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府内苑里,剑光飞舞,就在呼唤声出现的同时,舞剑者剑锋一敛,只听得“锵”地一声,银剑回鞘。
“骆公子!骆公子——”一个身着白衫的童子慌张地冲进内苑。
“文朗找我?”原本练武被打断的不悦,却在此刻完全消散。
文朗一向知道他的脾性,若非事情确实非常重要,否则他绝不会让自己的书童在他练武的时候打扰他。
“是——是——”陆家书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我家公子要我——通知您——今日酉时之前,带着纸伞到西湖长桥上会面,不见不散。”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完,书童的一张脸已胀得通红。
“酉时?”骆靖挑起一道剑眉。
现在晌午刚过,文朗却急着让人前来通报,这实在太不像他平日的行事。
“是的,骆公子,我家公子特别嘱咐,要我一定要通知您千万别误了时辰,还有一定要带把伞。”
骆靖扬眉,却也不再多问。“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多谢骆公子,小的这就回去复命。”说完,书童又匆匆离去。
这小子,又不知窥见了什么样的天机?骆靖微微扬起唇角。
陆文朗是他的至交。
七年前追捕山西盗匪之时,陆文朗恰恰被盗匪所挟持。身为御赐“神捕”,他当然必须拿下盗匪、救回人质。
然而,当时陆文朗脸上平静的神情,却让他印象深刻。
他本以为是他拿下盗匪救了他的命,后来才知道,看似俊逸的他,一身武功竟也不在自己之下。至于他为何会被挟持,他也只是给他个再奇特不过的回答——天机不可泄漏。
事实上,相交七年,他至今仍不知文朗的来历,也不尽信他所谓的能通鬼神、窥知天机,然而,这并无损于他们的兄弟之情。
他走近天井,提起水桶,仰头让水自头冲下。
畅快淋漓!
他甩了甩头,抖去一身的水珠。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风清明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欧阳修这首“采桑子”正应了他此刻的心境。
是许久没见西湖的景色了。公门繁扰,他本性纵然不羁,却也无法挣脱俗事的羁绊,今日文朗这西湖之约,倒是挑起了他的兴致。
就往西湖走一趟吧!近酉时,原本璀照的霞云竟渐渐转为阴暗。骆靖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该不会就要下雨了吧?!
他双臂环胸倚靠在长桥上,天上开始飘起了微微细雨。
果然!他仰头望着薄薄的雨雾——有时候,他真不得不相信文朗是有些奇特的能力。先前叮嘱他要带伞,大约又是文朗要向他证明自己的预测吧。
这模式已经成为两人间的默契。他偏是不相信文朗的特殊能力,文朗便硬是要用各种方法来让他相信。
当然,以文朗的为人,自然不会在乎任何人对他的观感。可偏偏就碰上他骆靖这个不信鬼神的人,纵使文朗的预测至今还没有出过岔子,但在他看来,却不过是巧合罢了。
凡事必有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不是,他也不可能以这样的法则行走江湖、屡建奇功,从无失手。御赐“神捕”的名号也是由此而来。
雨越下越大,看着行人慌乱地奔走,他撑起伞站在长桥上,自有一番悠然。
“看来,待会儿还得谢谢文朗呢!”他旋身面对西湖烟雨,自顾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突然,一只手“啪”地用力搭上了他的肩头。
“喂!你这人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一回身,只见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在大雨中声色俱厉地斥责着他。这情况令他有些莫名。
“这位姑娘,请问有何贵干?”赏景的心情被打断,他当然有些不快,但他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让他所有的好心情破坏殆尽。
“问我?!”一身红衣的女子柳眉倒竖,一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事似的。
“怎么,不是你有事找我吗?”他答。
如果不是这般横眉竖目,眼前的女子倒称得上绝色。只可惜,刁蛮的女子,向来惹人生厌。就算生得再美,也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
“我说你!难道你没看见那边有位姑娘跌倒了吗?”
他转头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长桥的另一端,的确有个白衣女子蹲坐在桥墩上。而他方才确实没看见。但就算见着了又如何,他平日为社稷铲奸除恶的事做得够多了,现在是他自己的时间,他不想多惹麻烦。这种小事自有旁人去做。
“姑娘,你手脚不方便?”他笑问。
“什么意思?”红衣姑娘一脸莫名。
“如果没有不方便,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把她扶起来?”
刁蛮无理外带莫名其妙,这女人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葩。
“你——”她嗤之以鼻。“我要是可以自己扶她,还用得着你?!”她指着前方,命令似地要他去“解救”那个白衣女子。
刚才出门前,师父就吩咐过她,千万不可以跟任何人接触,更不可以把伞借给人家。但她偏偏瞧见了桥上有人跌跤,教她怎能不管,既然师父有言在先,她只得等等看有没有人会上前帮忙。可大伙儿都忙着躲雨,根本没人肯停下来,唯一一个有伞的男人却尽是站在那儿不动,她可忍不住了,反正师父说不能“接触”,可没说不可以“说话”,这样应该不算是违背师父的话吧!骆靖扬眉,打量她全身上下,看不出她有什么不能搀扶别人的征状。
“看什么看!难道我还无聊到要骗你不成?还不快去扶那位姑娘起来,要是她有什么伤着了、冻着了,我全都要算在你头上。”话不多说,她干脆抢过他手中的伞,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那白衣女子身边,为她挡雨。
“你——”他简直愣住了,任雨打在他身上。
打他有记忆以来,从没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尤其是一个女人。
“喂——你怎么还愣在那儿?快来帮我扶她一把。”她朝他用力招手。
也罢,不过是个举手之劳。骆靖耸肩,一个箭步到那白衣女子身边搀起了她。
“姑娘,你没事吧?”他礼貌性地一问。
“我没事,多谢姑娘与公子相助——”白衣女子抬头。
就在两人目光交会的一刹那,骆靖整个人浑身一震。
这女子云鬓斜簪,一双明眸漆黑如星夜,身上的薄纱被雨水浸湿,赛雪的肌肤掩着一抹樱唇,微微发颤的娇弱身躯,勾起他所有的震颤。
老天!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无法控制自己被挑起的情欲与心灵的震荡。如果她不是他命定的女人,他绝对会向老天拼命!
“公子——”
“喂!你们俩怎么了?!”看着眼前的两人突然僵住不动,韩灵儿根本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雨越下越大,我手都撑得酸了!”
真受不了这些住在山下的俗人,连个避雨的道理都不懂。
她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魔咒——
“姑娘,在下姓骆,单名一个靖字。现在雨势正大,不如让在下送你至亭内避雨吧。”他一手护住她,一手从灵儿手中取回自己的纸伞为两人撑着。
“嘿——”韩灵儿有些莫名。刚才还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模样,怎么这人现在又热心起来了?
“多谢骆公子相助,向云心感激不尽。”云心垂首敛眉,不胜娇羞。
为着她脸上的红晕,骆靖看得痴了。
“向云心?可是‘云心自在山山去,何处灵山不是归’的‘云心’?”
这熊孺登的“送僧”,是他钟爱的诗词之一。而她,竟然就叫云心?!
云心闻言,惊喜地抬眼。“没想到骆公子也知道这首‘送僧’?家父至爱此诗,所以替奴家取了云心这名字。”
“向云心真是好名字!也不负姑娘的清灵蕴秀。”
骆靖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天底下竟有如此的巧合。看来,是上天要厚待他了!“你们在说什么云啊山的,我怎么都听不懂?”韩灵儿皱起眉头。
打小,要她背些什么药经、武经都难不倒她,可偏偏什么诗啊词的东西就始终怎么都念不会。现在瞧他们俩开心的模样,真让她有些后悔没有多念几首诗,要不然她也可以一块儿开心了。不过好歹她听懂了个“灵”字,这倒是跟她的名字有关联的。
“你——”骆靖斜瞥了她一眼——夏虫不可语冰,说的大概就是她了。
韩灵儿被他的眼神瞧得怪不舒服的,她咳了咳。“好啦、好啦,既然你们都说了自己的名字,我也不会吝啬,我姓韩,叫灵儿,你们就叫我灵儿好了。”她仰起头看看天空。“瞧,再待下去,就算有十把伞都要被淋成落汤鸡了,咱们还是快走吧!”
骆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同样是女人,却有若云泥之别,他真不知该替这韩灵儿感到可笑,还是可悲。
“灵儿姑娘,多谢你的提醒。”云心抬眼。“骆公子,我们——”
一听见她在唤他,他的唇角立即扬起。“云心姑娘,雨的确大了,让我送你过桥吧。”
看着这两人缓缓离开,灵儿不免有些恼。
“为什么我开口他就是不听,而云心姑娘什么都不用说,他说走就走?难道是——我在山上待得太久,话说不清楚了吗?”灵儿偏着头,用力地找寻答案。
“这雨下得真大,都快一个时辰了,连一点停下的迹象都没有喔。”灵儿把手环在胸前,喃喃地抱怨着。
她答应过师父一定要在寅时前把信送到,可偏偏现在寅时都快过了,她还被困在这儿。
“你如果有事就快先走吧,雨大,伞在那儿。”骆靖根本连头也不想回。
他生平最讨厌不识趣的人,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刻,就让他给遇上了这个韩灵儿。
躲雨的人们已经在一盏茶的工夫内走得干干净净,整个亭子里就剩他们三人,而她偏偏不肯离开。
“叫我走?!”灵儿绕到他面前。“留下你和云心姊姊在这儿?我怎么放心?人心隔肚皮,这年头‘坏人’两个字是不会写在脸上的。”
说完,她觉得挺开心。这几句话师父老拿来教训她,现在可有她发挥的机会了。
“灵妹妹!骆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云心惊呼,连忙替他辩解。
骆靖本想发作,但一听云心替他说话,他心上却有些愉悦。
只奇怪的是,怎么女人老喜欢攀亲带故,只不过是一块儿躲雨,这两个人就以姊妹相称起来。
女人!“唉,云心姊姊,我师父说过啊……什么天下男人都……都长得像乌鸦——对,乌鸦!女人可得小心被他们欺侮了。”灵儿一脸诚心劝谏的模样。
“灵妹妹!”向云心惊呼。
“韩灵儿!”骆靖不由得怒由心生。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师父说的话怎么可能有错?难不成是她记错了?灵儿一脸不解。
“不,你没说错,是你师父错了!”他几乎可以认定,她师父是个被男人抛弃的可悲女子;而且还将这种该死的观念加在她的徒儿身上。
“你胡说!我师父怎么可能会有错!”听见有人诋毁她的师父,她气极了。
“我胡说?”他挑起一道浓眉。“好,那么我问你,你师父是不是个女的?”
灵儿一愣。“是又怎么样?”
“她带着你住在罕无人迹的山里,而且不喜欢见到生人?”
“你……你怎么知道?”她张口结舌。
该不会他也像师父一样,有预知的神力?
“你——”他本想戳破她对她师父的崇拜假象,但转念一想,这似乎有些太残忍了。“算了,我随便猜的。”他下了个结语,不想再继续说下去。
“随便猜的?”她一脸狐疑。
“灵妹妹,骆公子只是随便说说,你就别多心了。”云心笑着接话。“而且我相信骆公子是个好人,否则他也不会肯帮我啊,你说是不是?”
骆靖微笑。
多么灵慧善良的女子!她听懂了他话中的涵义,却又巧妙地化解了僵局,这样聪慧的绝色,怕是再也难得一见了。
“嗯,说得也没错,要不这样吧……”灵儿转头面对骆靖。“你不是说要在这儿等朋友?”
他斜瞥了她一眼,算是回答。
“而我又不能借伞给人,还得赶着去替师父送信……”她皱着眉犹豫想了一会儿道。“我看,你就把伞借给云姊姊,然后我带着云姊姊一块儿去送信,再送她回家。对!就是这个主意。”想出了解决的方法,她忍不住开心地一击掌。
“这……太麻烦灵妹妹了——”云心偷偷瞧了眼骆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麻烦、不麻烦,真的一点都不麻烦!”灵儿一把抢过骆靖手上的伞,一手拉起云心。“云姊姊,我们得快些,天色就快暗了。”
“灵妹妹?!骆公子——”云心被拉着走出亭子,却频频回头。
“你……你们——”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待他回过神来,韩灵儿早已拉着云心过了长桥,他只得瞪着大雨懊恼咒骂。
更该死的是,他根本连向云心住哪儿都不知道!
“骆靖?!你怎么会在这儿?”一回头,看见好友脸上的神色,陆文朗吃了一惊。
“我怎么会在这儿?”骆靖咬牙道。“是谁说了西湖寅时不见不散?”
他整整等了两个时辰,气了个半饱、不见了把纸伞,还失去了佳人的踪迹。
“不会吧——”难不成是他算错了?!
“不会什么?”他没好气地回话。“我不会因为你的失约等了两个时辰,还是不会因为你的失约淋得一身狼狈?”
要不是不想落个重色轻友的罪名,他还用得着受这种气?!
“等等——你是说你没遇见那个美人?”
骆靖一愣。“你认识向云心?”
“我不知道谁是谁,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把伞借给了一位美人?”陆文朗有些着急地问道。
“该死的!你又在胡搞些什么?我是把伞借给了一位美人,那又怎么样?”
“你借了伞?”文朗立即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当真出了岔子,误了你命定的姻缘了。”
命定的姻缘?骆靖眯起眼。“小子,你又在算计我?”
纵然他无法否认文朗所说的一切,但——向云心真是他命中的姻缘?他根本不信这套。
如果这一切都是文朗预知而安排的,这又算是哪门子命定的姻缘?要是文朗不约他在西湖相见,他就不可能遇见云心;但需要靠他安排才能相见的姻缘,还能算是“命定”吗?
“兄弟,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只能说,这些都是天机,不可说、不可说。”陆文朗刷地一声打开摺扇,很满意自己的答复。
他早就算出骆靖今年有一个大劫,需靠喜气来化解,但他的姻缘极浅,若是不能在今年遇见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结为夫妇,恐怕就会遭到横祸,轻者孤独终老,重则伤残。他可不希望见到自己的挚友有此下场。
“不可说?”骆靖受够了他这些无稽的说法。“陆文朗!如果你还想保住你那张该死的嘴,最好永远别在我面前再提这三个字!”说完,他转头就走。
他受够了!
“骆靖,话别说得太早,你将来会感激我的——”陆文朗朝着他的背影回应。
“闭嘴!”骆靖头也不回地吼回去。
陆文朗耸肩。这家伙,真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