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蛊后如尸如魅,幻形莫测。言语谈笑间可往复千里,杀人于无形。掌中藏有剧毒,蛊狐随手擦拭一物,即可令其含无解剧毒。
青狐再次醒来时,自己正困在土坑内,土齐颈埋住,只留头颅在外。它头晕目眩,神魂颠倒,不知所在何处。抬目远望,那个人类女子正跪在一土堆前,土堆上不知供奉着什么,她浑身雪白,手持香檀,插烛般拜下去。
等她再起身时,青狐忙吱呀乱叫。她仿若未闻。它急得呀呀乱叫,她终于回首,一双秀丽明眸中神光清冷。它突然明白了什么。那双温暖柔和的双手,原来就是她。
它一生聪明狡猾,恣意妄为,再聪明的猎人,再诱人的香饵,也没诱惑住它。
现在落在这女子手中,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到自己不知遭受何种命运,它一口气上不来,歪头晕过去。
埋在土中已不知多少时日,开始口干舌燥,腹内饥饿,恨不得生喝那女子的血,将她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但周身无法动弹。就这么想一会儿,晕一会儿,渐渐的腹内饥饿感渐渐消散,只是口中干渴,像吞了日头下肚,片刻舒服时间也没有。
它仰着头,阳光刺目。白花花一片,真盼望着下场大雨解渴。
可叹天公不作美,竟是爽日微风,青狐想,平日此时正在林间畅快跑窜,捉住山鸡野兔饱腹,越是回忆过去,眼前的日子越是难熬。若是埋在地里的时日能告诉它,有个盼头也稍稍安慰些,最可怕的就是前途茫茫,一无可知。
它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只得闭上眼睛歪着。开始只是假寐,后来真睡着了。痛苦烦恼一并消失,无影无踪。再醒来时,又到了晚上。这么傻睡着熬过一段时日,后来是再也睡不着了。
刚刚好像做了个丝网般的幻梦,转眼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梦境和现实能调个个儿,那该多好。
面临死亡如此接近。它日日想着死亡究竟是什么。
长眠于地下,究竟是否完全失去了知觉。如果还有感觉,还有梦境,变成骸骨以后,会做什么样的梦呢?或者就如最甜美的酣睡一样,毫无知觉?
它精神恍惚状态下,脑子里天马行空,奇思异想不断。想到那个高高的身影将它默不作声地推入土里,推下去,掉进无底洞里,一铲一铲的土劈头盖脸撒下来。隐约觉得恐怖,又像遗忘了什么。记忆全部混乱了。
冷不防,又听到动静。它挣扎着竖起脑袋,听着声音,“扑通扑通”,这是什么?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传到耳朵里。然后又听到声音,感到了动静,周身一片刺痛,千百件长刀乱箭招呼到身上,地狱一样的痛楚。
难道……难道……它想着,难道自己早就死掉了,只是不知道而已。那这里是哪儿?还有那个人类女人,也是梦境的一部分吗?它已经分辨不出虚幻和现实的区别了。
实际上这时它已被掘出土地,身体猛然裸露在空气中,冷风吹到身上,比针刺更加痛苦难忍。
它不敢睁开眼睛,它害怕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爪子无力地滑下,“啪”的一声撞在硬邦邦的东西上,它费力地张开眼睛,漫天的星光下,那人类女子取出匕首。
那动作实际上迅疾无比,但在它眼里缓慢成一格一格的。它看着那匕首在夜晚的月光下反射着柔波荡漾的寒光,看到那匕首慢慢接近自己。它无能为力,看到那匕首刺入它的咽喉,最后一刻,它身上湿漉漉的,黏糊糊的。它奋力瞪着她,那是一张它一辈子也不会忘却的脸,然后脑袋一歪,死去。
野狐蛊从未流传于世,即使是苗疆地带专门养蛊的人家也不一定听说过,主要就是困在难炼成。
想那苗疆地处僻野,要什么古怪毒虫毒物找不到,但要找到一只通灵性的野狐极为不易。这是其一。其二,埋野狐入土时,火候难以掌握。若埋得过深,那狐狸当场便窒息而死,自然不能成蛊。若埋入太浅,野狐狡猾万状,自然会等待人不在时,偷偷破土而出。再者,即使野狐当时不死,要挨过七七四十九日,亦不是容易做到的。野狐大多顶不过十余二十日便一命呜呼。最后天时地力人和齐聚,炼成此蛊,蛊主也要万分小心。盖因为野狐野性难驯,又死于蛊主之手,一股怨气难发,虽为蛊主控制,若反噬其主之心,一日不会消散。而炼蛊成功后,蛊主一生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摆脱蛊狐,稍有不慎,就会被蛊狐所害。所以千百年间,听过此蛊之人甚少,炼成此蛊的更是听也没听说过。
她将汩汩流泻而出的鲜血一滴不剩地喝下,温热腥苦的液体喝进嘴里,腥膻欲呕,但她仍然喝得非常仔细小心,决不漏下一滴。
已经走到最后一步,说什么,她也不能失败。
月光下,三步之外一具骨骼俱全的骷髅在微微反射着寒光。
她抽一口气,缓步走到骷髅面前,那骷髅骨节纤白,不知生前如何潇洒倜傥,死后只得白骨一堆,黄土一?。由此想来,如何的荣华富贵,如何颠沛流离,到头来都只剩下一副骨架,光秃秃地看不出美丑善恶,聪明愚笨。倒是公平得很。
她缓缓伸出莹白一截手腕,另一手持匕首,飞快在腕上深划一下。寒光一过,腕上已经猩红一片。鲜血如泉水涌出,溅落带骸骨之上。奇的是并未滑落到地上。那骸骨箱黏土铸成,血水一滴下去,即刻消失在骨骼间,一点痕迹不见。盏茶工夫,她的脸色惨白如烛,恍惚间,竟以为那骸骨站立起来,张大空洞的口,伸出粘腻腥臭的黑舌,缠绕着索取无尽的血液。
她忙一定神,方才摒退幻象。她血流过多,已很难支持,但眼下骸骨毫无动静,书中又没有写明血液多少适宜,若不多流些,怕功亏一篑。心里踌躇,终于放开左手,任鲜血继续淋漓而下。
那具骸骨突然焕发出湖水一样摇曳的光泽。
如同巨大的喝饱鲜血的水蛭,散发着透明的水红色光泽,诡异的画面让人生出呕吐的欲望。一道道殷红色如蚯蚓的血管缓缓浮现在骨骼之上,如疯狂生长的野草蔓藤,一圈圈扩散开,布满整个骨架。
空气中又开始弥漫血腥味。她想,这个味道怕是一辈子也无法从鼻端挥去了。
然后鲜血在血管内流淌,欢快如清泉,奔流,她似乎能听到如泉水叮当作响的清脆声音。血液从血管里渗出来,沾染到一处,那一处便慢慢长出白肉。白花花的肌肉伴随着筋骨,如一朵朵雪白带红的花朵绽放。
她仰望星空,今夜只有这星月伴她见证恐怖诡秘的情景。
骨骼如人一样站立起来。原本只剩下三个黑窟窿的脸庞上密布血红色的筋肉,他仿佛很痛苦,每向前走一步,脸部裸露的筋肉便微微颤动着,像琴弦一样,张大嘴,混沌着要说什么。嘴上还没有嘴唇,光滑暗红一片,一张一合。
她想,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杀死了我,我要找你报仇?还是怨恨地质问,你为什么要杀我?又或者,什么都不记得,只是甜甜地喊着,你是我娘亲?
她自己也佩服自己。胆子实在是很大。记得还只七八岁的时候,在花园那棵老梧桐树下玩耍时,有孩童说西花园里的废宅是鬼宅,曾有失宠的姨娘在那里上吊自尽,从此下人常听到鬼哭声。她从小胆大妄为,当时孩子中一个不服她的就说,你既然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怕鬼的啦。如果你能在那鬼宅里待上一个晚上,白天再出来,我们就都服你管教。有什么好东西全部奉给你。如果你不敢,就是小狗儿。
她哪里愿做小狗,当时便同意了。半夜溜出去,在鬼宅里躺了半个晚上,一个鬼没见到,却着了凉,重病一场。当时娘又气又急,见她病得脸蛋通红,又不能说她什么,只用纤长好看的手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这孩子,皮成这样。将来长大了还得了?还不和孙行者一样翻了天了?她犹不觉得错,傻笑着说,娘的手指头冰冰凉凉的,点在头上真舒服,娘再点一点吧。急得娘连声唤下人到地窖取冰块出来。现在她已长大,而娘却永不在身边了。
她在胡思乱想的工夫,那骸骨已站在她面前,那黑洞洞的眼窟窿仿佛紧瞪着她。明明只是两只黑洞,却让人有种被紧迫盯上的错觉。
她的双目一寸也不移开,就看见雪白的两只眼球从黑窟窿里一跃而出,动作过猛,鼓到外面,大半个圆鼓鼓的眼球掉在窟窿边沿,转了两转,才缩回去。
她脸色煞白,凉气仿佛从脚底直沁到心里。
从头顶向下,雪白柔韧的皮肤覆盖到细嫩的红肉上,青渗渗的头顶上,一根根黑发接踵而出。先是数得出数儿的,渐渐成为一片轻雾漂浮在头顶。凉夜微风,那绺绺长发无风自动,在头顶盘旋,扭曲如舞,是异域舞姬的舞蹈,扭腰动胯,柔靡动人。片片黑发丝绸一般飘拂下来,落在雪白透明的脸颊边上。那骷髅低下头,好像和她一起惊异地注视着皮肤在下身茂盛的成长着。转瞬间修长结实的长腿出现在她的面前。
刚刚还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骸骨,现在已经是健康正常二十岁左右的人类青年,站在她的面前,宽肩细腰窄臀,脊背劲瘦有力。
他缓缓抬起头。
方才凸出的眼球现在准确地落在略略深邃的眼窝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盛满盛怒和怨恨。
她从没见过一双眼睛能表达如此多复杂的感情。欣喜、迷惑、忧伤、震怒、愤恨到最后如潮水一波波拍打心房的可怕恨意。
“是你。”
她平静地说:“是我。”
他双目中精光一闪,立刻敛去。仔细看着她的脸庞。和为狐时完全不同的感觉。那时它认为包括她在内的人都是庞然大物,从它的视线只能看到她一双笔直的小腿。当她俯身向下时,它才能以仰望的姿态看她的脸。
现在他比她高大。她显得很娇弱,脖子纤细薄弱,一扼下去,是否就能解决她?
他琢磨着,仔细看着她的脸。他要牢牢记住这张脸。
鹅蛋脸儿上一双漆黑深幽的杏仁眼,纤秀挺直的鼻梁下小巧的嘴唇紧抿着。肌肤如冰雪,容貌如桃杏。就算是刚刚成人的青狐,也略吃一惊。原以为像她一样冷酷无比的人,定是浓眉冷目高鼻薄唇,但她生得一副薄命红颜相貌,反而让人吃惊。
这样纤秀柔美的容貌,给她真是糟蹋了。
他突然注意到边儿上黑糊糊一团柔软的事物。犹疑着走上前去,顿时血气冲顶,雪白的脸色骤然通红,而后脸上颜色又褪得干干净净。
地上那团毛茸茸的事物,正是死去多时的小青狐。
刹那间,他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试问,世上有什么人像他一样,亲眼见到自己的尸体?他蹲下身,目不交睫地看着青狐的尸体,尸体上沾满赭褐色的污迹,皮毛失去光泽,纠结缠绕。四爪散开,露出淡青色的肚皮,直到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他才猛地将青狐的小小尸体抱在怀里,发足向林中奔去。
他浑然忘记一切,山野中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他双目不看路,脚下飞奔如电,转瞬间已将整座森林绕了一圈。他死了,他还活着,他到底怎样了?怀里小而冰冷的一团,就是他的前生,或者他已经再次转世成人?
他脸上不知是汗是泪,狂喊道:“为什么,为什么!”终于不支倒地,一头柔软光润的长发披拂在身上,他周身光洁如玉,不沾纤尘,也丝缕全无。但他常年为狐,并不觉得赤身裸体是羞耻的事。
再是痛苦,也不能为狐。但将青狐尸体放在林中,不久就会被豺狼叼去,他苦恼无比,随手一指,地上竟出现丈深的大坑。他大喜,回望自己的手指,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什么,只想着,这样大的坑,将尸身埋入再合适不过,即使野兽闻到味道,也万万掘不开深坑。
他拣来干净细草铺在底下,再仔细将狐尸放在其上。反复抚摸着它僵硬的毛发,终于长叹道:“我正在埋葬我自己,真是难得的经历。”
说着推土下坑,看着青狐渐渐消失在眼前,知道此生再难回到从前,怅然若失,神魂颠倒。
是以他竟没注意到那厌憎的女人已接近他身边,挥手砍断一棵小树,制成简陋的墓碑,以指血书写“青狐之墓”四个大字,插在微微隆起的土堆前。
“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收买人心?”他语带讥讽地说,“可惜我不再是那只愚蠢的小狐狸了。”他顿了顿,双目射出冷酷无比的光芒,冷冷地说,“我一定会杀死你,以报我四十九天生不如死,最后被你血刃之仇。”
说完,他即想离开。
“等等。”她说,“不错,我是你的杀身仇人,可我同时是你的主人。青狐,我不想强迫于你。但是你留在我的身边,会更容易地杀死我。”
他缓步转身,双目精光四射,瞪视着她,突然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响彻山谷。林鸟为笑声所惊,纷纷振翅飞离。
“好。”他只答了一句话。
她思虑周密谨慎,万事万物都准备妥当。惟一没想到的,就是当青狐幻化为人时,身上是不穿衣服的。方才情绪激荡间,他还没有感觉。暂时安静下来,他就不住打起喷嚏来。他不愿叫她发现,转过身子面对山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打出去。
她带了几套女子衣服,但手边再无他物。想来想去,只得将身上的漆黑大氅解下给他披上御寒。
他不情不愿地披上大氅,瑟缩着发抖,又一个喷嚏冲鼻而来。
她忙转过身去,想到那只玲珑可爱的小狐狸为她涉水后,也这样一个喷嚏一个喷嚏接连打个不停,唇边就带上了笑意。
一路不停歇地走着,很快就看到山下小镇鳞次栉比的青砖黑瓦房子,街上行人不多,都诧异地盯着青狐。
他看来不过二十来岁,容貌俊美儒雅。一头漆黑柔软的乌发不梳也不绾,近乎奢华地披泻在身后,身形修长,周身只裹着一件大氅,伸出的手臂,露出的小腿都是光光的,更不用说一双白净的脚就毫不在意地踩在泥泞里。
看来如王侯贵胄的年轻人,难道其实是个疯子?
他却浑然不以为意,见前面转角处一座楼舍精致美观,和小镇上其他朴拙建筑迥然不同,大门处挂着大红灯笼,清晨时分,仍点燃着烛火,隐约还有股怪好闻的气味飘来,便昂首敲门。
一清秀小厮应声开门,半闭着眼睛说:“我们合欢楼晚上才开门,这位大爷……”
青狐说:“我叫青狐。”
小厮迎来送往多少客人,心想姓青的还比较少见,口上说:“青大爷,诸位姑娘刚刚睡下,您晚上再来,如何?”
青狐还要说什么,只听到女子一声轻叱:“快回来。”
那小厮扬目望去,见那女子美貌动人,心说你既已跟有美婢,何必再找到娼家?连忙关闭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