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长久的希望突然破灭是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脚好像比身体更重。她纤细的身体已经不能负荷如此沉重的脚了。
如果能够遗忘该多好。
从噩梦中醒来,她数百次数千次地企求,要是能将她的记忆全部抹去,就像扫除地上的黄叶一样,全部干净地抹掉,她该多么的幸福。
可是老天聋了,她的祈祷从未听见。十年了,她的双眼总被一层血雾蒙着,头疼欲裂,她就是蜘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蛾子,没有逃脱的希望。
不……
她呻吟一声,她不能怨恨不能遗忘,如果连她也忘记了,死去的人就更加悲惨可怜了。为了死去的人,她要牢牢记住一切。一生都不忘却。
凉意从脚下一点点渗上来,阴冷而忧伤的气息,一直萦绕在她的身边。
青湖一直站在一旁等她。
他陪伴着她,却又憎恨着她。
她一生孤单,到今天终于有人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但他却满心怨恨。
“先回客栈吧。”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邢枫问。
“不大记得。”
“……你会伤心吗?”
青湖反问:“什么叫伤心?”
邢枫无语,她沉吟许久才说:“……就是心口堵得难受,一想起他们,血像沸腾一样涌上头顶,心口和嗓子眼像被棉花塞住,发泄不出来。”
青湖说:“那我的确伤心过。”当那只小狐狸被人类女子背叛,当它还不相信她会伤害它,而黄土如雨洒落全身时,它的心里百味聚集,就是她说的伤心了。
邢枫想,我还不算寂寞,两个伤心人比一个伤心人要好过一些。为什么这么想,她没仔细考虑。
这日,她报以希望的人让她失望。暂时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向下走。
“你想他们吗?”
青湖知道邢枫指的是自己的父母,他说:“不怎么想。”
“为什么?”
“有什么可想的?狐狸是不大想念自己的父母的。我有时候回忆起他们,那也仅仅是回忆起他们而已。”
“他们死了吗?”
“或许死了,也或许没有。青狐一族的寿命比普通狐狸长得多。但如果被其他猛兽袭击,或许会死。”
“你不在乎?”邢枫语带指责。
青湖没听漏,他解释说:“我们杀死别的动物,吃它们的肉维持生命。有一天别的动物吃掉我们维持生命。很公平。如果只让一种动物吃另一种,它自己完全没有被猎杀的可能,那就太不公平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冷冰冰的。邢枫说:“你还不是人。”
青湖目中神光暴涨,脸色阴沉下来,说:“的确,如不是某人,我还是个自由自在的狐狸,徜徉于青天绿地之间。”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邢枫暴怒,吼道,“男人的心胸就应该开阔些,纠缠于往事有什么意思?一点点事情就耿耿于怀,你也太小气了。”她怒气未消,朝青湖大吼道,“人生有就像海水一样,有低谷有高潮,你遇到一点点挫折一点点痛楚就嫉恨难消,一辈子沉浸于其间!你的出息,就止于此,真让人失望!”
青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那些话奉送给你自己不是更合适?”
邢枫语塞,她的事情从来没对青湖说过,因此青湖无意中说中她的心事让她更加难堪。她何尝不想忘记一切,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可她永远做不成普通的女子了。普通女子在她这么大时已经是两三岁孩子的母亲,她已经被那些普通女子抛下,永远也追赶不上了。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有什么好恨的?我把你从狐变成人,你能享受花花世界,还总是阴沉着脸,真是不识好人心。”邢枫说完转身快步走开。
他明明只是一只狐狸,他明明没有人类的感情,她为什么感到生气呢?或许,她只是嫉妒他,所谓无爱无恨,如果一个人能够失去所有的感情,生活固然淡泊缺乏趣味,但是他永远不会像她那样伤心失望。
回到客栈,她对小二说:“来一坛最烈的酒,送到我房里。”
心情不畅快的时候,她常常喝酒。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第一次喝烈酒的时候,是当她听说那个消息的时候。
她的世界仿佛崩溃了。不,应该说早就崩溃成碎片,而那件事,让碎片成为了粉末,连重新拼凑的可能都消失了。那时她开始喝烈酒,带着辛辣的香浓美酒下肚,喉咙眼儿麻辣一片,声音立刻嘶哑了,顺着喉管下去,胃中暖融融,她好像躺在云朵上,仰望着蔚蓝明媚的天空,所有的苦恼全部消失了。她的脑袋空空,一片空白,只有莫名的喜悦。
难怪男人们会爱上喝酒,甚至比爱女人更爱喝酒。因为喝醉了,就能去到另一个世界。
她坐在桌前,将酒倒进杯子里,一杯一杯水一样不停地喝下去。她酒量不错,坛子里的酒喝到一半才略有醉意,醉梦中她又看到了那座掩隐在苍翠古树下的古老宅邸,听到娘亲温柔甜美的歌声。
娘最爱唱各种童谣哄她们姐妹俩睡觉。
她甚至清楚看到娘鬓发边簪着的素馨花,看到娘从淡绯色有着华丽花纹的袖子里伸出纤细的手腕,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和妹妹俩头挨着头,脚缠在一起在床上午睡。
是夏天的中午,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
她睡不着,突然又扬起头,说:“娘,我要青哥哥陪我抓知了。”
娘按下她的头,略有些生气,“别乱动,你把妹妹吵醒了。”
妹妹睡得迷迷糊糊,反了个身。
她叫起来:“娘,你只疼妹妹,一点也不疼我。”
儿时顽劣不堪的她没少让娘生气。娘皱着纤细的眉头,低声说:“都是我的宝贝,娘很疼枫儿,枫儿乖,好好睡觉。”
“不嘛不嘛,我就要找青哥哥陪我玩。我最喜欢青哥哥了,我最讨厌娘!”
不要闹,安静点,不要让娘生气。她听到自己对年幼的自己说。
同样,她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而她只是陷入梦境中,和过去无数次一样,她就像个旁观者,只能默默在一旁观看,结局已经写好,她无法更改。
但她仍是不甘心。如果她没有惹娘生气该多好。如果她知道那个晚上,一切都会改变,那该多好?她为什么要出去玩?她宁愿陪在家人左右,只要和他们一起,即使是死亡,又有什么了不起?
她看到娘终于忍无可忍,对这个小祖宗低头,说:“那好吧。”她把账房先生的儿子,当时也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林青叫来,吩咐说,“好生看着小姐,别让小姐乱跑。”
“哎,马上就是个大姑娘了,再过几年也要当娘的人,竟然还这么顽皮。”娘点点她的头,无奈地说。
“嘿嘿,我走了。”
小小的邢枫穿着薄薄的丝衣,戴着黄澄澄的项圈,大摇大摆地带着林青走出家门。
那一天的下午很安静,只有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和木犀花浓郁到呛人的香气。她口袋里装满了铜子儿,趁着青哥哥不留意,溜到街上买东西吃。
雪白的冰豆浆,鲜红的酸梅子,粘满糖粉的青豌豆,还有面捏的小糖人儿,那一天她的口袋里装满东西,还躲在城郊的废庙里睡了大半晚。直到月上树梢,她才被气急败坏的青哥哥摇醒。
青哥哥骂她:“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了寸步不离我左右,我一转身你就溜得没影。今后甭想我再带你出来。”
“不要啊,青哥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成吗?”
她扭股糖一样粘在青哥哥身上,装得可怜兮兮,连声哀求。
那时她多幸福。她以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千金小姐,仗着爹娘的宠爱无所不为,她最喜欢的玩伴就是青哥哥。她曾经开玩笑说,如果要嫁人就一定要嫁给青哥哥,可实际上她并不清楚为人妻子的真正含义。
她企求时光就此停留。
走到大宅门口,她和林青都闻到让人不安的古怪味道。混合着木犀香,浓郁到让想呕吐的程度。
门前的石头狮子雄赳赳地站着,石青色的狮子头上像扣了顶暗红色的帽子。林青伸手一摸,是血。
他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捂住邢枫的嘴,转身便跑。找一间客栈住了半晚上。第二天,才知道邢家遭到灭门的打击。
惊动了官府,邢家门口有大量的官兵包围。可惜他们来迟了,邢家上下百余口人,包括林青的爹娘,全部死去。
血流成河,阴风煞煞。
北河口的居民全为之震栗。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没人敢晚上出门,没人敢半夜开门。北河口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河口邢家满门被人杀害。所有人都是一刀致命,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