的鸟合之众。不时又再有人到来加入战斗,不知是有多深重的仇怨竟派出这么多人手来围杀一个少年?一个看起来,年纪应未及弱冠的少年……他没时间思考,杀得一个是一个。
他只知道,他现在要保住这个少年的性命。不顾一切!
少年身手不错,但只会撒些迷药让人倒地的温和手段,实在很难对付这群如狼似虎的汉子;刀光闪烁少年身上早已伤痕无数,神色却依旧从容无惧,只是不住望向他,一副十分担心的模样。
虽然相识不深,但他竟觉得自己可以猜得到少年在想什么——少年担心拖累他。
不担心自己会死在这些人刀下,却担心他会被拖累丧命。
很傻,就和那个他不能放任其死去的人一样傻;所以,他更不能让这个少年死!
敌人除之不尽,他却已渐渐感到疲惫,明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却也无他法可想。
突然间,一阵寒风,袭卷而过。
被寒风吹过的人,除了他以弄外的全像秋末黄叶一一凋零飘落,接着,他看见了另一个少年——一个让他感到似曾相似却可以肯定自己从没见过的少年。
他所救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被晕,并被推向他。
没有多看他一眼,径自一刀一个解决围绕在身旁的人,然后将人逼退,他与昏迷的少年逐渐脱离战圈。
青色衫影飞舞,银白色刀光似从天而降的制裁,没有人能逃得过。
青衫少年的眼很冷,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只有杀气。
锋锐凌利的杀气。
只看一眼,他便确定:这少年是杀手。
杀人无数的杀手。
那么冷、那么静又那么浓的杀气,甚至比他还强烈。
那是实战累积下来的杀气。
那是滴滴鲜血凝成的杀气。
纵然他未曾受伤,若与此人一战,谁胜谁负只怕也难以预料。
少年的刀很快,与他相比不知谁快。他很好奇,但大概短时间内没有机会知道答案——因为他右手的伤。
过没多久少年的身影骤然静止,因为几乎所有的敌人都已倒下。
倒下就是死。
少年不是那种会留活口的人,和他一样只会杀人的招,光瞧一眼少年出手的势子他便可知道。残存的敌人,个个心胆俱寒,要维持着站姿都很勉强,遑论再战。
少年一笑,刀尖挑起斜指,那笑、那刀,都寒得刺骨。「不走?」轻描淡写一句话,仍渗出杀气。
似乎是带头的一个人,不知是否虚张声势,瞪着眼答了话:「技不如人咱们兄弟认裁,但于情于理朋友至少该留下个名儿来,让咱们兄弟回去有个交代。」
「听我自报名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你坚持吗?」冷冷的刀仍未回鞘血色华艳,冷冷的笑仍在唇边冰心冻骨。
嗜血的杀意。
银亮刀锋鲜血一滴一滴即将滴尽,可不知尝够否?
那汉子狠一咬牙,暗叹这趟行动运气不佳。若非方才已在莫霜痕剑下折损太多弟兄,又怎会落得这步田地?死去的人已太多,总是该留些人活着回去报信。躬身一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位朋友咱们后会有期。」认命地一挥手,示意撤退。
不到一刻钟人便走得干干净净,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一并带走。
青衫少年沉默着。
在敌人散尽后,终于收刀入鞘,回身探视躺在他身旁犹昏迷不醒的少年。
视线焦点落在少年身上的瞬间杀气不见了,迅速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好象一开始,就只是外表看起来冷漠的普通少年。
转变之快令莫霜痕几乎感到讶异,表面上则不动声色,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当然知道这样的少年不寻常,他却不打算过问。
那不是值得问的事。
「他还好吗?」担忧的眼神扫视少年周身,伤痕虽多所幸都不深。
「轻伤。」简单平淡的回答,是他一贯作风,一如往常地冷漠。和昏迷的少年一样不曾被这种语气吓退,或许是因为青衫少年自己也习惯以这种冷漠态度与人交谈。
伸出手似乎想是摸摸少年看来稚嫩的脸,却还碰着便硬生生顿止。
他注意到了,青衫少年的视线,停留在方才被溅至手上的血迹上。片刻后,强打起精神似地抬头,望向他一身绛衣。「……你呢?」
顺着青衫少年的视线望向自己的身体,刺鼻的腥气令他皱眉。「一样。」伤不重,但一身血污很难受。
轻易地看穿他的心意,青衫少年淡淡道:「他的住处不远,可以到那儿净身更衣。他应该快醒了……」动手时刻意放松了力道,应该不会晕太久才是。
缓缓站起身,几番欲言又止。「请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很突然地,留下这句话后倏然转身离去,不等他答话就走,留他在原地有些错愕。
但他并没有怔愣多久,因为昏迷的少年在青衫少年走后便醒了,睁着一双很圆很亮很黑很像婴儿的眼睛,望向他。
眨眨眼环顾四周确定敌人已不在后,一言不发地起身。
找回方才遭受攻击而暂时弃置一旁的药篓,翻出几瓶药及两条干净布巾后朝他伸出手,「手。」一脸灿烂得近乎天真的笑,仿佛不知世间险恶。
他默默伸出右手让少年再次检视他的伤口,知道自己的伤势逞强不得。少年包扎伤口的动作依旧迅速而熟练,随口闲聊着询问他伤势却没有问过半句关于方才的事,那群人是怎么退去的,是不是有谁救了他们,少年一个字也没问,像是已经知道答案。
虽非完全不好奇这两个少年究竟在搞什么鬼?但他也什么都没问。
不问、不答,好象已经都成为习惯,不管是对哪个人。
他唯一问过的,只有少年的名字。
「佟宵练。」
一个和少年似乎出奇地相合的名字。
宵练原是殷代的三柄神剑之一,传闻锋刃亮如日光,可见其影而刀刃无光,月下观视寒气逼人,却会看不清其剑身;被此剑杀者,毫无痛楚之感,并且此剑滴血不沾。
即使顽童持之,亦有可挡千军万马之威能。
但,尽管宵练如此厉害,它却是一柄不杀人的剑。
不是很像吗?佟宵练在遇袭时用迷药放倒敌人的手法相当高明,如果用的不是迷药而是毒药,应是可以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总是带着满面笑容阳光般灿烂,但在笑容底下的真心是什么?在他记忆中的传闻里,佟宵练是个极富盛名的神医,素与涤觞楼的席家二姑娘齐名。只要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伤者,一律会出手救治,不论伤者是善是恶,甚至对要来刺杀自己——或者曾经——的杀手,也一样。
因为佟家的对头不少,佟宵练救过的人却太多;导致江湖中黑白两道至少七成的人凡事都会冲着佟宵练赏几分薄面,因此产生一句:「欲毁佟家,先折宵练。」
一如当年,守护殷商的那把神剑。
因此近年来,愿接下这椿生意的组织越来越少。
行走江湖,大家多少会讲点道义。
——或者,惹不起被佟宵练救过的人,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之一。
很多人说佟宵练是菩萨心肠、见不得人伤亡,就和席尘瑛一样;亲眼见过佟宵练后,他却不这么认为。
佟宵练并不吝惜人命。见他杀人时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忧心于他的伤势。敌我分明?还是……?
他不知道,也不打算过问,那是离他太遥远、也不值得关心的事情。他记得的只有,这少年曾经为他包扎伤口的事,以及少年曾对他说过的某句话。
***
四年后,少年死去的消息传遍江湖。
而莫霜痕,在听到消息时斋戒,一如他过去每次要杀某个特定的人时。
然后,罗泓堰来了。
在莫霜痕决定要去杀人的第七天清晨,他此生最亲近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打破以往的惯例,他率先开了口:「希望你不是来阻止我的。」轻描淡写,却是不容违逆的坚决。
得到的回答也很轻描淡写。
「我不是。」在他面前落坐,自顾自地提起他面前的茶壶,在他的杯子里斟满杯的茶,饮下。「我知道,没有人能阻止你。」
他看着。
静静看着,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向来好洁成性,能用他的杯子喝茶的人不多。有时也不免会想着,为什么对罗泓堰的容忍程度就是比别人高上许多?就连曾经最亲近的师姐,他都不愿意共享同一个杯子。
是不是肉体上的亲密,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分不清彼此的错觉?而这种错觉让他,不再讲究两个独立个体的分野。
其实还是两个人。只是,在媾合的时候交换彼此的一部分;他还是他,也,已不是他。
但,在彼此的关系变成这样之前,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允许?允许这个人进入他的生活、允许这个人进入他的身体,允许这个人,与他相濡以沫。
究竟为什么?他不是没有想过,却从来不曾得到答案。为什么他会希望这个人,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我来抢你的茶喝。」
「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喝茶。」
「是。」罗泓堰很理所当然地点头,「让我这种人喝好茶是浪费。」
「那你?」
「我来抢你的茶喝,所以你一定要回来,而且要快,否则你珍藏的好茶就会被我全糟蹋光。」一本正经地迎视莫霜痕的眼,十分认真。
他眉微扬。绝不会不知道早已经难分彼此,哪来什么糟蹋不糟蹋?
是,那么凶险的事吗?以致于连最了解自己的人都开始担心了。
视线相交,隐于平静之下的担忧关怀不需言传。
须臾,莫霜痕轻颔首,「我会。」
没有多余言语,只有简单承诺。
因为不需要其它字句来修饰。
***
雪飘着。
天冷,冷到让罗泓堰睡不着;即使刚洗完澡,缩在被窝里仍觉得冷。
自莫霜痕离开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余,江湖上却没有半点关于莫霜痕的消息。
或许不该担心,但漫无尽期的等候,总是难免忐忑不安。
他知道,莫霜痕的剑很好,出道至今未尝败果;但他也知道,莫霜痕这次要去杀人亦是传说中的传说。
杀人无数名动天下的杀手,每一次杀人都是下战书般一对一决战的杀手。就连扬名江湖已久的冉家庄冉镜辰,亦没有任何反抗余地死在其刀下的杀手。
莫霜痕至今无敌。
那个人也是。
有多凶险?他不知道,所能够得到的消息实在太少。
染舫在众多杀手组织中并不算是最神秘的一个,但「红」这个杀手一直很神秘,就连向来消息灵通的夏谪月都没有办法取得多少消息。
所以他担心。
未知的东西,令人不安。
莫霜痕离开多久了?算算时间,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吧。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即使睡在莫霜痕的床上,即使拥着熟悉的气息,人,还是不在。
为什么还不回来?不安情绪一天一天逐渐膨胀,压得他几乎快喘不过气。
没事的,没事的。
哪一次不是平安归来?却不禁想起多年前冰冷的夜,冰冷的离别,如疯似狂飞奔追不回逝去的人。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他比谁都清楚莫霜痕有多重承诺,答应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可是,为什么?仍不见踪影——
夜渐深沉风转狂,卷起飞雪,于窗外呼啸旋舞。
猛然抬头,不知是被什么呼唤,好象听见了某种声音,夹杂在风雪里……是?一骨碌翻身坐起,推开房门,然后,他愣了。
风里、雪里,园中孤立的身影长发扬散,呈现他从来未见过的凌乱。
以及苍白。
点点翻飞应该是雪影,轻盈跳跃在莫霜痕身边尽情舞动像有了生命,也似一缕一缕,无主孤魂。脸庞、衣裳,就连漆黑发丝及眉眼仿佛都被雪染白,少了坚定色彩轻薄得像随时会消失在风雪里的幻影。
是人?是鬼?是活生生,平安无事地归来,抑或惦念着曾经许下的承诺、就算死了也要赶回来?他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几乎足不点地奔了出去,险些连鞋都忘了穿。
莫霜痕的手很冷,冷得不像活人,冷得缺乏生命的热度,看着他奔到自己面前,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神情很迷惘。
他觉得好冷,却没有半分退缩,睁大眼睛注视莫霜痕;黑白分明的冷漠眼瞳里,漾满他从不曾见过的迷离情绪。是怎么了?
「如果……失去我,你会变得怎么样?」声音很低、很飘忽,像是喃喃自语,或者漫不经意间问出的话,却让罗泓堰全身剧烈一震。
突然紧抓住莫霜痕的手,确认自己是抓着了实体才略略安心;失去生命重心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他会受不了的。「不要说这种话。」虽然尽力让自己镇定,却还是不禁微微颤抖,那毕竟是他胸口永远的隐痛。
但,他不能让自己软弱,小莫现在的情形很不对劲。
四目对视,莫霜痕的眼神依旧茫然。
罗泓堰握得很紧,应该是会痛的,却似乎一无所觉。「……如果我,失去你,会变得怎么样?」
问句,是问谁?
是问自己,还是问他?
不管是问谁,都没有答案。
罗泓堰定定地望着莫霜痕的眼,半晌说不出话。
「会变得,怎么样呢……」轻声,又问一次,罗泓堰这才恍然回神。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定需要答案吗?或许不是必要,但莫霜痕现在需要一个回答。
一个可以定心的回答。
拉着莫霜痕的手凑至唇边轻吻,闭上眼,缓缓道:「你不会失去我。」
「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
也许听进去了,也许没听进去。莫霜痕注视那一开一合说着话的嘴唇,似乎有些恢复往常,又似乎仍迷惘茫然。
双手,捧罗泓堰的脸专注地凝视,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罗泓堰睁开眼,略带困惑地回望,莫霜痕则慢慢地凑近脸,轻轻将唇覆上,令罗泓堰不由瞪大眼睛。
这是第一次,莫霜痕主动亲吻他;也是莫霜痕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亲吻某个人。难免惊讶,难免僵硬,难免有些不习惯,却随即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回吻。
风仍狂雪仍飞,天气仍然冷得很。
但罗泓堰心上的雪,却已开始有溶化的迹象……
***
破晓时分,莫霜痕已清醒。
尽管昨晚缠绵至深夜,毕竟是积习难改。
慢慢坐起身,瞥了一眼窗外,天色犹暗。
罗泓堰蜷在他身前睡着,神情安详像作了什么好梦;眼角却闪耀着一点晶莹,不知是为了什么而生的泪光。
第一次,总是难免会很痛吧?当初他自己也尝过的,尽管他自觉已经很小心了。伸手,轻柔拭去那滴早已冰凉的泪水,望着情人沈睡的脸庞,微微发愣。
昨夜,他尝试了许多他过去从没做过的事情,从亲吻、到彻底占有,陌生而愉悦的。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做。
只不过……没有在适当的时机停止——事实上好象也不太需要停止——就很顺理成章地把整个过程都「做」完了。
无意识地轻抚着情人的面颊,想起自己这趟出门本来预计要杀的人。
决战没有发生。
因为他要找的人,已经不是活人。
行尸走肉。
看到人他才发现,原来他与刀红并非素未谋面;四年前,他们曾经见过。
曾经万分珍惜地守护着佟宵练的那名少年。
一个人为什么会亲手毁去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是出现了,更重要的东西吗?
刹那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佟宵练曾经说过的话。
「你和他,很像。」少年的笑容,天真灿烂得像个孩子,不染分毫尘世的灰粉。「应该是同一种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欢他,就算哪天他杀了我也没有关系。」
「可是,我死了,他一定也活不下去的。」
那时,他不懂。
为什么总是会有人说失去谁就活不下去?生与死都是很简单的事,人死之后也就什么都结束了;再也不能碰触还活着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变成一条扼住咽喉的绳子,夺走生者的性命。为什么活不下去?
一个人死去,世界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风仍会吹,雨仍会下,日月星辰不会逆行,潮汐涨退一如往常,草木不会停止生长,江河也不会停止流动;鸡不会夜啼,狼不会对日长嚎,就连飞舞在花园里那生命短暂的蝶,都不会突然死了一地以示哀悼——除非有人杀了它们。
一切一切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某些人的情绪而已。
只有短暂的,伤心而已。
哭完之后,人们还是会像过去一样吃饭、睡觉、活动、呼吸、过日子;只是想起死去的人时,会有一点寂寞和悲哀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可是,在看见刀红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伤心的情绪,可以扼杀一个人的灵魂。
尽管还会呼吸、还会活动、还会吃饭睡觉,和一般人好象没什么两样,却失去了灵魂,那刀光不再像他当初所见的那么灿烂美丽,冰冷地散发着金属光泽,没有任何生气。
只有死亡而已。
只有透骨冰心的死亡而已。
单纯为了杀人而杀人,不再是为了保护某个人。
就某个角度来说,好象没什么不好,尤其刀红就是一个杀手;但是他总觉得,这样活着好象跟死了没两样。
杀手也是人,也该有人的物质。
刀红已经不像人。
「你也是来杀我的?」料理完眼前所有敌人后,刀红仍不曾收刀,望向他。
「本来是。」
「改变主意?」
「嗯。」
「理由?」
「佟。」没有全名,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但莫霜痕知道刀红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字在江湖上代表着一个家族,但他指的是这个家族里的某个人。
那个曾经救过他,不久前死在刀红刀下的人。
无法确定,一瞬间那双无情的眼睛是不是闪过一抹忧伤。
冰冷、痛苦、绝望而深沉的悲哀……抑或只不过是,刀锋折射的光芒眩惑了他的眼造成幻觉。
「那就请吧,不送。」没有等他回答,刀红便转身离开。
背着他,走开。不知是托大还是相信他的人格?
总之,刀红走了。
而他沉默。
「你和他很像。」
像吗?如果在四年前,他也许会承认;但现在,他绝不承认。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他不像人,但他自认还没那么死气沉沉,他不是那种没有灵魂的人。
那一天深夜里,他被恶梦惊醒。
自出生经来,三十多年来他从不曾作过恶梦,更遑论被恶梦惊醒。
梦见什么?
是什么东西让他惊醒?
梦见十几年前,冷冷的月夜、冷冷的江畔;他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于是那个人就掉下去了,无声无息地没进冷冷的江水里,变成冷冷的尸体。
死亡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失手,就什么都没有了。
梦里的他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底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而他不明白是什么,那是他从来没有尝过的感觉。
下一瞬、画面一转,回到更早之前,仍是那一个很冷的日子,只不过时间变成白天。
午后,枫林,满目枫红如血。
其实他并不想杀那个人,只是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他学的是有进无退的剑法,他的剑在对敌时出鞘便要饮血,他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所以那个人死了,胸口被他的剑刺穿,一剑穿心。
血流得并不多,因为他还没拔剑。
他握着剑柄,有些难过,那个人慢慢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即使脸色苍白如纸、唇边犹淌着血,这个笑容看起来仍然很温柔、很可爱。
那是,他一向很喜欢的可爱笑脸。
那是,罗泓堰的脸。
然后他就醒了。
一身冷汗地惊醒。
心跳得很快,一股寒意自脊梁升上,背上寒毛直竖。
从小到大,他没有怕过什么。五岁离家上山学剑,面对陌生的环境,他没怕过;十二岁时父母双双失踪,到确定死去这段时间里,他没怕过。
生死,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人生,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感到莫名恐慌。
他知道,罗泓堰在雪影山庄等他,在他回去之前都不会离开;雪影山庄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也非闲杂人等可以擅闯的地方,罗泓堰在那里应该很安全。
他却突然开始害怕。
会不会,他回去时,罗泓堰已经走了?
会不会,他回去时,罗泓堰已经死了?
尽管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无稽而荒唐,却无法克制自己不想。罗泓堰死了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像那个杀手一样,变成没有灵魂的人?
会不会?!
他没有答案。
于是他起身整装,等不及到天明便出发赶回雪影山庄。
一路疾奔,马不停蹄、连整理仪容都顾不得。
然后在第三天深夜,他终于回到雪影山庄,回到罗泓堰面前。
站在自己房门前,他感觉得到房里有人。
雪影山庄时,会睡在他房里的人只有一个,或者可以说放眼江湖,能睡在他房里的人只有一个,不会有别人了。
终于,稍微放松紧崩的情绪,那个人,还在。
慌什么?
怕什么?
平静之后,莫霜痕突然开始怀疑这些问题,突然感到困惑。生而有死,聚而有散,很早很早以前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剑要快,就不能有所顾忌。那会让你的剑有太多负累,施展不开。」
「强烈的执著只会让你缚手缚脚。拖泥带水无法俐落。」
「千万要记着,莫执。」
「要执只能执于剑!」
他知道,他都知道,从来没忘记过。
可是他为什么,对罗泓堰的生死如此执著?没有懂,他自己也不懂,他只知道他不能让这个人死。
如果,失去了这个人,他会怎么样?
会,变得怎么样?
怎么也找不到答案,怎么也想不到结论,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罗泓堰的死;呆呆站在原地茫然望着前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
直到罗泓堰打开房门奔到他面前,他都还没有办法冷静,还神智混乱地对罗泓堰提出相同的问题。
罗泓堰没有回答。
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愿他再提。
向来稳定的手却在颤抖,是用力过大了吧?还是,在害怕?
他仍然迷惘。
罗泓堰会害怕失去他,他呢?他怕吗?怕什么?是怕变成刀红那个样子吗?但他又不是刀红,罗泓堰也不是佟宵练。
他怕什么?
或者,他也同样,害怕失去罗泓堰?
「你不会失去我。」
「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
那是谎言。
很美丽、很动人的,谎言。
所以他心动了。
尽管知道这一刻的真实在多年以后会变成谎言,他还是选择相信眼前的真实。
没有谁是永远不会失去另一个人。
既然如此,这两句话必然会有一句话是谎言——若是罗泓堰先死,第一句话便是谎言;若是他先死,第二句话则成谎言。因为他绝不会容许罗泓堰寻死!
轻轻、轻轻吻上罗泓堰的唇,凭着莫名的一时冲动。
雪仍在飘,风未停。
世界仍然很冷,没有改变。
可是,他怀里的人,刚沐浴完不久,还散发着清香气息的温暖躯体,却已让他觉得,很温暖。
罗泓堰突然微微动了动,将莫霜痕的思绪拉回现实,天色已大亮。
慢慢地,罗泓堰半睁睡意犹浓的眼,动作迟缓摸索着床铺寻找莫霜痕的手,紧握。
依旧是那么令人心动的温暖。
莫霜痕俯下身,凑近,轻吻那微张的唇,罗泓堰似乎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根本没清醒。再度闭上眼,手倒是沿着莫霜痕赤裸的臂膀攀上肩胛,环住颈项略略施力下压,让彼此的唇更密合。莫霜痕拉下他的手稍微挺起上身,罗泓堰秀气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像被抢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
看了看,再度凑近,果不期然他立刻又缠了上来。
没再柔顺地让他压下自己的头,唇瓣近在咫尺,呼吸交融,却就是碰不着。
罗泓堰的眼再度微睁,眯成一线盯着莫霜痕,不打算花力气完全睁开,一副十分慵懒的模样;不过这倒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此刻仍全身酸软无力。
似乎是想了想,缓缓张口伸舌以弥补这短短距离,轻舔莫霜痕的嘴唇。
舔了几下,好象不甚满意,搭在裸背上的手开始不甚规矩地下移。
莫霜痕向来崇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下,不动声色地做起相同举动,手掌滑至腰下,罗泓堰摸到哪里莫霜痕就跟着哪里,虽然罗泓堰躺着是不方便了点,不过搂起他的腰让他的背脱离床铺倒也不是什么吃力的事。
片刻过后,房里的呼吸声开始变得粗重。「唔,小莫……」随着欲望渐炽,罗泓堰的神智慢慢清醒,抚摸的部位也跟着越来越不规矩。
不安地扭动、磨蹭,在身体赤裸而紧贴的情形下着实非常刺激。
莫霜痕的欲望不多,却不是没有,更不是无能。
所以刺激到最后的结果是,昨晚发生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
天亮,已经很久了。
可是他们好象……暂时还无法起床。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