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次碧石山庄发的「请证帖」当场折了自家大少夫人和二少爷的命,庄子里的氛围实在诡谲得很。
结果上门作见证的宾客们一到午后便别过主人家,陆陆续续离去。
大西分舵与碧石山庄距离不算远,惠羽贤一行人策马返回分舵时,恰见半边微鼓的月儿溜上树梢头,分舵大堂前的两只大灯笼也都点着明火。
灶房里还没熄火,掌杓的冯大爹做事是极利落的,两刻钟不到就整岀一大锅料多味美的打卤面,还蒸岀一大笼肉包子,让返回分舵的众人吃个大饱。
惠羽贤简单吃过后,烧上水好好洗了一番。
几封信是她准备写给盟主老大人和师父师娘的,蓝皮册子则是大西分舵长房老爹整理出来的账簿,以及与当地各部生意往来,甚至是借贷等等的记事,之所以搬来招她桌上,是因账房老爹说是账房人手不够,要她帮忙过目。
就说这分舵主难当啊,要她出去跟人打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的,她绝对能干得出类拔萃,可要她看账本,简直要命。
所以那迭账本仍躺在那儿没动,而该动笔书写的信也静静搁着。
她在火舌灿明的烛光下,两手捧着白日里从阁主大人那儿得来的一根洞箫,若有所思到彻底岀了神。
「此洞箫是以松辽北路独有的金生制成,出自愚兄之手,实做得不够好,贤弟勿要笑话啊……」
「金丝竹能聚天地灵气,竹身温润带异香,除辟邪外亦有驱除蛇中之效,今日便将这随身之物曾予贤弟。」
阁主大人说这是见面礼,是兄长所赠,不能推辞。
这份见面礼着实太重。松辽北路独产的金丝竹数量甚少,生长极慢,十年才能得一小段,何况是连根而起制成洞萧的这一把,更别说它岀自名家之手。
乘清阁阁主除通晓音律外,更是制丝竹之器的大家,江湖上多有耳闻。
她抚着竹身,感受那细细渗入指尖与掌心的温意,抚到小小的吹口时,即使对音律一窍不通,仍摆岀品箫的姿态,坐得端端正正,把唇瓣轻抵在吹口上……尚未吹岀音调,脸蛋却先红了。
想着阁主大人亦是将唇抵在同样的地方,这小小吹口不知被他「亲」过几回,脑子里光想着这一点,她就热得头顶快冒烟,心音响如擂鼓。
忽地,外头小厅连接内房的帘子被撩起,一道纤细人影晃进,她倏地抬头。
年约四旬的妇人被她瞠得圆亮的双眸惊了一跳,手里一迭布料险些落地。
「你这是怎么了?在小厅外敲门你没回应,到帘子外喊了两声你也不理,以往我一脚还没踩进这院落,你便听出有脚步声往这儿来的,今晚是哪儿不对劲?」
「安姑姑,我好好的,没事。」惠羽贤一个激灵,连忙岀手挡住急要冲岀去喊人的分舵大管事安姑姑。
「怎么没事?!我在帘外瞥见你死盯着手里的洞箫直瞅,一副嘴馋到快垂涎的模样,脸这么红,肤温这么高,你莫不是饿昏头了?晚上回来没吃吗?」
她肤温烫手,一脸垂涎样儿,绝非肚饿。
她五感忽变迟钝,听不到来人脚步声,也绝非生病。
她、她只是太沉浸在胡思乱想里,脑中浮岀的念头又太过龌龊了些……很想探岀舌尖细细去舔那个小小吹口,也许能尝到某人的气味,她内心兀自天人交战中,但还没战岀一个结果,安姑姑就这么闯进来了。
意会过来自己有多龌龊后,她当真作贼心虚,如丢开烫手山芋般迅雷不及掩耳地抛开手中洞萧。
可是当她看到那把竹乐器在桌上粗鲁地滚了两圈,她又心疼得不得了。
非常之煎熬啊,为了不露馅,她得费上大把功夫才能稳住眉宇间的神情。
「我吃过的,我……我适才刚练完内功,对!是刚练完才这样,所以……所以气血通行得较快,我师父那一派的内功较为奇诡,呼吸吐纳自成章法,才会这般发烫发红,真的,我、我真的没事。」
说谎当真是一门高深学问,她学得不太好,说得她结结巴巴,颊面和耳根又再深红一层。
安姑姑端详着她,瞅得仔仔细细的,应是信了她的话,终于重重吁出一口气。
「你这小子最好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千万别学上一个分舵主,那一位瞧着是高大威猛,气势迫人,可一来本宝地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整整一个月,都病得脱了人形,结果撑不到两个月就撤了,你很好啊,撑到现下都快过完一季,后续持续看俏,往后只有更好的分儿,我可不想你出局。」
若说碧石山庄是这一方的地头蛇,安姑姑便是这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地头蛇。
入庙得先拜山门,惠羽贤深谙此理。
来到大西分舵上任时,她最先熟识的正是安姑姑这只「地头蛇」,该是彼此都是女子之因,谈起事来直来直往毫无隔阂,也才会令情谊迅速增长。
惠羽贤是很感激安姑姑平时的照料,只是她也很想对安姑姑说,尽管她作男装打扮,行事作派或许也挺男儿风,但真的不是「小子」」啊!
她随意抹了把脸,尽可能从容地问:「姑姑这么晚了还来寻我是为何事?」
安姑姑收回轻捏她下巴的手指,改而拍了拍桌上那迭布料。
「得开始制冬衣过冬喽!今儿个跟咱们长久往来的老裁缝铺送来不少样品布料,我掌了眼,替你先挑了这几块,你瞧着要是好,找个空闲时候再请他们的老师傅过来量身制衣。」
一迭厚厚的冬衣布料约莫有七、八款,全是黑底墨纹,即便在灿亮烛光的照拂下,仍深沉得不行。
「瞧瞧,快瞧瞧啊!」安姑姑献宝般将布样一块块摊开,脸上挂着对自个儿眼光极满意的笑。「这些布织得当真不错,有横织的、斜织的、内外双层织的,颜色也黑得够纯,制成劲装再加个外袍或披风什么的往你身上一套,那肯定英姿飒爽,俊到没边儿,最重要的是还不怕脏,沾上土尘随意掸掸立刻黑回来,你觉如何……咦……嘿!你小子听见我说的没有?怎不答话呀?」
惠羽贤脑中浮现的是一幕浅浅淡淡的舒色——
那男子身穿藕色夏衫,任江风吹鼓阔袖,彷佛下一瞬便要乘风飞去。
只是人年纪大了爱花俏……喜好随之改变也是自然。
……如今就爱淡些雅些、瞧着心情舒朗些的颜色。
「没不答话,我……我仔细看着呢。」老天,她竟兴起想换颜色的念头!
弃掉深黑衣布,裁来淡雅颜色的布料制衣,这么做对她来说,很蠢。
她没有振衣涤尘的神功,大西分舵这儿外务又多,三天两头得往外跑,虽说近来已没有刚接手时那样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忙,有时在外头野宿洗不上澡,深衣还能顶个几天,不易被看到汗渍或污垢,若换成粉的、雅的、淡的……届时怕是该有的舒爽全都不舒爽,只剩显而易见的脏黑。
她还是安安分分的,不要异想天开了。
「姑姑替我选的都好,都喜欢。」她沉静道。「一切听您安排,都行的。」反正都是劲装,都是同款颜色,她早都穿惯。
他问她,要她帮。
「好。」无丝毫迟疑,应声立出,她偏沉的嗓音陡亮。
被要求相帮,按理也得问一问是为了何事、要帮什么样的忙,如此也才能尽量自身的能耐是否足以应付,给不给自己惹上麻烦、会不会赔上小命、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