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贵胄、豪宅深院内所发生的大小事向来便是最受市井小民们喜爱的消遣,那么关于今日如此盛大的迎亲行列,会有多少话题可引起人们的好奇与谈论呢?
可供讨论的事多着了,就先由两方家世说起吧。
赵守文乃先皇胞弟,虽年纪与先皇岁数相差极多,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却相当要好。
当年赵守文跟随先皇帝南征北讨打天下之时,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因此在天下大势底定后,赵守文也获封为“定威王”。即使现在他已不再介入朝廷中事,但其威望仍旧存在,朝廷中人皆得敬其三分。
而杜府在朝中也享有极重的权位,杜书禅以中书令的高位,却兼内朝翰林学士知制诰之职务与实权,足见皇上对其信任与偏宠程度,也因社书禅为人宽厚,禀性忠诚,因此在朝野内外备受敬重,可说权势如日中天。
凭着赵、杜两家同样烜赫的背景,再加上皇上亲题的手谕,为这桩金玉良缘提供了牢不可破的坚实壁垒。所以婚礼的铺张盛大便绝对免不了,光看迎亲队伍就排了三里之长,更别提其他礼数会有的浪费了。
一清早迎亲队伍绕街的喧闹声便吸引了大批看热闹的人群。
令好事者碎嘴的还不只赵、杜两府联姻所能带给两家的权势与利益,这两府的私事同样也是人们好奇的对象。
赵守文有一妻两妾,共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与次子为元配夫人王玉钗所生,而排行第三的女儿及么子则为二房所生,至于三夫人──也是赵守文最宠爱的小妾,则于四年前猝然病逝,未留有子女。其死因引起许多揣测,其中以二夫人施下毒手的传言流传最广,但人们也只敢私下臆谈,毕竟深宅大院内的是非总是特别多,没有权势的人只求自保,别惹火上身就属万幸了。
由于元配夫人王玉钗育有两子,因此也让她在赵王府拥有坚实稳固、无可动摇的地位。可惜的是,此两子的性格迥然相异,天差地别。
长子赵湍归──也就是今日的新郎官,不仅相貌英挺俊朗,且学识过人、温文有礼;但次子赵成德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也就罢了,还常常在外滋生事端,令人痛恶,却又因畏于赵府权势而莫可奈何。
再说说今日的新嫁娘──杜瑄儿,她可是杜书禅最疼宠的么女,只要住在京城内的人都知道,杜书禅娶有一妻一妾,育有四子一女,家庭关系和谐融洽。而四位儿子因为各自禀性不同,因此朝向完全不同的各方领域钻研发展,但亦有相当一致之处,便是对杜瑄儿的偏宠,简直是到了挖心掏肺的溺爱程度。
杜瑄儿虽甚少步出闺阁,但只要曾见过她的人皆有如此描述:杜瑄儿貌胜西施,形比飞燕,态拟昭君,神若甄宓;而她知书达理心如菩萨,时常济助贫寒孤苦的才德盛名亦传满京城,被捧上有若天仙一般的地位。
像这样才性俱美的佳人与赵湍归那样博学尔雅的才子缔结姻缘,无疑是天作之合,再美好不过了。
可是,另有隐约的蜚语在街巷中流传:这赵家四名子女中,除了赵湍归之外,其他三人皆早已婚配,而赵湍归却迟至现在年过二十三才娶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即人生常理。一般男子最迟在十八、九岁的年纪便已婚配,为何赵湍归会迟至现在?理由为何?
虽他早先对外声明,想等靠自己的实力考中进士之后才言娶亲,但在街坊的传言里,却上演另一个版本。
事实上,报考科举只是一项藉口而已,真正的原因在于:赵湍归有断袖之癖!
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耳语出现?单看他与在崇文馆所结交的义弟欧阳珣往来过密,且两人皆不近女色,就足以启人疑窦。
当然,这样的蜚短流长人们只敢私底下谈论,若不小心被赵王府的人听到,可会吃不完兜着走。也因此,许多人对赵、杜两家联姻存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是这桩看来完美的金玉良缘是会显出缺陷呢?还是佳人将融化才子冰心,使歧路亡羊回归正途?抑或一切传闻皆仅只是空穴来风,两人从此以后将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婚礼,只是序幕;戏码,正待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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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杂的婚礼仪式漫长、琐碎且恼人,在一番折腾过后,新娘因先被送入倚梅院的新房中而终于得以喘口气,稍事歇习,等候新郎来揭盖头。
月渐东升,杜瑄儿坐在新床上,双手紧绞着红色手巾,泄漏她在优雅端庄表相之下的紧张。
“我说我的好小姐呀,妳亲手绣制的鸳鸯已经被扭得不成形样了,妳就发发慈悲,停停手,放过无辜的牠俩吧。”
喜儿是随嫁入赵府的贴身丫鬟,虽然与杜瑄儿同是初入赵王府,她的害怕与不安并不比自家小姐少,只是看到小姐如此紧张的模样,她会很心疼的。于是她这个做下人的总得尽些薄力,说一些话来缓和室内沉闷的气氛,让小姐的心情能够舒缓好过些。
“好喜儿,妳就别再取笑我了,我知道妳的心底没有比我好过多少,瞧!妳的手也同我一样冰冷。”杜瑄儿自喜帕下的一方小视角,看到站在她身边的喜儿那双紧握的手,于是伸手拉过并用自己的双手将其合握。“妳放心,这儿还有我在,好歹我也是王府的少夫人,大家都得让我几分,我不会让妳受到任何委屈。”
“小姐……”喜儿双瞳微溼,感动地回握杜瑄儿。
小姐总是如此,既贴心又温柔。
记得她自八岁起便开始跟着同年龄的小姐,那时自己因乍到新环境而感到惶惶不安的心,总让小姐用柔美的笑靥抚平,且待她好似亲生姊妹一般,而非主仆。
她一直认为以小姐这样显赫的家世与出色的外貌,再加上老爷与少爷们的极尽呵宠,小姐无疑具有相当的条件来骄矜放肆,就如同许多其他的官家小姐一般,但小姐却连一丝骄气也没有,相反的,她温厚、谦和,善良且体贴人心。
杜府内的所有人感情会如此融洽,小姐无疑是最主要的向心力之源,这也就莫怪今早临出门前,老爷与夫人哭花了老脸。
现在她只希望赵王府里的人,尤其是姑爷,能懂得小姐的好,真心地疼惜小姐,让小姐往后的日子都能过得快乐如意。
“小姐,姑爷能娶到妳,是他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喜儿由衷地说着。
“喜儿!”杜瑄儿放开喜儿的手娇嗔,喜帕下的雪颜满溢红潮。
“是!喜儿知道小姐害臊,就不继续取笑小姐了,这样说可以吧。”喜儿吐吐舌头。
虽然她说的话句句出自真心,只是小姐脸皮薄,不爱听夸,她也只得当玩笑话来讲啰。
远远地传来了喧闹的声响,应是新郎官与闹洞房的人来了。
喜儿无措地看向杜瑄儿,见她将手巾绞得更紧,指节泛白。
她想安抚小姐,只是自己实在太紧张,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得静静地低着头,背挺得僵直,站立一旁。
“我说赵兄好福气,能娶到杜中书的掌上明珠,羡煞了咱们一票人。听说嫂子可是个才貌兼备的倾城美人,今天终于有幸得窥庐山真面目了。”
“是呀,早就听闻嫂子盛名,却无缘得见,今儿个可得好好地瞧上一瞧。”
“哎呀!我说你们这些鲁男子待会儿可得有礼些,别吓着我们娇滴滴的新娘子。”喜娘在走近房门时出声提醒这一群兀自嘻笑的男子,要他们别闹得太凶。
“遵命!”突然有一男子故作调皮的发声,众人籼么笮Α�
喜娘推开房门,大伙便簇拥着一身喜气的新郎官进入内室。一名身着白色儒服、面容纤细俊逸的男子,缓缓尾随于众人之后,他的沉默与大伙的热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湍归接过喜娘递给他的如意形玉制长秤,转身面对坐在床头,全身被亮眼鲜红笼罩住的新娘,伸出的手踌躇了。
“赵兄,快掀新娘子的盖头呀,你还在犹豫什么?”较为性急的人开口,催促新郎满足他们对杜瑄儿的好奇。
“哎呀,新郎官总会害羞嘛!”另有人打趣地冒出话,又引起众人的大笑。
“新郎官,你就快点掀了盖头吧,别虚耗时光。”
“是呀!别害臊了,快掀呀。”众人一个劲儿地将赵湍归的踌躇当成是不好意思。
“哈,平日赵兄和我们饮酒射赋、畅怀高谈总有几分豪气,倒不曾知道你还有这么害臊羞涩的一面,今日总算是开了眼界。”在场看来年纪最轻的男子开口。
“人家的大喜之日,羞涩也是应该的,我可等着看你当新郎官时还能不能洒脱得起来。”喜娘跟他抬杠着,一双眼却仍直勾勾地盯着新娘。
她其实也很好奇,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杜瑄儿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实在受不了众人一股劲儿的猛起簦酝墓槎ㄏ滦哪睿还淖髌倨鹩癯涌焖傧葡孪才痢�
自众人进屋后精神便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杜瑄儿,在喜帕翻落的同时,随着乍现的光芒反射性地抬头,惊惶的眼在与赵湍归对视一瞬之后随即羞怯地低下。
一片静默取代了原先的嬉闹,众人的反应只能用呆傻来形容。
看新娘子那清艳的丽颜令人心醉,那带怯的羞容令人心怜,那赛雪的冰肌令人心驰,那子夜般深幽的大眼令人心折,只能说,杜瑄儿真是活脱脱一位天仙绝色,京城第一美人果然不负盛名!
面对自己心不甘情不愿迎娶而来的新娘,赵湍归有一瞬间的失神。
早听说过他人对杜瑄儿的盛赞,只是他的妻子拥有再美丽的外貌又如何?动摇不了他早已沉落的一颗心。
但他万万没想到,杜瑄儿不仅是样貌长得美极,她最吸引人之处,在于眼神的纯净,与浑身所散发出的那份娴雅又淡逸的气息。
只消一眼,他便知道,杜瑄儿是个内外皆好、无可挑剔的完美女子。
只可惜,怕是所托非人了……
从进入新房后便一直倚着内厅隔门的白衣男子,在赵湍归掀开喜帕后,脸色由初见新娘的怔忡,逐渐转成失落与怅然。
“翩若惊鸿,腕若蝤蝾。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赵兄,你好福气,娶到的新娘子不是人,根本是个天仙呀!”突然有人打破沉默,发出惊叹。
“我说悟缓,瞧你从今早就一直是这么个闷闷不乐的模样,这下娶得如此佳人,你可开心了吧?”与赵湍归交情较好的人说道。
“怎会不开心,你没瞧咱们的新郎官望着新娘子猛发呆吗?”又有人语出调侃。
霎时房内又是一片打趣的取笑裟稚�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既然知道人家新郎被新娘子迷住了,怎么不知道识相走人呀!别在这儿瞎闹,耽误他俩的好时辰,快把该行的礼行一行吧。”喜娘回过神后说道。
在新人喝完合卺酒、行完礼数之后,喜娘便催促着大伙快快离开。
“悟缓,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离开前,仍有人不忘调侃叮嘱。
赵湍归的回应,便是以沉默的态度请他们赶快走人。
倒是低垂螓首坐于床畔的杜瑄儿在听到这番话后倏地满面涌上潮红,那羞涩的样貌,又看傻了大伙。
“天啊,我们得快走,省得等一下有人把持不住,违反礼教强抢赵兄的新娘。”
“哈!谁敢如此不自量力?”另一人吐槽。
“这等好事哪一天能降临到我头上呢?”完全是饱含欣羡的语气。
“怕是你再等个一甲子也等不到这等好运道。”
“这可不一定,说不准天降洪福。”
“别傻啦。”
“对呀,咱们好好去大喝一番还较为实际些。”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着往前厅行去。
从进入喜房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衣男子,在转身离去前,神色复杂地看了赵湍归一眼。
“欧阳,悟缓已经娶得佳人归,身为他的义弟,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喝到你的喜酒呢?”有人搭着白衣男子的肩问道。
“再说吧。”他淡淡回答。
即使是好友,也没有人能体会他心中的苦。
打算继续饮酒作乐的一行人移步前厅,渐行渐远。
在喧闹的人群离开之后,赵湍归看向站在床边,一脸不知所措的喜儿,开口问道:“妳是随少夫人陪嫁过来的丫鬟吗?叫什么名字?”
“回姑爷的话,奴婢名唤喜儿。”喜儿赶紧行礼。
赵湍归点了下头表示了解,续道:“妳也下去吧,李总管会为妳安排。”
“是,奴婢告退。”又揖了一礼,喜儿走向尚在门口等候的李总管,关上房门后离开。
喜儿走后,房内随即陷入一片窒人的静默。
杜瑄儿不知所措地坐着,耳边仿佛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这种压力迫得人昏眩,却又令人期待。
还记得赵湍归亲至社府提亲时,兄长曾带她躲于帘后偷瞧,那时,他的样貌已然深印入她脑海中。
瞧其面貌端正俊朗,气质尔雅内敛,清亮有神的眼显其些许豪迈潇洒的性格,但过于浓密的剑眉却泄漏出他固执的脾性,直挺的鼻梁虽然看似寡情,丰厚的双唇却相反的呈现他的多情与重情。
自亲事订下后,不知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赞扬过赵湍归的好,她知道,自己的夫婿绝对是人中之龙,也相信自己若有幸让他爱上,必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
随着房内沉默的持续,杜瑄儿益发不知所措。
她对洞房花烛夜会发生的事情并非全然不解。自小因领悟力奇高,又总爱进出父亲的书房,再加上四位兄长宠她实在宠过了头,只要见到坊间有什么新奇的书或怪异新颖的玩意儿,就会特地带回府里给她。因此一般女孩儿家该看的、不该看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全都看过,也全都知道。
只是知道与实际施行完全是两回事,以她这个极少出闺阁又不爱碎嘴的女孩儿家而言,对夫妻间事能了解的毕竟仍是有限,所以她现在只能强抑下满心的紧张,静静地等待她的夫婿有所行动。
沉默依旧持续着,就在杜瑄儿几乎以为他们两人将如此对坐一夜之时,赵湍归终于开口。
“杜瑄儿,既然妳已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以杜、赵两家的权势,我们断然必须相处一辈子,不得毁婚。所以,有些事,我想我们还是趁现在说清楚得好。”
赵湍归语气中浓浓的不善与敌意令杜瑄儿错愕地抬起头。
直视杜瑄儿那惊诧与不解的目光,赵湍归强自抑下泛上心头的罪恶感,告诉自己是他们逼得他如此,杜瑄儿活该是代罪羔羊!
他快意恩仇地续道:“妳听好了,纵使妳是我名义上的妻子,这辈子仍休想我会爱妳,清楚了吗?”
名义上的妻子?可真是伤人的一句话呀!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吗?还是我的家人曾得罪过你?”杜瑄儿怔愣道。
他怎能说出如此残忍的话?在她已将自己的心遗落在他身上之后!
“为什么?”赵湍归惨淡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娶妳,因为我被迫必须娶妳,因为妳是杜中书的掌上明珠,让我没有理由拒绝娶妳,更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憎恨这门亲事!”他移近她,一字一句地说。
他很清楚,就算成亲对象不是杜瑄儿,也必然会有其他女人的出现,因此他只能抱着拖得了一时是一时的想法。坏只坏在杜家权势太大,让他连拖延的藉口都没有!
杜瑄儿被他语气与表情中的阴沉骇着,想后退,奈何她本来就坐在床上,无路可退,因此只能一直往后倾身,用两手支撑着身子不致向后摔倒。
“是否你不愿与我成亲的原因是,你心已另有所属?”杜瑄儿几乎是反射性地颤声轻问。
惊异于杜瑄儿思考的敏捷与聪慧,赵湍归目光炯然地瞪她一眼,而后转身,冷漠而残忍地说道:“我很高兴娶到聪明若妳的妻子,希望妳以后不会为我带来麻烦。”一方面赞许杜瑄儿的聪明,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她别想在王府里兴风作浪。
赵湍归话一说完,便大步踏离了新房。
直到房门被大力关上,杜瑄儿心碎的泪,才缓缓沿着让胭脂妆点成喜气的面颊流下。
这就是她满心期许的幸福吗?这就是所有人口中再完美不过的天作之合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事竟至此?
合掌接住不断滴落的泪,这竟是她的洞房花烛夜!那因沾染脂粉而透出微红色泽的水珠,是否就是她那被刨刮而不住淌血的心?天啊,谁来告诉她,她做错了什么!
望日圆满的月,尽情洒落它的光亮,照在所有作乐的人身上。
恣意绽放的繁花丛中,有不甘寂寞的虫鸣唧唧,与喧闹的人相和着。
尘俗依旧,自然运行不变,谁会在乎,世上多了多少伤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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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若银盘的月,高悬碧落,四周不曾停歇的虫鸣与前厅隐隐传来的喧闹声相融,却衬出后院的幽阒与静谧。偶尔有几许凉风吹动一角刻意栽植的竹林,奏响竹叶乐鸣;拂过亭下水波轻扰,形成潋滟的姿色。在筑于水上,以曲桥连接两岸的悠然亭内,一身纯白的男子伫立着,月华洒落其周身,衬得他恍若出尘。但围绕着他的那股萧索与落寞的沉重气息,却打散了他四周那迷离得仿佛不属于人世的烟幕。
欧阳珣好不容易才逃离前厅那些半醉狂闹的人群,并非他不喜热闹,只是实在没有作乐的心情,只想好好地透口气,一个人静一静。
凝神望着水中仍有不肯安歇的锦鲤,优闲自适地享受月夜的清凉,他有些许出神。
如果人也能如此自由无拘,该有多好?
为何人世总有那么多牵累?为何人世总会有那么多规条?牢牢将自己捆绑其中,动弹不得。
总是这样,不觉累吗?如果他能不看、不理、不应、不管世俗,是否……
呵,究竟是上天蓄意捉弄、是天负他,还是他自己不愿认命地作茧自缚?
思绪翻飞,眼神随之慢慢地变得空茫,仿若看向某一定点,实则已失焦距。
他只想让自己沉溺,耽陷于属于自己的落拓伤情的氛围。
缓慢而熟悉的脚步声渐次传入他耳中,他没有回头,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直到来人走入亭内,在他身后站立,两人如此僵持住,没有人开口打破沉默,亦没有人有所动作。
过了约莫一刻,欧阳珣终于打破僵局。
“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你何忍放新娘孤单一人独候春宵?”
“娶她的是赵王府,是两家的权势,并不是我。”赵湍归冷冷地说着。
“但行礼的新郎官却是你,无庸置疑。”
赵湍归静默,过了一会儿才低语,“玉容,别折磨我。”语气是不胜负荷的破碎。
欧阳珣转身面对赵湍归,双眼直勾勾望向他,轻声却肯定地说:“她很好。”
“她是很好,”赵湍归无可否认,连他初见她时都有一瞬间的失神。“只是,所嫁非人。”
“何必呢?她是无辜的。”欧阳珣又转身望向水面。“这样一位品德学养皆无可挑剔的女子,绝对配得上你,值得你赋予感情,爱上她,你们往后的日子幸福无虞。”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玉容,如果我们都看得透,何须如此心伤。”赵湍归的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一丝因欧阳珣的话语而挑起的怒气。
“但你已娶了她,她毕竟是你的责任。”自方才到现在,欧阳珣的语气一直都是不露情绪的平淡。
赵湍归闻言,气愤地抓住欧阳珣的双臂,将他背转过身,直视他的眼道:“那你还希望我怎么做?牵引我全副心神的是你,让我疯狂的是你,要我答应亲事的是你,让我们两人都心碎的也是你,现在你何忍再用这样的态度折磨我?”他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当初敌不过他哀求的眼神,恨恨地许下这门亲事,现在却还得面对他冷淡的讽语!
“不然我能如何?玉石俱焚吗?”他凄恻地垂首低语。
“我不在乎!”赵湍归脸上有为情所困的疯狂。
“但我在乎,悟缓,你性本刚烈,就算再多的诗书礼教,只能成就你外在给人的错觉,却掩不了真实的你。我们原就违反世俗,无法期许能被理解与原谅,若一意孤行,将不可能有善了。我只希望你了解,我要你过得好,我只盼你幸福。”欧阳珣落寞而缓慢地说着。
“那你呢?你怎么办?”赵湍归目光炯炯地看向欧阳珣。
“天下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处?”怎么办?呵,他根本没想到要怎么办,心既已死,怎么做还不都一样。
“心不平静,到哪里都无法安身。”赵湍归咬牙冷道。“你以为你是在为我着想吗?你可曾正视过我真正的心思?可知若没有你,我一生都不可能盼得幸福!惊世骇俗、违反礼教又如何?我只在乎我们能否在一起。要我娶亲,只是让世上多一个伤心人罢了,为何你就是看不清?你以自己的想法为我度量,却不在乎我是否希罕、是否愿意接受你的牺牲。玉容,你对我太不公平!”
“然而公不公平却不是我们两人可以权衡与左右的,你是赵家长子,如何逃避传宗接代的义务?若真要说不公,或许只能说是上天捉弄吧。让一对有情人却偏偏都是男子,让我们偏偏都有着权势如日中天的家世,让我们连隐避世俗都只能是奢想。悟缓,放弃对我的情,对你或许较好。”
“别再自以为是,也别再说这些话,更不许你动离我远走的念头,要我放弃对你的情,我做不到。”赵湍归一字一句,重重地宣告。
闻言,欧阳珣心头霎时翻腾出万端复杂的心情,有悲、有无奈、有喜,却又有些自己无法分析的心绪与不安。
往后,该怎么走下去?
“至少,待杜瑄儿好一点。”
“你不在乎?”赵湍归直盯住欧阳珣。
“在乎又如何?”欧阳珣苦笑,想起赵湍归惊见杜瑄儿瞬间那怔忡的表情。
赵湍归盯着欧阳珣俊逸纤细的面容,半晌后轻轻扯出一笑,笑容淡然,却盈满蓄意。
“办、不、到!”他一字一字说着。
“悟缓,你……”
“别再提了,好吗?”满含无奈的叹语中,却又有着恳求,让欧阳珣闭口,不再言语。
关于未来,如同乌云遮住日月一般,光芒翳尽,剩下的,只是无边黑暗。
赵湍归转身望向天空西斜的圆月。
如此圆满的月,却冷眼看待人世的悲欢离合。
谁说月圆人圆,现在他却只觉它漠然得可怕。
今人不见旧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滚滚浊世,他们也只是一点零星的沙尘,算得了什么!
只是渺小如他们,为何仍有那么多无可宣泄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