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卓寒勉强笑了笑。
“寒……”
寒,你怎么了?告诉我啊……
原以为虽不能忘记,但至少可以坦然面对了。可一见那片梅林,深埋在心底的回忆沉渣泛起,没有防备之下几乎让他魂飞魄散。那一刻分明看见了她——那个笑容冷傲的女人——带著轻蔑,看著他一头冷汗,看著他狼狈不堪。
寒,我做错什么了吗?……
一直是他在给予,在他需要的时候任他索取。他向来冷静从容得近于冷漠。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玄……”抬起头看见玄无措的神情,不应该怪他的。
“寒,你没事吧?”
“我没事。”
无言,良久,玄忽然转身从书案上取过那支箫。一个“梅”字,深深地刻在那里,也许同样刻在他心上吧。
“是因为这个吗?”小心问他。或许不应探究,但想知道……
想回避,想远远逃开。他不是已经逃了这么多年了吗?但,玄的眼中带著凄惶……
好像过了很久,卓寒终于缓缓开口:“十九岁那年我遇见她的,她叫梅心。”
“梅心?”是那个梅字的由来吗?
“对,梅心。没有心的意思,一开始她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卓寒苦笑:“但她很美,有一种郁郁的艳丽,带著些冷傲,眼中却又带著不易察觉的彷徨,于是笑起来愈发动人。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忽视她的美貌,我更是为之深深吸引。那时候年少气傲,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一见她就向她示好,她接受了。我很开心,但也觉得理所应当。其实那时我只是个初出江湖的无名小子,美貌如她,又没有深交,且年长于我,她如何会动真心?不过那时候是想不到的。那段日子我和她花前月下,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沉醉无比。那支箫是她送我的,曾经她和著我的箫声起舞。我想要她,但不敢提出。她带著清寒的笑让我不敢冒犯。我珍视她,也想当然地把她看作我的妻,看作唯一能和我相偕一生的人……”
他的眼中有笑意,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之后的事情再让他痛苦,那段日子却永远都是美好。“唯一能和我相偕一生的人”……玄轻咬著唇。
“我想和她成亲,我没认真问过她,但我一直认为她一定会答应。我将她带去见我师父。我是个孤儿,对我而言师父是唯一的亲人,我想他也会觉得高兴。但……”卓寒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四个月后我和她成亲。婚事是我师父操办的,那天到场的人很多,谁都说我师父待我不薄,我也很是感激。那天的她美艳不可方物,我真的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但在拜堂行礼的时候她忽然呕吐了。我以为她身体不适,心里很担心。可她却……她却忽然说……说她不能和我成亲,因为……因为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身孕……我从没有碰过她!我一下子不知自己生处何地,我看不清周围的人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我看见……我看见我师父脸如死灰……她腹中的孩子是我师父的,她当众宣布!我不敢相信,我想师父一定会否认。不可能是师父,即使是哪个师兄弟我都可以接受。可……可师父居然不加辩驳,居然默认了……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忽视她的美貌,我师父也个是男人……”卓寒惨笑:“更让我害怕的是她脸上的表情,在别人看来是伤心羞愧,但我明白她眼中的得意。是得意,我决不会看错,但我不懂……当天晚上,我师父刎颈自尽,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再也没脸做人……那是我无比尊敬的人,但他老了,寂寞了,我能说什么?我听见她在笑,狂笑。她是故意的,她直言不讳!我想杀她,我从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她会武功,而我居然从不知道。她一直刻意隐瞒,她一直都是处心积虑的。我追了她一年,象鬼一样追了她一年。最后,在一片梅林。她受了伤,但却无比轻蔑地看著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是为了复仇。她的丈夫曾和师父比武,结果死在我师父手上。她发誓不惜一切替夫报仇,她要让我师父身败名裂。她舍却名节终究还是做到了。我问她是不是爱过我……我想让自己住口……可我不甘心……我终于明白我一年来追的到底是什么了……我不甘心……可是她说她今生今世都只是一个人的妻,说得斩钉截铁。我对她的好她知道,但那对她没有意义。她没有心,她一早就说过她没有心……是我痴心妄想,是我不自量力,是我自作多情……我只期望她说一句,她爱过我,哪怕是为了偷生,即使是骗我,我都可以放过她,甚至我觉得我会原谅她……我知道那种想法无耻,但我真的那么想……可她根本不屑欺骗!她没爱过我,自始自终她都只是利用我……她拔出匕首自尽,血溅得我满脸都是……我在她的尸体旁待了两天两夜,天一直在下雪……”他停下,声音无比疲惫。
玄呆立著,手指冰冷。
“我曾经以为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总会有回报。后来才明白,原来付出的东西别人肯接受也是种幸运。”他自嘲地笑了笑。当初她对他的责问报以冷笑,她轻描淡写“我没有要求过你做什么”。傻瓜一样的付出,她视之如鄙履,到头来只是他一相情愿。
疲倦的声音,凄凉的神情,微颤的手。心很痛,第一次,为他而心痛。玄走近他,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可自己的手也很冷,没有办法给他温暖。他给他的温暖曾让他无比平静,但却不能给他同样的回报。
“寒……”不知该说些什么,想给他的安慰如何让他明白。
入夜,依然留在他身边。不知能做些什么,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能这样陪著他……寒,你好些了吗?
小心地靠近他,轻轻印上他的唇,试探地触他的舌头,想挑动他的情绪。曾经在他给他的欢爱中忘记一切,也许这样也能让他暂时忘记吧,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玄,不要!”卓寒推开玄。一直掩著的伤口被揭开了,鲜血淋漓。今夜他没有情绪。
你不需要这个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寒,我真的不知道……
“玄,先回去吧。今晚让我一个人待著好吗?”他坐在床沿上,低著头不去看玄。
你不需要我?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走出房间的时候回了回头,他仍没有看他。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的淡泊实际是种逃避。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厌恶杀戮,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种近似于厌倦的懒散神情。回忆被密密裹起,深深埋好,唯在静夜吹箫的时候,它会偷偷露个头,透口气。
最重要的东西——那个被他看作唯一能和他相偕一生的女人——已经失去了,剩下的就都不重要了。因著一点天生的善良,他怜悯著他,将残存的关爱施舍一些给他。而他靠著这一点关爱汲取著温暖。因为心一直都是贫瘠的,所以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寒,原来你和大哥是一样的……一直小心翼翼维护著的其实只是他们的施舍而已……
“城主……”许干欲言又止,神情有些狼狈。
“要你去办的事怎么样了?”玄冷冷问。他已经接到消息了,只是等许乾自己来承认。
“我派了人手去铲除水龙帮,原想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没想到龙抬头防备周密,居然让我们吃了大亏……”
“‘原想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许堂主你不觉得自己太轻敌了?”
“是……是属下的责任……但是……但是……”许干一头冷汗。
“是郁崎风对吗?”玄说出了许干不敢说的话。
“是。是郁崎风帮龙抬头谋划的,还援助了人手。”许干连忙补充,小心地抬眼看著玄的脸色。
玄不说话,脸上没有表情。大哥,也许我有点小看你了。帮龙抬头谋划还在其次,能援助人手就说明他的势力已不容小觑了。
“这对郁崎风来说是一个机会,他不会就这么了结,一定还有其他行动。你仔细打探,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
大哥,这么好一个扩大势力的机会如果你放过了,那你就真的不值得我用心了……
已经三天了,卓寒并没有来找他。
他被苏醒了的回忆抓住了吗?寒,再一次忘掉她吧,有些事只能选择忘记,对自己仁慈一点……对我也仁慈一点……
在往前就是寒的居所了,但却不知为什么停住了脚步。玄隐身在假山旁的阴影里,静静地看著站在回廊上的卓寒。
又在吹箫,箫声听在玄的耳中似乎特别凄凉……“曾经她和著我的箫声起舞”。月色之下,你是不是又看见那个翩然起舞的婀娜身影?每一次吹箫你都在看她吗?每次一看到他,他就会停下来。他从不曾在他面前吹过,他从不曾为他吹过……那箫声中勾画的世界是只属于他和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咬著……一转身,玄向回走去……
有响动,卓寒停下,向著假山转过头,但没有人影。玄不会来,那一夜拒绝他也许让他生气了。原本是怯懦的,渐渐却变得霸道,玄想要的时候就不容他拒绝。而他也的确没有再拒绝过他。那个雨夜,那惨白的脸一直让他无法淡忘——他的拒绝曾经伤害过他。但这一次他没有情绪,刹那间袭来的疲惫让他没有精神去迎合他。不要一有需要就来索取……玄,我会觉得累……
已经没有胆量再主动付出了,每一次付出点什么都会计较著回报。而玄的心中早就有别人了,因为知道不会有回报,所以不会把心给他。陪在他身边是因为明白他的寂寞和脆弱,是怜悯吧,又或者说自己也是寂寞的。根深蒂固的寂寞无法完全消除,但借著肉体的慰藉也能暂时排遣吧。人通常只有在自己富裕的时候才会想到施舍,我只是个普通人,这一次……玄,请你体谅吧……
“少城主,各路人马聚会的时间就暂定在下月十五。”
“时间会不会太过仓促?”崎风还有些担心。
“时间的确紧了些,但属下会加紧筹划。”万骥远的眼中写著坚定,因仇恨而生出的坚定。
“这样也好,这一次挫败青玄的阴谋让更多的人对我们有了信心,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那就要辛苦你和其他兄弟了。”
“我们不会觉得辛苦的,大家忍辱偷生等的就是这一天。属下这就去安排。”
都在等这一天吗?但我好像没有啊……
心已经平静很多了。刚开始也是这样,时不时地想起,让自己痛不欲生,而后渐渐习惯,渐渐麻木,最后把回忆重新埋好。
今夜去看看玄吧。这么多天他一个人睡,不知是否睡得安稳。一打开门,却见玄正站在门口。
“玄?”卓寒有些意外。
玄的唇边露出一个美好的微笑,探头轻吻了卓寒一下:“已经十天多了,今夜你是不是有情绪了?”
已经十多天了吗?他恢复得还真是慢啊,卓寒自嘲地笑了笑。伸出手搂住玄的腰,深深吻下去。温润的唇,濡湿的舌,默契的缠绕,都是彼此再熟悉不过的……
许久才分开,玄叹了口气:“你果然是有情绪了,再等下去我要找别人了……”
卓寒微微一愣,但并没有说什么。如果和爱无关,那么性只是一个和技巧相关的问题……不去和玄辩驳,卓寒一把将玄揽进屋,拉他进了内室,把他压倒在床上……
散落一地的衣物,裸呈的躯体疯狂地纠缠……心寂寞,因而肉体更加饥渴……玄忽然翻转身,将卓寒压在身下……
“玄?”
玄不答,只撑起身体吻住卓寒,堵住他所有的疑问。随后他的吻沿著卓寒的颈项、胸口、腰际一路下行……
他在用嘴取悦他,卓寒一惊。那湿热的舌头,娴熟的技巧……卓寒只觉得快感在身体里剧烈燃烧著,手指缠进玄的头发,想把他拉开,却又好像不愿意让他停下……玄?……
卓寒突然扬起头,眉紧皱著,盘亘的欲望得到了宣泄。玄张嘴离开,撑著身体却不抬头。卓寒清醒过来,他伸出手,小心地托起玄的脸。虽然他及时离开,但那喷射的欲望依然玷污了他的脸和头发。
“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直是他厌恶的方式。
“你喜欢吗?”玄轻轻一笑:“以前他就喜欢我这么做,他说我的舌头很不错。你也喜欢吧?”
“玄……”心痛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污物:“玄,你不必……”后悔刚才因为一时的快感没有阻止他。
“一直等你,一直等……你都不来。我下了很大决心来找你,在门口却又不敢敲门……”玄喃喃道。如果只能以这种方式让他接受他,那么就用这种方式吧,毕竟这一方面他可以做得很好。其他的都不会啊,不能给他安慰,不能给他温暖,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不知该为他做什么……虽然他给他的只有施舍,但有总比没有好……
“玄!”卓寒一把将玄搂进怀里,紧紧地拥住他。他曾经被这样凌辱过,现在自己却让他做了同样的事。十多个夜晚,他独自感伤著,留他一个人忐忑不安地等著。人总是在富裕的时候才想到施舍,一旦自顾不暇便不去过问别人的需要了,也许无可指责,但真的是自私啊……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不想来打搅你。只是……只是一个人等著,好像又被抛开了一样,有点怕……”
“玄,对不起!”卓寒用下巴抵住玄的额头,颤声道。
“寒,今天晚上抱著我睡好吗?明天……”
“明天怎么了?”卓寒放开他。
玄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道:“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对你说。不过还是告诉你吧。明天我要离开极乐城一阵子。”
“离开?你要做什么?”卓寒一脸疑惑。
“我要……”玄咬了咬嘴唇:“我要去杀一个人。”
“杀人?”卓寒坐正身体:“杀谁?”
“龙抬头。”
“他?因为他归附了郁崎风?”
“这是一个原因。”
“其他理由呢?”
“我曾经命令许干除掉水龙帮,却没想到在崎风的帮助下,反而让我们吃了亏。现在信任郁崎风的人越来越多。我要杀了龙抬头,灭掉他的威信。”
“为什么要自己去?”
“因为这一次不能失败,而极乐城没有比我更好的杀手。”
卓寒无言了,又一次的疑惑:冷酷和脆弱,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郁青玄?也许两个都是,因为受过的屈辱而练就的冷酷,因为对他的信任而露出的脆弱;仰或两个都不是,用冷酷征服别人,用脆弱征服他……
又是这样的眼神,让他不安的眼神。真要铲除水龙帮并不是做不到,但用相同的方式没有意思。对于崎风,他希望做得更精彩,更让他出乎意料。做了这个决定,然后下了很大决心来找他。想要确认一下他的态度,好让自己走之前可以安心。
“寒……”他趋身搂住他的脖子,想再一次唤回刚才在他怀中的温暖。
卓寒伸出手重新抱住他:“自己要小心,不要逞强。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终究还是为了崎风,但他没有资格说什么,那么只能希望他平安了。
“不用,你帮我看著这儿。”
“你不怕我背叛你?”
玄笑了笑:“你不用背叛我,你只要抛开我就可以了。”
心一痛,他搂紧他。能给他的也许不多,但他要的也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