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太后近日身子大好,她也安心不少。
至御药房取药,本可打发底下的小宫女去做,她却连晚她一年入宫的张金莲也不放心,遂趁太后午睡时往御药房行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林梢投下斑驳幽光。青石小路,茵茵新绿,宫中仍如往日宁静似水。不!何止宁静,是种令人心寒的冷凄。
宫中佳丽三千,宦官宫女无数,过万人居于宫中,却仍得一个“静”字,何等难事。只缘皇上信道求仙,曾下诏禁止喧哗。故宫女太监无不诚惶诚恐,不敢扬声。即便尊如皇后,贵为妃嫔仍不敢稍有高声。偌大的宫院,除鸟啼虫鸣,便只有帝王最喜的猫儿嘶声。
途经御花园假山处.她却意外地听到训斥之声,“打你是为你好!让你知道什么规矩!”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论调。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忆及初进宫的遭遇,不免义愤。这些年跟着平和温善的太后,性子虽柔顺了许多,然天性中的疾恶如仇却未减分毫,难怪古人也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玉香姐姐好高的兴致,又在教人吗?”她转过去,笑盈盈地看蛾眉倒竖、冷眼斥人的杨玉香。还真是凶呢!瞧把这几个小宫女吓的,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样让她见了就恼。
“曹锦瑟!你又要怎样?”杨玉香咬着牙瞪她,“别仗着太后宠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锦瑟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曹锦瑟也不着恼,只嫣然巧笑,“锦瑟不过想问玉香姐姐发这么大的火所为何来?莫非忘了圣上曾颁旨,严禁宫中喧哗?!”
杨玉香身子一震,咬牙道:“你好!锦瑟——”
“托玉香姐姐的福了!”曹锦瑟曼声细语,看着她忿忿的背影不觉微笑。
“你们也都去吧。”声音一顿,她看向头里那个眼也不眨地看她的宫女。好熟悉的一张脸,她的记忆中有她。
“你——”
“禄儿?!”那宫女颤声试探,让她猛然记起,“金英!杨金英!”怎能忘记呀!她童年的玩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禄儿,真的是你?”拉住她的手,杨金英泣不成声。怎么能想到分别四年后竟于深宫内院相逢,却半是惊喜半是疑惑,“你怎么会在宫里?还改了名字?”
“你呢?怎么也进宫了?”曹锦瑟不答反问,那个长长的故事怎么说得清呢?
“去年春入宫的,已一年有余……”杨金英低语,有淡淡哀凄。有什么好说的?家境贫寒,被迫入宫……最普通不过的理由。
望着几个女孩忧色满面思及自身,曹锦瑟不禁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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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了药回转慈宁宫,却于廊下遇着一只猫。这狮子猫全身毛色淡青,卷曲、滑腻、毛茸茸的,惟有双眉莹然如雪,虽未见过,她也知这猫儿必是皇上特封之“虬龙”的霜雪。虽知霜雪是皇上所爱的宠儿,不可妄戏,但对上那对灵气逼人的碧眸,她顿生喜意,一时竟忘了该有所避讳。
“瞄瞄……”曹锦瑟蹲下身轻唤,那狮子猫爱理不理地瞥她一眼,转身欲去,却又停下脚步回首看她。瞧了半晌,才突然跃到她的膝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舒服地窝在她的怀里。
这算是看她顺眼了吗?
呆怔过后,曹锦瑟不觉低笑,轻抚它的绒毛,有种温暖的感觉。她是个怕冷的人,每到冬季,都恨不得捧着暖炉窝在棉被里。因此,最喜毛茸茸,温暖的感觉。若非太后玉体欠安,不喜猫儿吵闹,她早就养几只小猫了!
拥着霜雪坐在阶上,阳光里,她溢出柔柔的、暖暖的笑。
“咦!”突来的一声轻呼让她猛然回首,看见身后面色苍白的男子,呆怔当场。
天!早该想到的,霜雪既在,圣上又怎会远离呢?可是,明明没有看到侍卫和太监呀!
霜雪“瞄呜”一声,倏地跃下,在皇上脚边蹦跳磨蹭。
曹锦瑟猛地醒过来,慌忙跪于阶下,“奴婢叩见皇上。”
“起来吧!”朱厚熜笑笑,出乎意料地和颜悦色,却让曹锦瑟更加忐忑不安。
“你是母后身边的人?倒有几分本事嘛!霜雪平时除了朕外,从不肯让人碰的。”朱厚熜笑看着她,看来心情好得很,“你就是母后最宠爱的那个……”
“奴婢锦瑟。”曹锦瑟垂着头,诚惶诚恐地回答。虽然皇上此刻看来并无恶意,可谁知他何时突然不悦呢?皇上盛怒时,别说她一个小宫女,即便是朝中重臣、宫中后妃,轻则斥骂,重则杖责鞭笞。怎不让她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锦瑟?!对!就是这个名字……朕见你多次,却总是记不清你的名字。”朱厚熜微笑。与母后一番长谈,原本浮躁的心竟难得的平静。有多久未曾与母后这样谈话了?自他沉迷于长生升仙后,真的疏忽了许多。
曹锦瑟眨了下眼,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太后其实是很寂寞的……”若皇上不炼什么丹,求什么仙,多陪陪太后,她也不会久病不愈了。
朱厚熜扬眉看她,微泛怒色,旋又笑起来。适才母后十句话倒有六句提到了这个什么锦瑟。本觉母后过于宠信婢女,但现在看来,倒是个忠心的丫头。
“你抬起头来!”他笑着,看她缓缓抬头,不禁一怔。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论姿色,她不美,不过堪称清丽,不辱圣目罢了,可是,她的一双眼却总让他觉得有些什么是与他所见过的女人不同的。是什么?他一时想不出,却觉她畏怯惶恐的外表下是一颗大胆无惧的心——她并不是很怕他这个皇上呢!
有趣!做了十七年的皇帝,他最先懂得的就是“威柄在手,朝纲独断”,在掌控生死祸福的无上权力面前,文武官员、宫中后妃,无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惟命是从,诚惶诚恐。惟这小小的宫女,表面上唯唯诺诺、恭恭敬敬,骨子里却一点也不怕他这高高在上的皇上,甚至敢婉转进谏指责他疏忽太后——好一个大胆的女子!
皇上是否生气了?!是她愚笨!几经教诲却仍做不到谨言慎行。她在心里低叹,脸上却是木然。
这丫头果然是不怕他!朱厚熜笑了,“你叫锦瑟?姓什么?”
活在人世三十三年,享尽了荣华富贵,人间艳福;看惯了崇敬恭维,畏惧惊怕;除了长生仙道,再无令他感兴趣之事。偏这小丫头,却勾起他淡淡的兴味。
“奴婢姓曹。”皇上是怎么了?若是怒容相对,她倒也坦然,偏他这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却让她忐忑不安。
“曹锦瑟……好名字!你是哪里人氏?何时入宫?”难得的好兴致,逗逗这小丫头倒也有趣,竟似重回做兴献王世子时那段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从不知皇上也会像地保一样查询户籍呢。曹锦瑟垂首敛眉,“奴婢福建莆田人,嘉靖十三年元月入宫。”
嘉靖十三年?!若他这个皇帝还未老到记忆力减退的话,那他可以肯定一件事——嘉靖十三年绝对未曾选秀女入宫,她又怎会是那惟一的例外呢?
偷窥皇上越见阴沉的面色,她反而定下心来。这才是帝王本色呵!终是要发怒呀!“你真是十三年元月入宫的?”朱厚熜半眯了眼,正想查问到底,却听一个声音响起:“陛下!”他扬眉看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墨窸。脸上轻松自然的表情绝对是其他臣子无法窥见的。没办法,对这个伴他一同长大的墨窸,他怎样都无法视他为匍匐脚下的臣子。他是他的朋友、知己——其实,自古最寂寞、最需要朋友的不是别人,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好了!你不必又说那些朕听过几百遍的废话了!”朱厚熜挥手起身,“你瞧朕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墨窸淡淡一笑,眼角瞥向垂首无言的她。幸好他及时赶到,若让皇上知道她是代替叛国通倭的父亲受罚入宫的,后果不堪设想。叛逆!在以藩王入主的圣上眼中是最最忌讳之事呀!
她悄悄地抬头,默望他随于皇上身后的背影。心头五味泛杂——真是不甘呀!难道这样偷偷的爱恋已是他们今生最大的缘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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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除了蒋太后,待她最好的就是杜康妃了。杜康妃温婉纯善,娴静平和,一如初见她的印象。然而这朵空谷幽兰竟是无法避免地坠入勾心斗角、诡谲莫测的名利圈中。虽然如此,放眼偌大皇宫,似这般淡泊清心,远离是非的只此一人。
“他就是我的一切!”她的全部希望皆寄托于他的未来。拥着未满两周岁的稚子,她笑得柔柔的,溢着爱意。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惟一的愿望只是爱子载后快快长大封藩袭爵,也可早日离了这是非之地。
“娘娘真的不打算争吗?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小皇子呀!”曹锦瑟低语,轻抚小皇子粉嫩的脸颊。
她想不通杜康妃为何要不战而弃?皇上虽得数子,存者却不过二三,若杜康妃有心并非毫无胜算。如此良机,为何不与命运相搏?
杜康妃幽幽地笑了,“做皇帝很好吗?”如果做皇帝都会像“他”那样不开心,那还是不要做得好!
曹锦瑟不再说话。虽然她不知道杜康妃究竟在想什么,却决不会去勉强人。托着腮,她望着斑驳的余辉,一时竟痴了。
转目看她,杜康妃笑了,“想着墨窸?”
“嗯!呀……”曹锦瑟叫出声,看她了然的目光,脸越发红了。
“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杜康妃微笑,难得见她这般娇怯的女儿态。
曹锦瑟抿唇而笑,索性厚脸皮地道:“锦瑟就知道这宫里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娘娘去!”
是她太闲了!杜康妃笑看她,“你想瞒人吗?任谁看你瞧墨将军的眼神都晓得你的心事了!”
“娘娘取笑奴婢!”有那么明显吗?曹锦瑟脸一红,虽然羞怯,却还是把心事倾诉。这种事除了杜康妃她还敢对谁说呢?说算是杨金英那样的故人,她也不敢透露只言片语呀!
“太后她心肠好,又待你不薄。等她老人家身子好了,求她为你赐婚就是了!”
"太后——”曹锦瑟蹙眉,眼中难掩忧色。虽然近日太后精神大好,但她的不安却丝毫未减。只恐、只恐……不会的!太后会长命百岁!她在心里祈祷,却怎样都摆不掉突涌而来的不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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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太后病情加剧,不幸仙逝。嘉靖帝悲痛欲绝,数度昏厥。
慈宁宫中,满目素白……放眼殿中,跪俯于地的不论是嫔妃、宫娥、宦官不是放声大哭就是低声饮泣,无泪的大概只有她一个吧?她也很想哭,这殿中的除了皇上、墨窸、杜康妃,就只有她一个是真心悲伤的吧!可是,想起太后弥之际拉着她的手,低语:“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她终于去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女人!
虽然墨窸从未开口说过一个谢字,但他却宁愿用生命去报答她的再造之恩。从街头弃婴到王府家将乃至如今位极人臣,回望他这一生,如一场梦。宦海沉浮,心渐冰冷,手变染满鲜血。从护帝赴京初登大宝到方礼之争,绝对的忠诚与支持,不仅是为维护帝王尊严,更为报答太后知遇之恩。
墨窸的心痛如刀绞。怎能忘记?太后召见,默默凝望他许久,只得一句:“求你护他!忠他!谏他……”一个“求”字,封住了他所有的话。保护、忠诚、直谏,这是太后惟一也是最后对他的请求——想必她是早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
心口一痛,他无法再想下去,抬起头望着神色哀凄的皇上。他只看过皇上如此神情两次,另一次就是兴献王逝世。可见再身份尊贵,再冷血无情的人也跳不脱人间至情。
他在心里低叹,见皇上的贴身太监小福子匆匆而入,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礼臣们正在研究太后陵寝之事,问是否依旧例葬于金山?”
墨窸一震,正要出言阻止,却听一人娇喝:“不要!”一素衣宫娥奔出,跪于下,清丽的面容无泪,只有郁郁哀伤,“请皇上送太后回江西与兴献王合葬。”
一句话令殿中众人震惊万分,一时之间,殿上除了呼吸、心跳,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曹锦瑟抬起头,眸中清明一片。她只仰望皇上,不理忤逆之罪的后果,一径说自己想说的话:“奴婢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有几句话却不得不说——不为奴婢自己,只为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奴婢的话说完后,要杀要剐自随皇上。”
朱厚熜沉着脸,挥手阻止了要上前拉她的太监,“你说!”他记得她……曹锦瑟,一个胆大包天、深得太后宠信的小宫女。她要说什么?为母后?!
竟然当面忤逆皇上,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忆起多年前那个初见她的冬日,墨窸摇头,心生不安。
“陛下,您觉得太后她真的快乐吗?不错!她是母仪天下——这天底下的女人再也没有比她更尊贵、更福气的!可是,她不快乐。锦瑟服侍太后近五年,您探望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每天都念着安陆,念着兴献王,念着亡故的郡主,甚至念着兴献王府后那株橘树……难道、难道陛下连太后生平最后一个‘要回家’的愿望都无法满足吗?”一个女人一生求的不过是一个“爱”字啊!父母的爱,夫婿的爱,子女的爱……因为有爱她和她所爱的人的关怀,她才真正地快乐和满足。否则,即使有享不尽的荣华,如天的权力,她都不会快乐。
母后真的那么寂寞孤独?!她的话想必是真的!她不是连兴献王府后院母后最喜欢的橘树都知道吗?
凝望她滑落脸颊的泪,朱厚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皇上必然暴怒之时,他竟只是拂袖而去。
离去时看一眼曹锦瑟,墨窸在心里叹息。是太后亡灵保佑她吧!若非是在太后灵前,皇上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方皇后冷眼看她,终于神情古怪地离去;郑贤妃不屑地冷哼,亦随之离开;杜康妃看着她,欲言又止,只余一声幽叹。
殿中众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曹锦瑟仍是跪在地上,垂首敛眉。忽觉一片红霞飘至眼前,三寸金莲上彩蝶欲飞。
她抬起头,认出眼前的红衣美女是皇上近在宠爱有加的王宁嫔。
王珏瑛含笑看她,却有淡淡的轻蔑,“你若以为这样就可以吸引皇上的注意,就太愚蠢了!”
脸“刷”地红了,曹锦瑟又羞又怒。她何曾要与人争宠?她抿唇,冷冷地回道,“娘娘太高看奴婢啦!”
王珏瑛冷笑,不屑地说:“你这样的容貌,就是再熬三世也休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乌鸦永远都是乌鸦——你还是安分点的好!”她丢下轻蔑的笑声离去。
握紧了拳,曹锦瑟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这宫里的女人难道除了争风吃醋、相互攻击便无事可做了吗?可悲呀!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只道是王宁嫔去而复返,愤然抬头,却见满面得意的杨玉香,不禁一怔,“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杨玉香冷笑,“当然是来看昔日太后身边的大红人今日落得怎样的下场!你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皇上无礼!难道你以为今日还有太后护着你吗?”
走近她,杨玉香突然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这一耳光是还你以前打我的——还有你前几天……”她再扬手,却被曹锦瑟一把抓住。
甩开她的手,曹锦瑟缓缓起身,逼视她,“你说得不错!今日是不会有任何人来维护我,但你也不要以为我会因此打骂由人。你听明白、记清楚,我曹锦瑟不会仗势欺人,可也绝不容许任何人来欺负我……”
话还未说完,就突听一阵不该有的掌声。两人一起回身,杨玉香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满面惶恐地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叩见皇上。”
皇上为何去而复返?是来治她出言不逊之罪吗?曹锦瑟咬牙。但何必多想呢?在这囚牢般的深宫内院,似她这样无依女子还能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吗?生死祸福全凭这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话呀!
瞥一眼侍立皇上身后面无表情的墨窸,她缓缓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淡淡一笑,虽然轻微,却是近来第一次笑。墨窸无语,心中却莫名地五味杂陈。
皇上少年得意,踌躇满志。依他惟我独尊的自大心理,女人,不过是他服丹后泄欲之用。即使贵如皇后,娇如宠妃亦不过是排解寂寞烦忧的玩物,便是娇宠恩爱之时,也少有真情。何曾见他如此温言善待一个忤逆圣颜的小小宫女?只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一向不是一个有气量的人。每每有朝臣于庙堂之上直言进谏令他下不了台时,常常暴跳如雷,方才忍下满腹怒气,不单是为此地乃母后灵前,更为她的话句句真情流露,字字哀恳感人。回心细想竟觉她所说尽是事实。懊悔之余,他突然很想留那个小宫女在身边,是为了弥补少与母后相聚的遗憾,也是为了她的忠诚。在他身边,岂不正缺少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吗?
他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只看着浑身发抖的杨玉香,眼中是冷如冰的残酷,“哪个宫的?”
“奴、奴婢是喜福宫侍候郑娘娘的……”杨玉香颤声回答,虽明知不会唤起皇上半丝记忆。即便就在半个月前宠幸郑贤妃时他还曾赞过她聪明伶俐、清丽可人……
喜福宫?毫无印象!朱厚熜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于圣母皇太后灵前喧闹滋事本当死罪,太后慈悲,朕亦不想血污圣灵。现免你死罪,自去司礼监领罪吧!”
杨玉香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一咬牙,她叩头谢恩:“谢皇上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往司礼监必受严惩,但总算还是留了一条命呵!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该轮到她了!曹锦瑟眨了下眼,缓缓抬手理顺零乱的发丝。罗袖半褪,如雪皓腕上露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玉镯。
是它吗?朱厚熜双目微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只玉镯上当有一个“禄”字。
“那只镯子……”他顿了下,迟疑起来——母后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赏赐给一个小宫女?
看出皇上的疑惑,曹锦瑟淡淡地道:“这玉镯是太后生前赏赐……皇上没有看错,这确实是‘福禄双镯’中的‘禄’镯。”曹锦瑟柔柔地笑了。这双玉镯对她而言是珍贵无比的礼物,和那对母亲留下来的珠坠一样是她最珍视的宝贝。
“你知道它的来历?”他难掩心中的震惊,母后竟真的把它赏给一个宫女。
“这镯子本是太后最喜欢的陪嫁之物。那只‘福’镯早年赐给了郡主,后来成了郡主的陪葬品。”
朱厚熜默默地看着她哀宛的面容,心潮汹涌。原来她在母后心里竟有如此重要的地位?竟把只传子女的玉镯赐于她!她究竟有何本事让母后如此待她?他真的很想知道。
迎上皇上探究的目光,曹锦瑟心神一凛。垂首,旋又抬起头,大胆地与神情古怪的皇上对视,虽说龙颜难犯,但既然已做了,又怎可怕承担后果呢?
朱厚熜扬眉,唇边勾起一丝笑,半是嘲弄半带笑。就是这份胆量、一身傲骨让她与众不同呀!她不是个柔顺听话的宫娥,但必是个让人宽怀的伴儿。
他笑着,缓缓开口:“从明天起,你就到乾清宫当值吧!”
曹锦瑟一愣,一时忘了回话。
到乾清官当值,是福是祸?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亲近皇上是许多人惊不醒的美梦。若是有三分姿色,七分柔情再加上百般殷勤,或可得到圣恩宠爱。若一朝怀了龙种册立为妃,便真是一步登天,荣华富贵皆在眼前!然而圣心难测,若是服侍不当忤逆圣意,轻者喝斥杖责,重者……她可不想成为紫禁城外净安堂中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手指触到怀中的薄绢,她的心定了定。只要取出太后亲书的手谕,她定可顺利出宫,得回她所企盼的自由。但……她可还能再见到他?贫女与将军,他与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若非命运捉弄,今生本不该有任何瓜葛的。恋上他,是一个意外,然而这份意外却使她的生命变得如此美丽多彩。不想——不想就此走出他的视线,不想远离他的生活……
抿起唇,她决定为自己冒一次险。不是任性妄为,只为那份难以割舍的牵挂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