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靠了一会儿,发觉地上的阴影,抬起头,看到卫朝阳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姜仰北垂下眼帘。
“你看到了?”
“嗯……”
“我是不是很可怕?”
卫朝阳没有说话。
仰北慢慢地靠着墙蹲了下来,迷惘的脸显得十分无助。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把他关在黑房子,紧紧地抱着自己,一遍一遍地说:“欣欣……你不许走,你要留在妈妈身边,永远留在妈妈身边……你要是敢离开,妈妈就杀了自己……你不想妈妈死对不对?”
那个神经质的声音几乎构成了姜仰北所有的童年,将仅有的儿子当作死去的女儿,可怕的占有欲和吞噬感,从温柔却窒息的话语里频频宣泄,那时的他不懂得反驳,即使害怕也无法挣扎,在那个小小的无法挣脱的炼狱里,他无法抵抗那仅有的残暴的温柔,他误以为,那就是爱。
“我有时候很害怕,不敢接近任何人,因为心里藏着一个魔鬼,当与人超过了那个界限,就想要把对方狠狠地吞噬掉。也许,我跟我妈妈是一样的人……”仰北喃喃说着,一双手恐惧地战栗着。
卫朝阳的声音冷冷地从风里传来:“就算真的是又怎样?你觉得你会毁了她吗?”
仰北怔了怔,目光震荡着,“刚才,我真的想要杀了那个男人的……”回想起MARS看申暖的眼神,谢小顺和她亲昵的动作,他厌恶那些待在申暖身边的人,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会把那些人全部抹杀。只要申暖就够了,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这种念头像梦魇一样潜伏在心底,当看到MARS躺在地上,他仓皇逃走了。
“那个人没有死,只是腿撞伤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
仰北抬起头,惨淡地问道:“朝阳,我是不是又病了?”
卫朝阳的脸僵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怎么会,你只是恋爱了,回家洗个澡,早上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真的吗……”他望着自己的双手,一阵恐惧,“你确定?”
“是,确定……”卫朝阳挽起他的肩膀,“走吧,听天气预报说今晚要下雪,再不回去就要着凉了。”
仰北点了点头,像小孩子一样受伤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两道身影隐入了巷子,不一会儿,一辆救护车赶到了空旷的马路上,把昏迷的MARS抬走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飘了下来。
好冷啊……
申暖站在姜家的大门口,不满地拍拍头上的雪渍。山里都没有这么早下雪的,这里入冬还真快。
知道仰北今晚一定会去朝阳那里,申暖从酒吧出来后就一个人跑到姜家来了,管家说姜远航还没回来,她只有一个人坐在门口等。
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小冰人,申暖叹了口气,后悔没有先问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书。
管家在窗口看了看,见那孩子还在,也不敢叫她进来,老爷为人古怪,说不准变了脸要赶人,简直就是古装片里那黄阿妈,伴君如伴虎,她还想抱住饭碗。
之前喝的那杯酒后劲很大,申暖整个人都昏昏悠悠的,一会儿她睡着了,让雪花在身上蒙了一层,圣诞老人似的。
凌晨三点唐书开着车送姜远航回来,申暖整个人已经烧得跟炭似的僵在那里。唐书立刻就叫了私人医生,姜远航自然也不好拒绝。
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申暖睁开眼睛,一张刀刻的脸吹胡子瞪眼地对着自己。
“鬼啊!”她大叫着往后退,把姜远航吓得一愣,头差点撞到柜子上。
“喊什么喊,有病啊!”
申暖一怔,看屋里亮堂堂的,才意识到不是鬼,是妖怪!
“就是有病才躺在这里,没病谁乐意在这里给你吓。”申暖嘟起嘴说,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待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是哪儿?”
姜远航瞪了她一眼,回答:“姜歆的房间。”
“什么?!”申暖又跳了起来。
姜远航觉得奇怪,这人昨天还病得糊里糊涂差点去见耶稣,怎么一醒过来就像吃了禁药似的疯疯癫癫的。
“这真的是姜歆的房间啊?”申暖睁大眼睛认真地问姜远航。
他不耐地又瞪了她一眼,“是。”
申暖身子一软,像卸了发条一样坐回软绵绵的席梦思上。
她哭了。
眼泪一串一串地从眼眶里漫出来,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一张白净的脸很快就一塌糊涂。
姜远航没有出声,昨天把申暖抱进客厅里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喊着姜歆的名字哭个不停,唐书问他到底把她送哪儿,他想了一下,就指了女儿的房间。
看着一个陌生的孩子念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姜远航的感觉很奇妙。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可抢走的那个人却又对那样东西格外宝贝。
“你哭够没有!”姜远航突然吼道。
申暖吓了一跳,止住哭声,不满地看着他。申暖拿袖子擦了擦脸,“我怎么会在这里啊?”
姜远航眼睛一瞪,“你自己跑来的还问我为什么?!一个小丫头片子三更半夜地在别人家门口堵门,居然还敢给我生病,你知道你耽误了多少时间吗,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金钱,你耽误的那些钱赔得起吗你?!”姜远航吼完嗓子都哑了,他还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虽然是用来骂人。
申暖愣愣地看着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坏了……
她身子一抖,跳下床跪在了姜远航面前,可怜他一把老骨头差点没让她给吓软了。
“干什么呢你?!”刚才还趾高气扬,怎么说跪就跪下来了?
申暖咬了咬牙,“你是不是很有钱,可不可以帮我一件事?”
姜远航的脸从惊愕到平静,慢慢地又恢复到以往那个冷峻的冰山。
钱,终究还是为了钱。
姜远航的目光变得阴森,“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申暖抬起头,“可以,只要你帮我这个忙,要我滚到天涯海角都可以,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我,要我死也可以!”她是认真的,她不能让小镇毁在任何人手里。
姜远航疑惑了,这孩子的目光太清澈,即使吐出的是污秽的话语,可为什么她的眼睛还能够那么干净?
申暖再次说:“我知道你一开始就不想收养我,厌恶我和姜歆的所有过去,我也一样,我讨厌你,也讨厌姜家,我一点也不想姜歆跟这地方扯上关系,她是我妈妈,跟你们无关。可是我答应了她,代替她留在这里,我已经努力过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我可以放弃和姜歆的约定,从此不跟姜家有任何牵连,求你,帮我保护青森。”
姜远航眯了眯眼睛,“真的是姜歆要你留在这里?”
申暖握紧双手,很不情愿地答道:“她说她很后悔,没有好好地跟家人在一起……”
姜远航身子一颤,不禁用手捂住了脸,踉跄地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唐书走了进来,“怎么回事,老板脸色怎么那么奇怪?”
申暖擦了擦脸,站了起来,“想他宝贝女儿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刚才跪下来干什么,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哭过了?”
“你才哭了……”申暖瞪了他一眼,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姜歆真的说了这种话啊?”唐书一阵感叹。
“是啊……不过跟你们老板无关,她是对我说的。”申暖笑了笑,没想到那老头真的很怀念姜歆,一说她他就中招,“糟了!今天是不是星期一啊?!”
“是啊,怎么了?”
“我要去上课!”申暖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唐书在背后喊:“你急什么,我跟你请了假了。”
“我是要去找……啊!”“砰”的一声,撞到一个人怀里,申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人,“仰北啊……”吓了一跳,怎么他每次出现都那么突然。
姜仰北先是一怔,然后脸色沉淀了下来,因为他看到申暖红着的眼眶,睫毛还没有干,显然是才哭过。“谁欺负你?”
申暖一怔,被他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没有啊,怎么了?”
仰北伸出手,顺着那张脸缓缓抚摸着,手指落到睫毛,轻轻地刷了一下,申暖不由自主地眨眨眼睛,“好痒……”
姜仰北看着指尖的湿润出神。
唐书不明所以地走过来,“你们?”
“唐律师。”仰北突然抬起头,打断他的话。
唐书一怔,不由得答了一声是。
“可不可以帮我拟一份律师信?”
“律师信?什么内容?”
仰北低下头,注视着申暖困惑的目光,缓缓说:“解除我爷爷的监护人身份,由我来做申暖的监护人。”
“什么?!”
惊讶的一声,是同时从三个人嘴里喊出的。
愕然的唐书,不解的申暖,还有震惊的姜远航。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姜远航缓缓地走过来,干练的脸愤怒地抽搐。
姜仰北直视他的目光,“还有一年我就要成年了,到那个时候,我来做申暖的监护人,在此之前,可以让唐律师代替我。”“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仰北脸上,“不知所谓!”
仰北的半张脸都红了,却只微微皱了皱眉,“反正你也不是真心关心申暖,我也不想把她交给像你这样的人。”
姜远航怒吼一声:“混账!谁给你权利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病糊涂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跟那个爸爸一样……”
更恶毒的话出来之前,唐书已经拦住了自己的老板。
这一边申暖也拉着姜仰北往房里带去,关上门,上了锁,把姜远航的话语隔绝在外。
申暖懂了,从他说仰北爸爸的时候就懂了,在姜远航的眼里仰北就是他爸爸的翻版,他把失去孙女的一半怨恨转移到了仰北身上。
可是怎么能够这样,申暖简直觉得不可理喻,姜欣虽然间接被自己爸爸害死,可那毕竟是她爸爸,仰北是他的儿子,可也同样是姜远航的孙子,这家人怎么可以这么霸道这么自私,永远将痛苦宣泄在无辜人的身上。
姜仰北靠在床边,双唇紧抿着,一言不发。从小到大,他就像一只困兽被妈妈囚禁着,被爷爷冷漠着,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来指责他,为什么连仅有的残酷的爱也是给另一个人的……
申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仰北不那么难过。
姜仰北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有我一个就够了,不可以让他们再伤害你……”
申暖怔了一下,目光渐渐变暖。
明白了,他的担心。
是灵魂深处的守护,细水长流。
姜远航破天荒地推掉了当天的签约仪式,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生着闷气,唐书在一旁站着,心都快看凉了。一下午就这么沉默地过去了,钟指六点的时候,姜远航终于开了口:“给我查一查,那个工程是谁负责的?”
唐书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申暖的事。
姜远航以手抚头,叹了口气,“你去忙吧,晚饭叫人送上来。”
“好。”唐书走了书房,看着老板一脸恍然的样子,微微抬了抬嘴。
下了楼,走廊上突然晃过一道影子,唐书吓了一跳,再看去,却又不见人影。他皱了皱眉,推开门,申暖和姜仰北正偎在床脚,像两只小动物一样,亲昵地在一起睡着了。
唐书笑了笑,又将门带上了。
风吹过,将门慢慢地吹开,隔着细细的门缝,一双阴森的眼睛向内望了过去。
那天后,申暖在姜家住下了,原因无他,只是姜远航说,不想让她在外面惹麻烦,破坏姜家的名望,申暖听后不屑地皱眉,但心里却是存着感激的,她突然觉得姜远航也许不是那么坏的人,因为谢小顺跟她说,有人给了钱,让他妈妈转到这里的医院来,小镇的工程莫名地停下了,申暖知道这是谁的功劳。有好几次她都想去说句谢谢,或是做些什么,最后不是被仰北拦住,就是害怕地不敢上前。
临近圣诞,学校准备举行一场冬季运动会,邀请了其他几个高中一起参加,二年八班,正在为报名的事开着班会。
沈骆瑶站在讲台上,往黑板上写所有的项目名单,方宇微笑地坐在一旁。申暖看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
卫朝阳把橡皮擦丢在她头上,“你看什么呢?”
申暖摇了摇头。到底是谁呢?她始终想不起来。
姜仰北看着她,“怎么了?”
“方宇好奇怪……”她没头没尾地说,“到底是哪里呢……”
姜仰北皱了皱,看向微笑的方宇,神情有些黯淡。
“女子三千米,谁来?”讲台上,沈骆瑶正大声喊着。
每次运动会最变态的项目莫过于男子五千米和女子三千米,整整十二圈,可以跑死个把人。
就在沈骆瑶准备放弃跳过的时候,有人站起来,指着教室后面,“我推荐申暖。”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里看去,沈骆瑶顿了一下,问:“申暖,你行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随便,我没意见。”
又是一阵喧哗,没有相信这么个小不隆冬的丫头能跑完三千米,选她,不过是整她罢了。申暖才不介意,不就是跑步嘛,又死不了人。
“要练习吗?”
申暖冲仰北点头。
“明天起我陪你早起。”
“好。”反正现在住一块儿了,有人陪当然好,何况还是仰北。
卫朝阳看他们和谐的样子,心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