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们本来是凡人,因为遇到不公平的事,才把我们接到这里来,是一种恩泽、一种天赐、一种补偿。」什么叫恩泽,什么叫天赐,什么叫补偿,她不是很懂。
他没答腔,听她用童稚的声音继续说:
「可是我娘亲不愿来,她宁可在那个黑黑暗暗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轮回投胎,把我们都忘光光,以后就算见到我们,她也认不出来……她说,她想重新开始,所以只有爷爷爹爹和我,被带到这里来了。」
孩子对轮回两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所谓轮回,就要先忘掉以前所有人、所有事。
「你呢?你是自愿想来吗?」
「我想在娘身边……可是,我不想以后认不得爷爷爹爹和娘亲……」她说得像要哭了。
他伸出食指,替她将眉心堆起的小蹙痕推散:「既已来之,便该安之,你现在经历的种种,皆是替未来的你铺路,你就这般勇敢走下去,随心悦乐、昂首阔步,日后好好当一个天尊,去遇见每一个你将遇见的人。」
「哥哥你会算命吗?总觉得……你好像能看见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被吃掉的肉,我真的可以养出来吗?会不会梅哥哥骗我,我根本只能一辈子当一具骨头娃娃?」
「我不会算命,但我确实能看见你的以后。」
「我以后……是个什么模样的?」她睁着圆圆大眼,好奇看向他。
「我刚说过了,很漂亮……应该说,太漂亮了,让人有些苦恼。」
她听出这是夸奖,小脸涨红,即便泡入凉凉池水中,面上热意不减反增:「……我爹说我是丑小鸭。」唇角压抑不住飞扬,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太深。
「你爹若看见你那模样,就不会再叫你丑小鸭了。」
她将两只小手举高高,水光覆在她肌肤上,浅浅发亮:「所以,总有一天,我能把肉都养回来,不再是具小骨头,不用藏着怕别人看见,会笑话我……」
「还是要藏着别让人看见。」他忍不住纠正她错误观念。衣裳不仅只能用来藏骨头,更重要的,是遮蔽绝美春光,不教旁人占去便宜,显然他此语纯属咕哝,她没能听进去,以至于那个未来的她,妆扮可丝毫不吝惜卖弄妖娆。
罢了,未来那个她,越来越顺他的眼,何须强迫她更改?
看着举高的嫩小手掌,水光下,骨骼形状清晰,尚有好长一段时日得养,他突然觉得哪儿不太对……是了,缺了她最喜爱配戴的金铃,难怪瞧着不习惯。
他碍了一圈金光,绕过她腕际,金光退去,三圈金铃松松垂挂成形。
她惊呼,没见过比它更炫目漂亮的东西,手一揺,金铃声清脆好听。
「现在还有些宽松,等你养了肉,再长大一些,戴起来就好看了。」他暂且替她把三圈金铃绕成四圈,才不至于一路滑到臂膀去。
她一脸欢喜,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总是同样的面容,水眸亮灿灿,粉唇弯高高,揺响金铃在玩,听它一遍一遍发出声音。
铃铃玎玎,回荡在弯月池畔,她开心地跟着笑了,笑声比铃声更悦耳。
这一景,他恍惚相识,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由一小点开始清晰。
在池边浸泡脚伤的少年,一个白骨森森的小娃,那串金铃……他初初太专注于怀财身上,忽略这份熟悉感,直至此刻,金铃揺曳,带出一波迷眩金芒,如深夜乍现的光,穿破黑暗。
是呀,熟悉感。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弯月池畔,遇见一个古怪娃儿。
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早已遗忘干净,从以前迄今,他对小娃儿总是没辄,自然不可能主动攀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娃儿好脸色。
那串金铃,他忆起它的来由了,那日爷爷座下两名服侍仙童起了争执,别人家是抛石头丢木块,他们倒土豪,丢的是金铜钱、金元宝、金铃、金叶子……
他当然不可能介入小仙童的幼稚争吵,迳自穿过争执现场,似乎随手接住几个四处乱飞的「凶器」,未加留意是什么,一时握在手里也没丢,而后遇见她,为了让她不打扰他、离他远些,他将金铃、金铜钱、金元宝随手送给她……
原来此境不是梦,是真实过往,是他曾与她相遇的往昔片段。
一段他不曾记挂于心的偶遇,却是她遭受危险时,本能缩逃进来的安心之境,徘徊于此,流连不醒。
他不明白,这里为何让她安心?
是为弯月池的池水,能舒缓她一身不适?
还是此处清幽,不受外界干扰,能得片刻安宁自在?
抑或单纯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狗?
还是,因为他?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深深悬念了多少年?
而她,又是何时察觉,他是弯月池畔的金发少年?
这些问题,他想知道,而也只有怀财能回答他,那一个骄纵高傲、从不听人劝、教人操碎了心的穷神怀财。
他必须把她带回去。
不能任她一直孤单地躲在这儿。
鎏金探手,握住正在揺晃金铃的纤细手腕,她乌黑圆亮的眸儿落向他,眨巴眨巴地动。
「我没能在那时赶回魏府,及时把你救下,让你身陷险境,是我不好。」
鎏金低首,望着掌间轻捧的稚气脸蛋,她迷惘地回视他,似乎有些怔忡,仿佛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鎏金没有停止,继续低语道:
「我应该在你一踏进魏府,就强行将你捆回小破屋,于屋外施上五道禁锢术,让你再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待在里头,等我处理完正务,再回去处理你。」
「……」小娃目瞪口呆,难以想像明明是这般浅浅柔情的神情,出口的话,居然那么凶残,不由得听着听着,随之抖了几抖。
「总好过见你浑身是血,躺在那,一动不动;总好过我以为你残灭,再也不能对着我龇牙咧嘴、不能与我斗嘴闹脾气……再也不能对我笑。」他金眉蹙紧,向来平静无波的声嗓,竟清楚能听出颤意。
她由池间缓缓坐起身,发梢滴着水,朝他缓慢挪来,小脸仰抬,双眸眨也不眨,凝觑他。从一开始不解他所言为何的懵懂,再至静默良久的打量,最后,她像是看懂了他的焦急及惧意,伸出细瘦手臂,将他环紧拥抱。
他几乎是立刻地、不加思索地,将她回搂,不忘控制力道,怕抱碎了她。
这么孱弱,这么稚小的她。
「我知道这里安全,没有烦恼、没有危险,让你不愿高开,可是这里已经是过去,你不再是等着养肉的小丫头,我也不是那个未将你搁心上的陌路少年,你与我,早非偶然交集的关系,我们两人纠葛太深,无法再厘清彼此。」他贴着她的发漩,大掌轻抚她脑后嫩发,低叹道。
她好久不说话,只有眼泪,湿濡他的肩颈,灼烫他的胸臆。
啜泣中,慢慢逸出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颤得太严重。
「……我好害怕,那些狗,像发了狂似的,我没法子动,只知道哭……想喊你来救我,可是喉咙好痛,喊不出声……又好怕喊了你不肯来……」童嫩的嗓,随一字一字哭诉,逐渐变化,退去了孩子稚声,变成他更熟悉的少女呜咽。
怀里的娃儿,不再是两三岁稚儿身形,雨丝轻蒙间,他那任性又骄恣、美丽又脆碎的穷神天尊,哭得比娃儿更可怜,挨在他胸前,将她的恐惧及委屈,全数向他倾倒,索讨他的扞护……
第十章 思念(1)
怀财张开双眼,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