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王皇后病重的消息传遍了宫内宫外。
养心殿中,太医们络绎来去,每一个脸上都有着无比凝重的表情。皇后族中诸人更是的时聚在殿外,心中有着重忧:太医的每一声叹息和摇头,都意味着王氏一族重要的支柱将倾,权重一时的局面可能岌岌可危了。后宫中有机灵的妃子也常常来去于殿内殿外,一来是念着百足之虫尚且死而未僵,更何况太医们还未定下那人的死期;二来可以告之世人自己的娴雅雍容和好心肠。最重要的是,如果能遇到皇上……总而言之,出于各种理由,原本该是静养着的王皇后却有着无数的访客。
只是,平成帝始终未出现在养心殿中。
这使原本便窃窃流传于宫内朝中的关于帝后不合的流言再次广为流传,并且在“事实”的佐证下更显其真实。
与此同时,第一公主,王氏惟一的女儿,明阳公主的身影也未出现在养心殿中。
流言于是又有了新版本:关于公主的寡情薄义,无心无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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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
养心殿中,侍女靠着墙,眼微闭。几个守夜的太医也都靠着外殿中设的小榻浅眠,时不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听听内室的声响,复又安心地入眠。
一道人影闪入殿中。
在烛火的掩映下,影子拖成长长的黑色,烛光一明一暗之间,那人的侧脸亮了起来。
是朱槿。
只见她轻轻走至殿中的案上,那神态就如同脚掌绵软的猫儿正蹑手蹑脚步地在黑暗中游移。靠近烛火,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白色物事,在烛上点燃,室内立时弥漫着一种淡淡草药的味道。稍等片刻,她向室外点了点头。
穿着黑色披风,用斗篷遮住了脸的明阳走入室内。
朱槿向她递过一颗红色药丸,“赶快吃了。紫眉说这‘迷魂’药性极强,你小心别也中了。”
明阳吞下药,默默向内室走去。
“哎!”朱槿忽然唤住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明阳笑了,“我会小心的,如果有人来,你就叫我吧。”
“吱”一声推开内室的门,室里无人服侍,只有几盏昏黄的灯闪烁着暗淡的光。转身,将门合上,明阳靠着门驻立良久,才走向置于内室那一侧的床榻。
床榻上,王氏沉沉地睡着,原本雍容的脸如今已瘦得陷了下去,脂粉不施之下,看来是如此的苍白。那原本母仪天下的凤凰如今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芳华,只能垂羽喘息。
明阳站在榻前,看着榻上的母亲,不出声,不动。
室内,只有烛光偶尔地移动,才显示出这是现实,而非梦幻。
良久,王氏轻皱了下眉,轻轻地呻吟着,想是有所梦。明阳疾往后退,只二步,便见母亲只是翻了个身而未睁眼。此时的王氏已是侧身而眠,脸对着烛光,苍老的容颜再难掩饰。
明阳坐到榻前,见母亲的一只手自锦被中伸出,斜斜落在空气中,便轻轻执起她的手。那一握,才知道原来母亲的手是绵软的。生平第一次的接触,竟是如此境地,不由地心底一酸。
一滴烛泪自烛身滴落到烛盘,灯花一闪着,王氏手背上,赫然是一滴晶莹的泪。
忽然门开了,明阳一惊,忙将母亲的手塞人被中,转过身。
“明阳,你父亲来了。”朱槿神色却有些古怪。
明阳站起身,“他?”迟疑着,“还有多久到此地?”
“就一会了。”朱槿也有些迟疑,“他……和你一样,也是一身的黑衫,而身边也未带侍从……”
明阳一怔,“你躲起来吧。我想看看,他到底是来做些什么的。”跳跃的烛光中,她扬起了下巴,眼中有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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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中,明阳帝谨慎地入内,环视四周,见众人皆沉沉睡着,快步入了内殿。
门外,朱槿隐在重叠的帘障之后。门内,明阳伏身于母亲榻后的纱缦之中,她早已脱下了身上黑色的披风,里面是淡黄的衣裳,恰与那纱缦是同一色的。加之灯火明灭,使人难以分辨。
平成帝掩了门,一步步走向卧榻处。
明阳禁不住了掩住了唇,灯光下,那个只在高高的皇位上的男人,看来也是那般苍老。他的眼中有一丝悲伤,那悲伤却如同是千年玄冰下的微微流泉,在冷漠的神色下看来是如此地微渺。明阳屏住了呼吸,看着他,她的父亲,一步步地,走向她的母亲。
平成帝做了与先前女儿同样的动作:先是驻立良久,而后,坐到榻边,不言不语,只直直地看着妻子。
无风无声,不动不响,一室如磐石般的寂静。
良久,平成帝的声音响起:“睁开眼睛罢,我知道你是醒着的。”冷冷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泛出层层波澜。纱缦后的明阳倒吸了一口冷气。
榻上,一个同样冰寒的声音响起:“你来做什么?”
王氏衰弱的声音对明阳而言不亚于是晴天霹雳。
她看到原本以为安睡着的母亲已经睁开了眼,与平成帝对视着。
沉默良久。
“你好吗?”
“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臣妾一时半会儿只怕是死不了了。”
“你……何苦要这般咄咄逼人?”
“皇上倒是不来得好,免得臣妾不会说话,惹了您生气。”灯光下,冷颜的妇人半倚着枕,视线投在男子身后的远处。
“我……很想念你。”皇帝的目光开始是一冷,过了良久后,终于软下了口气。
空气中一阵冷冷的笑意:“这是要折了臣妾的福吗?”
“夕桦……”久远前的昵称让原本一片冰寒的王氏缓下了脸色,“我……很想念你。”
“想念我?”王氏终于直视榻前的丈夫,似笑非笑的眼上有着闪烁的莹光,甚至,忘了用那尊贵的称呼隔开两人的距离,“何必呢?你我早已明白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你何苦用这些好话来哄骗我这将死之人?”
皇帝握住了妻子的手,却被狠狠地挣开,然而再一次,伸出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双病中的纤弱的手,终于,紧捏。
“你……好好休养……”
“好好休养?皇上真是说笑了,何必口是心非?你我都知道,其实若是我早归天了,对皇上反而好。免得我王家的势力坐大,威胁到您!”
皇帝的脸沉了下来,“你是定要我生气,是不是?”
“生气?我是早就如同身在冷宫了,到今天居然还能让您龙颜大怒?您不是早对我不闻不问了吗?那么多年之后却说得如同只是新婚小别,倒是我的不对了?明宗越,你不要太虚伪!”
“夕桦,念你是身在病中,我今日就不与你计较了。”皇帝的眼中有着冷戾的光。
“计较?”王氏却痛哭起来,“明宗越,你知不知道我最想要你做什么?我从十年前,就希望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嘶哑的声音和凄厉的容颜,明阳再也认不出这是往日她雍容华贵的母亲。
“夕桦,是我对不起你。我早说过,若有下辈子,一定还你今生的债,你……又何苦困了自己?”
王氏胡乱擦干了脸上的泪,“来世?我要你的来世做什么?今生受够了你的苦,我宁愿当初嫁鸡嫁狗,也绝不入你的深宫。当年你对我信誓旦旦,说什么海誓山盟,道什么永不分离。我这才嫁与你的。但你用什么脸色对我?我知道你是嫌我父兄势利,怕他们挟了我的威,削了你的势。可我王夕桦有哪里对不起你?新婚时已如入了冷宫。你从来不进我的门,反而立时纳了三妃五嫔,流连花间。害我遭人嘲笑,令我日日伤心。你对得起我吗?”
“当日我是不该娶你,是我不好。原本太后便不同意你我的婚事,更不同意立你为后。我拼了惹母后不悦,才娶你入了宫。结果第二日国丈国舅竟入了宫要官职,我才明白母后的苦心。你道我那样做开心得很吗?我每日只求一醉,偏偏有国事无数,就连一醉也不得求,又不能见你,你以为我不苦吗?”
“你好自私!我父兄关我何事?你明知道那时的我是只要你待我好,我便可以什么都不管不要的。你却疑心我会纵容外戚?”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那时的你心软善良。若那时你父兄来求你,你怎能置之度外?我只能不见你,不看你,免得授人以柄。”
“呵呵,你永远只关心你的江山社稷,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若不是心中有你,我又怎会保你的正宫之位,又怎会……最终生下明阳?”
“明阳?哈哈哈哈,只有明阳这件事让我痛快到底。我有多恨你,明阳就有多恨你!”
“你……何苦要把她扯进来?何况……你那样对她,她同样恨你……”
“你也知道?你知道我怎么对她,你却无动于衷,今天又来说我什么?你是最没有资格的人。我倒是想问你,你的女儿恨你,你是什么感觉?”
“你可知当日我知道你有孕后,我曾向上天发过什么愿?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当日我想,只要你生下男孩,我一定立他为太子。正是因此,我才早早取下‘阳’这个名。是希望他光辉威仪,成人成才。”
“可惜她是个女孩,是不是?我也告诉你,当日我也曾发愿,若她是个男孩,我一定不择手段,要让他得了你的皇位,要叫他恨你入骨!那样才痛快!可惜生下来竟是个女孩,那一刻,我只恨得希望从来没有怀过她!”
“你……真的那么恨我?恨得竟要不顾你的骨肉?”
“你何必假惺惺,你从来不曾在意过她,今天也不必来说我冷血。对你,我当年对你的爱有多深,今天对你的恨就有多深!所谓入骨刻心,就是如此。我只恨我今日病重,只怕看不到你死的那日,看不到你心心念念的大平江山分崩离析之时!”
一声脆响,时间凝结在平成帝扬起的手和王氏偏转的脸上。而纱缦后的明阳早已泪流满面,一滴一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
“你走。”王氏的声音响起,“你走!”
良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远去。
而泪,在两代人的脸上流。
又过了许久,王氏仿佛衰老了许多的身影佝偻着,“明阳,出来罢。”
纱缦后痛哭的女孩走到灯光之下,终于尝到了痛苦如心中滴血的滋味。
“你来看我,我很感激。自生病那天起,我就想告诉你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话。我不是你的母亲。我只是生你出来,却是你的仇人。因为你是我仇人的女儿。我只告诉你一句,永远永远不要相信别人!否则,下场就是跟我一样。”
啜泣的女子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么,他们……明珏他们,是不是你……”
“是我。虽然你是女孩,但我希望你能得储君之位,所以我杀了他们。只可惜天要我住手,要我不能再活。从今后,你好自为之。我不再强求要你得天下,随你自己的意罢。”
“你……是把我当成陌生人了,是吗?”
王氏沉默。
“好!我告诉你,我永永远远不会让你如意!”
王氏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明阳转身直向外奔去。直到门前时,王氏突然叫住了她。她犹豫着,终于停下脚步。
“若是你……你要小心一个人。桓家的桓灏……是个不可小觑的人……你日后要小心。不管你最后是不是入了朝,他只怕都会有所行动……”
“谢谢母后。”冷冷的声音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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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宣殿。
朱槿扶了明阳回宫,只有旋露一人静候着。见她们来到,旋露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老天!这么长时间,我只怕你们出了什么事……”见到朱槿做着噤声的动作,她停下脚步,疑问地看着朱槿的苦笑。
明阳如木偶一般,一步一步,越过了旋露,走进内室,关上了门。旋露正要问朱槿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内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以及重物、器皿落地的声音。哭声如同泣血的杜鹃,传出了心碎的声音。
两人默立室外。侍女们被吵醒了,披着外衣纷纷赶来,被旋露一一劝回。
良久,哭声方歇。
旋露与朱槿相视皱眉。迟疑着打开了房门。一人眼,便是一室的狼藉。明阳伏在榻上,黑发如瀑遮住了她的脸。
旋露上前轻拍她的肩,抬起来的,却是一张冰冷漠然的脸。
明阳一字一句冷冷道:“我愿今生后的生生世世,永不再生于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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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平朝国母丧,帝令举国哀其三月。王氏逝时仅三十有四,帝赐号德容。
明阳十七丧母。
王氏入葬之日,令众臣纷纷议论的是,她惟一的女儿那惨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泪。
那一年,年轻的冒失订婚的“夫妻”两人,没有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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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478年(五年前)
又是夏季。
“到十月,我便满十八岁了。”
“没有变心?”
“若是变心,我还会来见你?”
“那么,明年这个时候,我会禀明父母,你……可愿见他们?”
“……你说,我穿什么衣服好?”
“大哥,你的手好大!”
“你的手太小了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知否?”
“我心一如君心。”
那一年,槐花早早地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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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平朝第一公主的成人大典。
那一天,他们相逢,在从来不曾想像到会相遇的地方。
她坐在高高的云间,而他,只距她几丈,却仿若深渊。几步之间,是永远也难以逾越的距离。
紫金流苏的裙,金丝镶就的衣,插入发间轻斜着颤微微发着冷光的簪。她,低眉垂目,连呼吸,似乎都冰冷而苍白。
皇帝特许他穿着的象牙白长袍,发上轻压的官帽,镶着象征朝中最高权力的泛着明润光泽的黄玉。他的发在朝霞的晨风中轻轻飞舞,只是那一张俊逸的脸,庄重得不带一丝表情。
他和她,眼神只交汇一秒,然后,形同陌路,再次投于各自眼前。
只是,只一秒,她的心已如寒冰般封上。即使早有无数猜想,但从来也不曾想过,那个人,就是宫中传说已久的桓家的新当家,那个据说异常俊朗却冰冷无比的男子,那个母亲临死时惟一告诫自己要小心的男子。但是,终于,在她十八岁生辰之时,她明白了,原本设想过的单纯,只是如轻烟般遥不可及且不可靠的东西。
而他,朦胧眼前,仿佛看到那个大笑着、扑到他怀里的女孩,那个将纤弱手掌贴到他的掌上然后握紧的女孩。只是,他明白了,从今天起,那个女孩就已远去了。因为,她是那个传说中的娇蛮公主,那个传说令她的母亲不择手段也要推上帝位的女孩,那个……不知道为了什么到了他的眼前、也许只为了……得到支持和权力的女孩。
一阵酸涩袭上心头:她(他)知不知道她(他)是谁?又为了什么,要出现在她(他)的眼前?
闭眼,睁开。
从此,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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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在帝都北郊的祈天典举行。由平成帝为公主赐冠,同时赐予封号。
立于群臣之中,桓灏冷眼看着一年来衰老许多的平成帝将镶着宝玉明珠的凤冠压到明阳如云的鬓发上,忍不住自嘲:原来,那个与订下三生盟约的女子,姓明,竟是天朝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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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啊,来,见过诸位大臣吧。”在大典后设于宫中的宴上,平成帝携着明阳的手,走向夹道而列的众臣。
“陛下万岁!公主千岁!”众人齐恭身祝愿,平成帝朗笑着:“爱卿平身!儿啊,见过几位大人。这几位可都是你的叔伯长辈,往后你可要虚心听觐,好好学学如何为人,怎样处事。”
“哈哈,皇上真是抬举我们这几个老臣了。公主风姿英飒,天资又高,我们哪里当得起皇上刚刚的话啊。何况,皇上是不是忘了桓大人了?说起来,桓大人与公主乃是平辈。如今的年轻人可是能独挡一面的了。”
平成帝一拍额,“看朕这糊涂记性!明阳,来,这位是桓丞相,和你年纪相差不多,你往后要多多向丞相学学,丞相年纪虽轻,却已是国之栋梁了。”
桓灏淡然恭身笑道:“皇上厚爱。公主是金枝玉叶,桓某又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抬眼,看到了一张雪白无血色的脸,而看不出情绪的黑眼,紧紧盯着他。
平成帝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觉得刚刚那有一丝阴冷之意的话不像是向来稳重的桓灏所说的话。但只瞟了一眼,就回过头去看着女儿。
明阳看着桓灏,淡然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此时的他仿佛带着面具的陌生人般伫立在她面前。她一咬牙,转过脸,高高扬起了下巴,“父皇,好了没?”不耐烦而又满是冷意的声音让不少人暗自摇头。
平成帝不悦地眯起了眼,但很快缓下脸色来打圆场,“你就是急性子。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吧,明阳,你要好好敬各位一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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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几旬,众人都有些微醺,明阳却只觉沉闷痛苦,趁着空档,她偷偷离开了筵席。
一路狂奔,如同逃跑一般,她奔到花园中,脚下踉跄,她扑到假山石上,顾不得衣裳磨损,珠饰零落,忍不住失声痛哭。
迷蒙着眼睛,她的世界一片零乱,原本在漆黑的心中惟一保留的一片宁静,到今日竟突然荡然无存。想到那冰冷的眼,她的泪更加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睛酸痛,她仍止不住哭泣。
默默地,眼前伸过一方白帕。
她心中一惊,慌忙抓过锦帕,糊乱擦着泪。粗喝道:“哪个混蛋?还不快滚?”急转过头,正对的,是她为之哭泣的那个人。
桓灏立在她的身后,仍然淡漠地看着她。
明阳大惊,禁不住往后连退了几步,然而身后是嶙峋的假山。她的脚下一绊,定不住身形,便向后倒去。
“小心!”桓灏忙伸出手,拉住了她。
被拉进怀的女孩,却哭了起来。
不同于刚才,现在的她,泪水无声地落下,伏在桓灏的怀中,一动也不动。
桓灏用力地,拥紧了她。
第二次了,看到那落泪的女孩,心中竟然仍是与第一次时同样的感受:心疼和不舍。而,正是这个女孩,正是她在今天给了他或许称得上一生最严重的打击。
为什么不舍?
她为什么落泪?
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愫掺杂成甜酸苦辣混乱的心思。在看到她默默滑落的泪水时,全都变成了一种,心中的某根弦被紧紧地牵挂着,好痛,好痛……
那双手紧紧拉住仿佛要堕落到深渊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居然是难以理解的甜蜜。转瞬间,明阳却想到了典上宴前的那双冰冷的眼睛,然后,泪水便不停地从心中涌起,只能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无声地落泪,生怕再次注目,那双跟的冰寒会再次冻伤自己。
一声轻轻的叹息,桓灏将明阳的脸轻轻埋进他的怀中,仿佛是想将她的眼泪深深地揉进胸膛。
直到许久之后,明阳才能从他的怀中抽身而出。不抬头,不看他,只闷闷地问:“你来做什么。”
桓灏反问着:“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明阳皱了眉跺着脚,“哎呀,我先问你的!”忽然间,觉得心中的郁闷散去了不少,也许,是因为他就在眼前。
知道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但禁不住地,桓灏的心中升起了别样的暖意,“你……哭了。”
“我哭干你什么事?不要你多事。你瞒到我死好了,桓‘丞相’!”火药味的话语抖开了心结的所在。
冷冷的声音响起:“比起某人连姓氏都有意隐瞒总是要好些吧,阳儿。”
抬起头,明阳冷脸看着他,“如此说来,是我活该受骗喽!”
桓灏深深望着她,忽然道:“阳儿,那次林中见面,你是第一次见到我吗?”
心念电转,明阳冷笑道:“桓大人这次是怀疑我恶意欺瞒相骗你不成?”
桓灏冷然,“我不信你不是这么猜测我的。”
明阳微红了脸,一半是因着说着了心事,一半是因为恼怒,“我万料不到原来我明阳在你眼中是如此的卑劣小人。我可以对天发誓,若当时是因着什么龌龊心思来设局套你,我甘愿五雷轰顶,遭万世之劫!”
“你又何尝信得过我?你今日之所以哭,难道不是为了猜忌?你要我深信不疑,你何尝不是用同样的心思来待我?”
明阳半日不语,忽然笑了起来,“大哥,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早信我不是有意瞒你,却偏偏这样来吓我。”
桓灏看着她忽然慧黠起来的眼睛,原本冷淡的眉眼变成了淡笑温存,“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伸出手,明阳自然无比地与他相触而携手,终于偎依着。
良久。
“今天看到你竟站在典仪台上,我真是吃了一惊,从来没有想过,你竟会在那里。你不告诉我姓氏,我也不问,是因为想你定有不说的理由,且总有一天你是会告诉我的。但那时看到你,我真的难免起了疑心。”
“那又是什么时候相信我没有坏心呢?”
“一直在看你,不能明着,只好偷偷看着你。开始是生气地看着你,后来看到你眼里的悲伤,然后你偷跑出来。其实我很早就跟了出来,看到你哭了……所以我知道了,你绝不是来骗我的,你一直就是那个拉着我手的阳儿。”
“你不怕这回哭又是我故意哭给你看的?”明阳眨着眼俏皮地笑着。
桓灏回以笑容,“若是现在,倒有可能有人是因着我的身份或是其他来设计于我,可那时我只是小小的伴读,而大公主是何等显赫的地位,又怎么会注意到我,还用上几年时间来骗我呢?”
“臭美!”紧紧握住桓灏的手,明阳忍不住调侃着他,忽然低下头,“刚刚……我那么冷淡,没有生气吗?”
“唔……这是道歉吗?”桓灏戏笑着。
“不要得寸进尺!你对我也不好啊。”明阳凶凶地抬起头,皱起了鼻子,顺便掐了他的手一把。
“好凶!”桓灏反手握住她的手,“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我认识的你和叫明阳的那个人没有半点相像之处?”
“想知道吗?”明阳的眼黯淡下来,“总是要让你知道的,只是你得有耐心,因为会是个很长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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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出生那时,足足让母后痛了一天一夜,差点母女俱亡,是十几个太医一齐好不容易才保全了我们的性命。
“很小的时候,当我知道不受母后宠爱时,去问嬷嬷,嬷嬷总是告诉我,是因为我让母后受了苦,母后见到我,自然会有些隔膜。不过嬷嬷又告诉我,只要我乖,听话,总有一天,会让母后爱我。
“那时还小,母后和父皇他们不爱我,没有关系,因为有嬷嬷。我听嬷嬷的话,我乖,好好地跟着太学读书。我想嬷嬷说的话一定没有错,总有一天,母后和父皇会像嬷嬷一样爱我。
“然后嬷嬷死了。一夜之间,我的城堡坍塌了。保护我的人死了,我看到了原本嬷嬷张开羽翼为我遮蔽的那个世界。
“后来才听说,我一出世,母后听说我是个女孩,就不肯抱我,只是说着:‘为什么?为什么是个女孩。’而父皇听说我是女孩,更是没来看母后和我。之后,直到满月的宴席前,母后也没有抱过我一下。
“我那时才知道,并不是我乖又听话就可以得人宠爱的。我的出生就不被人所期待,我的父母原本等待的,是另一个男孩。
“八岁那年,在父皇的寿宴上,我看到父皇抱着明琦,喂他吃东西,笑着跟他说话。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刻心中升起的深深的妒恨。那种如烈火舔噬心灵的酸痛,让我发狂地愤怒。
“我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那样对我呢?为什么他们不肯抱我,不肯对我笑呢?我做错了什么?明琦没有我乖,也不比我听话,为什么可以得到父皇他们的宠爱呢?
“那时,我傻傻地以为,可能我学明琦的样子,会让父皇注意到我一点。于是我学明琦,故意刁难太学,特别地淘气,让每一个服侍我的宫人都头痛不已。就在那个时候,我得了个刁蛮公主的名号。然而,我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不久母后召见了我,那是除一年中例行的会见外的一次会面,我那时特别高兴,一路上一直猜想母后会说些什么。然而进了门,却发现母后一脸的冰寒,没有半句温柔的话语,只是冷冷地问我,问我为什么要丢她的脸。
“那么长时间不曾见我,她不问我好不好,也不问我为什么突然会变成那样,她只是连看也不看我地问着我。我只觉得浑身冰凉。直到出了门,才痛哭了一场。连一眼都不愿意给我的人,我也不要他!我这么告诉自己。
“所以我干脆变得更坏,反正即使在我听话时,他们也还是一样不会理我的。
“母后之后又见了我几次,每次都是那几句话。最后一次,她看着我,告诉我,她原本希望我能争气,可以成为储君。我才明白为什么母后那么恨身为女儿身的我。是因为天生的,我便丧失了大半竞争帝位的资格。
“在她眼中,我只是她追逐权力的工具而已,用不着,就可以丢弃的简单工具而已。那一次离开,我知道,所谓的爱,是从他们身上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了。
“一直到第一次遇到你,才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笑得那么温和如阳光的。
“不久,就听到宫人传说父皇打算立琦为太子。只在几天后,他便死了。
“这皇宫是世上最泯灭人性的地方,为了权势,人是可以舍弃一切的,什么手段都能在这里看到。那种对人的冰寒,并不是只对我一人的,而是对着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的。
“还好,身边还有个旋露。她从嬷嬷还在时就在我身边了,那时我们年纪相仿,彼此就好像姊妹一样。嬷嬷死前,要她照顾我。只比我大一岁的她很郑重地答应了。之后,就算所有人漠视我,就算母后要她监视我,她也一直守在我身边。
“幸亏有她掩着,我才能外出。后来,认识了紫眉和朱槿。朱槿是个孤儿,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一身功夫,便做了浪荡的游侠。而紫眉是小官庶出的女儿,也不得宠,自小就被父亲送到了灵犀山随那里的师太修行。她天资聪颖,学了师太的十成本事,后来学成偷偷下山打算游遍各地名山大川。我们三人遇上后,谈得契合,就都约了共游,一年总会来看我几回。她们两个都有功夫,可以在皇宫中自由来去,所以有时我们就约了出外去。
“再后来,又遇到了你。
“也曾想过你大概是桓家的人,却一直没有把你和传说中那个年轻又能干的桓灏对上号。你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显露出擅长朝政之人的那种样子,那种……可以说阴冷的样子。一直都看着你的笑脸,所以不知道,不知道你竟就是那个人。所以,刚刚看到你时,真的让我要惊跳起来。然后,就如你所说的,因为吃惊,所以就……胡思乱想了起来……”
明阳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绕着腰间的环佩。
空气沉沉地寂静下一。这时,明阳才发现,原来周围有着桂花的清香。所有的器官都敏感起来,连风的微微拂动都让她绷紧了心弦,她忍不住拽紧了冰滑的玉佩,皱起了眉。
低着的眼忽然看到了男子的手,慢慢地,稳稳地,伸向她的手,暖暖的手,包住了她握着玉的拳头。
慢慢抬起头,看到的是含笑、温润如玉的眼,“对不起,骗了你。”男子淡淡地说着,仿佛对于那句抱歉是无比的生疏,“开始是对身份不以为意,后来,不知道怎么说……我以为,也许不说也没有关系,却不知竟会让你那么伤心,对不起。”
明阳禁不住笑了,笑得如风中轻轻绽开的小小花朵,眼睛却是亮亮地有着湿意,忍不住投进了温暖的怀抱,只觉得,有一处冰寒被融化成了汩汩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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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坐在桂树掩映的大石后,桓灏半抱着明阳,园中静谧无比,时而有金色的秋桂飞落,落到他白色的袍上,又被轻风吹落,滚落到一旁的草地上。
明阳轻轻拉住他的衣襟,玉色的斑指下手指柔弱而纤细,明黄的锦袍轻压在白色的衣袂上,两色融合在一起。她的发有些散乱,半披于他的肩上,雪白的脸颊上黑而长的睫毛有时颤动几下,后又静静停住。
园中响起了一阵迭杂的脚步声,桓灏警醒地缩了缩身子,将两个人的身形,藏到了石后。
“真要命啊!公主到底到哪里去了?要是不赶快找到她,皇上龙颜大怒,我们的小命可真的保不住了!”
“哎呀,您可别再说了,说得我心慌啊。早听说她难伺候,怎么半点也不考虑一下这是什么场面,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只随着自己的性子……”
脚步声再次远去。
桓灏低下头,怀中的女子微仰起头看着他,“看来宫中上下对你的风评是真的很差。”
明阳笑了,笑得竟有一丝妩媚,“后悔了?”
桓灏轻抚着她的发,“只是为了抗拒吗?”
这次明阳的笑有些慧黠,“没办法,我太聪明了,若不懂得适时装笨一点,怕有人要在背后咬牙切齿了。”
桓灏笑得宠溺,“真的那么厌恶这个地方?”
“厌恶?是痛恨啊!”明阳的眼神变得森冷,“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不然,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的。”
“那么,嫁给我吧。”桓灏温柔地看着她。
明阳笑了起来,“对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离开了!你现在地位那么高,一定可以保护我远离朝廷的。”转念一想,神情又变得苦恼起来,“可是人家都认为我们之前从未曾见过啊,如果现在就……不知多少人会在后面指指点点了。”
桓灏一愣,“也对……”
两人同时皱起了眉。
明阳忽地一拍掌,“这样吧,再过段时间!反正人人当我是笨蛋,我便向所有人说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再过段时间,我便可以嫁给你了……”
再一次,两人的终身大事,在轻松而轻率的思考下,定了下来。
没想到,这一段时间,竟要历时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