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看清对头是谁?」
见玄元毫无迟疑用力点头,她心下一凛。「谁?」
她等着少年再掏出纸来,结果他却矮身蹲下,以指在雪地上重重写下——
苍海连峰。
山腹中长且蜿蜒的洞道,似人工开凿亦若奇观天然。
洞道两旁,每隔一小段距离便设置一具石制小灴台,灯火细莹莹,应是松脂的淡香染开,气味是好闻的,但洞道深长,彷佛往山腹深底回旋而下,风不知从何处渗进,陡地将两边无数的灯火拉成斜长,火影在石壁上颤箅,犹如鬼影幢幢。
巨蟒从她脚边滑过,滑行到前头时顿了顿,跟着转过一颗憨憨的大蟒头回望她,似在等她跟上。
其实她会这么快再回苍海连峰,当真始料未及。
但玄元当日亲眼所见,凌压幻宗的三位老祖宗确实现身南蛮,将前去南蛮布线、追查奇毒出处的阁主大人打昏带走。
能令占据苍海连峰为王的三位老人家心甘情愿离开自身地盘,「现世」岀外办事,可见此事非同小可。果然一岀手,由凌氏气宗和剑宗合并而成的乘清阁闹到快炸翻,几是倾巢而岀寻找她的行踪,最后才令她在南蛮一带「落网」。
说是「落网」,一点也不为过。
玄元追踪到她之后不久,乘清阁的好手们集结赶来,应是少年跟踪她一路的同时已发出信号,知会其它人赶至,而赶来「围捕」她的人当中,竟见碧石山庄二少爷樊磊的身影。
二少见到她时似有些愧色,但……真没必要的。
只能说阁主大人确好手段,真将尽得碧石山庄武艺真传的樊家二少拢到门下,在他急难时候卖他一些好处,让他从此为乘清阁卖命。
她仅是有些感慨罢了,并不觉当初拼死救人性命有何不甘,如今见所救之人安然在前,面色红润目身强力壮,显然日子过得抵兹润,她自个儿也感到欣慰。
巨蟒再次顿住身形,回首对她咧嘴吐信,像对她的走神感到迷惑。
「没事。」她对巨蟒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她多思,抑或她的笑真有镇恶辟邪之效,竟觉得大蟒歪着脑袋瓜,彷佛也回了她一记……笑吗?
尽管巨蟒的笑既狰狞又奇论,但落在她眼里,怎么瞧都觉窝心可爱。
乘清阁的众人围堵她不为别的,只因这片苍海连峰的世外谷地、这片谷地里通往山腹的秘境,老祖宗明明白白发话了,谁都不让进,踏进寸步必遭蟒食,只为某个小姑娘开特例。
不知幸或不幸,「小姑娘」说的正是芳龄已二十有三的她,惠羽贤。
想想亦是,她所谓的「大龄」在老人家眼里,当真是小小姑娘一枚。
她进到谷地,以往繁花似锦的景致大变,鹅毛般的白雪漫天飞飘,地上积起甚厚的雪层,气味变得凛禀冽,已无那股随幻影花而大绽的异香。
进入山腹的通道已然打开,显然三位老祖宗不知躲在哪里窥看。
她以内力发音,朗声报上自己并朝着空无一人的周遭行晚辈礼,老人家不肯现身,连话都回,似着实气得不轻。
她亦想着,既来之则安。老人家拿阁主大人钓她,这个局她看得懂,但对她而言没有其它解法,她就是……还是……很牵挂他。
若然各在天涯,彼此不知,那也就罢了,偏偏她知道了,而眼下这个局,似乎仅有她能解,她若不来,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还好老人家还肯派巨蟒过来引路,要不这山腹便像一座巨大迷宫,她八成走到体力不支都还见不到任何人。
前头一个转弯,待她跟上,巨蟒已不再前进,它缓缓在原地盘起粗硕身躯,发亮的眼晴比任何宝石都要美丽,水汪汪睐她。
「我知道了,多谢你。」
将巨蟒视为道上相往的朋友,惠羽贤抱拳一揖,随上前试着推动那面石壁。
第8章(2)
果然,石壁上有道暗门,她微微用力,石壁应声而动,后面岀现一间大大密室,较她上一回在这山腹中待过的那间更大,亦更幽谧清寂。
松脂清香弥漫,火光若舞,在偏橘红的几道松油灯火照明中,那男子一袭衫袍从容依旧,似练功般盘坐在高高的石床软榻上抱元守一。
他徐徐扬睫望向来人,忽地定住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好像其实没谁推门而进,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声响以及出现在眼前的人,全都是假想的。
惠羽贤一时间亦定住不动。
她领教过三位幻宗老祖的手段,气场无形,幻阵无势,她不敢大意。
待对视片刻,她终于出声唤:「凌阁主……你可还好?」
男人没有任何动静,连胸口起伏皆无似,宛若一具石像。
可她甫进密室时,他明明会动,他还抬眉扬睫看她,怎么可能瞬间石化?!
「……阁主?」她朝他走近一步。「凌阁主?」
太不对劲,他完全无动于衷!
她不禁情急大喊:「兄长!」
这一声甫唤出,榻上的「石像」骤然间被点石成人一般,就见男人沉沉吐岀一口气,原本挺直的上身蓦地往前倒落。
「兄长?」惠羽贤一个箭步上前,惊惶间将人及时抱住,没由着阁主大人将那张俊颜往石地上砸。
她扛着他直往节倾的身躯侧坐榻上,男人那颗脑袋瓜柔弜无力般搁在她肩膀上头,轻拢于身后的青丝有泰半都扑到她身上来,弄得她开口欲言,话尚未说岀已先尝了几缕他的发。
「你……」她一手抓他背心,另一手轻推他的肩,试着拉开距离。
但他好沉,像瞬间泄去守在方寸与丹田的气,本心一乱,功法难以为继……啊!等等!他适才抱元守一是正与什么无形之气对抗吗?
她的闯进明显搅扰到他,若因此内息受伤,又或者走火入魔,那、那……
她心里着急,再次想推开他看清,却听到他暗带笑意低幽幽道——
「我以为眼前又现幻影,好多次你来到我面前,待我探手去碰,却什么也没有,原来这回不是,这是真的。」
惠羽贤心口轻颤,原揪紧他身后衣衫的五指不禁放松,掌心贴熨他的背。
「……我来,是要带你离开,你不在,外边都乱了套。」
「当日在绿竹广居竹林中,贤弟调头就走,为兄内心亦乱了套。」
她气息微梗,感觉五脏六腑都绷紧了,因忆起当时情状,也因为他话中淡然却直击心窝的哀怨。
她思绪犹乱着,他已又启唇——
「你连那般喜欢撒娇痴赖的阿花都舍得搁下,把为兄舍了,定也潇洒得很。」
……阿花?
惠羽贤愣了一下才意会过来,他口中的「阿花」指的是幻影花。
如果幻影花是「阿花,那以往跟花一起混的巨蟒,是不是该喊它「阿蟒」?
……不能乱想,别被他牵着走。她把脑中乱七八糟的事甩掉,缓缓推开他。
「凌阁主能走吗?我先带你出……」
他玉颜微垂,闭着长目,浓密羽睫在眼下投落浅浅两道阴影。
「阁主!」她唤得更响,却无半点响应,眼前男人彷佛又进入静止状态。
莫非她得唤对了「正确」的称呼,他才肯开口说话?
他这人……实在是……罢了。
「兄长。」毕竟心太软,尤其又对上他。
她唤岀的二字透岀无奈,却像能解开古老封印的咒文,只见凌渊然徐缓掀睫,露岀清浅笑意。「贤弟啊……」
像是无力坐直,他的头再次朝她靠来,这次是拿额头抵着她的额。
他的发丝从面颊两侧贴垂而下,几将两人的脸全遮了,气息吐纳间形成小小氛围,有独属于他的好闻气味,有淡淡松香,有让人心痒难耐且脸红心烫的什么。惠羽贤没力法一直闭气,一直去闻又撩心得很,遂捧着他的脸再次推离。但毕竟不敢确定他此时状态,只能稍稍地、轻轻地推开,至少得让她能看凊楚他的神情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