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迟迟未曾升起,宜昌市的码头上,往来船只尽数笼罩在难得一见的灰蒙蒙大雾中。
说是“往来”,其实只往不来,所有的船只,都是逆江西上,开往大后方的山城重庆。
民生号刚一下锚,岸上的人群立即骚动着向前聚拢,在一片拥挤和混乱中,几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甚至顾不得江水刺骨,扑通一声便跳下长江,奋力向民生号游来。
这样做的危险程度无疑很大,可是饱受战火摧残的人们在一路逃亡,历尽恐怖与饥饿之后,除了求生意念,其余的思维似乎都已经变得麻木不仁。
早已载满了厂矿物资和逃难百姓的民生号原本只是打算在宜昌拉货,并没有上人的计划,可是看着在江中奋力游泳的人,船长还是下令将他们接到船上。
眼见跳下江的人被救上了船,码头上的百姓更混乱了,他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向前推挤,你争我赶地跳下江去。
船长赶紧下令起锚开船。
轮船早已超过负荷,再向前行还要经过冲波逆折,飞湍暴流的三峡,一不小心,就会发生船难,瞿塘巴陵的可怕,即使在长江上掌了几十年舵的老把式也不敢掉以轻心。
如今这种时候,川江上的每一艘轮船都承担着极其繁重的抢运任务,所以不管平时再怎么心慈的船长,也只得且必须强迫自己残忍起来,切不可因小失大。
陆文灏倚着船舱的第三层栏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这一路行来,他目睹了一幕又一幕百姓逃难的场面,如今看着那些没有地方落脚而用两只手臂将自己的身体挂在倾斜栏杆上的人们,和登不上轮船在岸上绝望喊叫的人们,他除了无奈和感伤,半点忙也帮不上。
那种不可名状的无力感与愤怒,令他面上虽如平湖,胸中却似有激流涌动,甚至不由自主地紧握住栏杆,直至手指关节泛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不用回头,陆文灏也知道,一定是那个没头鹅正勇起床后见不到他,所以急忙出来寻人了。
果然,正勇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三少爷,你要看风景,先跟我说一声好不好?害我一觉醒来,摸到那冷冰冰的床,简直吓得骨颤肉惊!”说话间,一件四川人俗称二码裾的半长外褂披到了文灏的肩上。
正勇兀自喋喋不休:“董医生说了,你臂上的伤虽然已经愈合,但是也大意不得,尤其是在阴湿的天气里,免得将来变成痼疾……结果你却偏偏在这种打霜的早晨到处乱跑,要是老太太晓得了……”
“如果她知道了,那毫无疑问是你告的密。”文灏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絮絮叨叨,转身走向另一头。
刚上船时,他住的是头等舱,双人房,不过此时,里面早已挤满了六个大人,三个小孩,他和正勇两个正主,倒被挤到了走廊上过夜。
有什么办法?且不说孩子,那六个大人中,有五位是妇女,还有一名是超过六十老者,不像他,虽然中过枪,但到底是身板硬朗的年轻人,咬牙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此时的民生号已经驶离宜昌码头,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也已经在文灏的视野里渐渐模糊。
茫茫苍苍的白雾慢慢散去,怯懦的太阳终于犹豫着出现在半空中,为这阴冷的季节增加了些许暖意。
眺望沿江的天野,青灰色的山石层层叠叠,陡峭而多险。岩缝里偶尔会冒出一两株野草,虽不茁壮,但能在这寒气逼人的时节绽放出翠绿的生命,本身就已是一种奇迹。
往下看,一江碧水折射出粼粼波光,那柔波细浪,正泠泠荡漾,如果不是正值乱世,这样的景致,也足以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了。
心中的愁绪再一次被牵动,文灏不禁轻声吟道:“云帆望远不相见,日暮长江空白流……”起程前收到消息,说是广州已经沦陷,部队已经前往第六战区待命;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自己却不能与战友们并肩杀敌,反而像缩头乌龟似的,由家奴护送着急急返回老家……
沿途所见的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对文灏都是极大的前熬。
仰望着天空,他想起了古人所说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时的冯李二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空有满怀雄心,却报国无门?
唉,再想又有什么用,自己的左臂,连扣扳机都异常吃力。
只希望那些转战江南的同袍,能够多打一些胜仗,多杀一些敌人。
一路走走停停,民生号终于行至四川境内的云阳县。
“少爷,听说顺着码头的石梯上去就是张飞庙,我们也去拜拜怎么样?”正勇兴致勃勃地建议。
文灏摇摇头,“你自己想去就去吧,只要听到汽笛响晓得赶回来就行了。”
正勇立刻兴高采烈地拜张飞去了。
进入四川境内以后,由于己经航行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一部分人陆陆续续下了船,拼命想登上船的人也大大减少,紧张而悲凉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看到下面的栏杆上再没有人吊着,文灏的心情总算好受了些。
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转过头,原来是一个白发萧萧,身材矮小的老妇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
文灏问道:“婆婆,你有什么事吗?”
老妇人把小女孩推到他面前,“好心的先生,你可不可以买下这孩子?虽然她现在还小,可你看看这小脸蛋,还算俊吧?只费你几年衣食,很快就可以长大,到时候做婢做妾,任凭先生安排。”
文灏皱起了眉。
类似的事件一路上发生过不止一次了。仓惶逃亡的难民,身上并没有多余的盘缠和食品,到了最后,逼得他们不得不以贩卖孩子来维生,而最先被拿来出售的,往往就是年幼的女孩,因为她们往往被认为是全家人的拖累,同时也较为容易脱手。
文灏忍不住打量这对祖孙。那个小女孩有一双无辜而懵懂的大眼,她明白多少世事?只是整个中国都在移动,于是她也跟着移动,重庆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天边一个陌生的地方。
从衣袋里掏出十个银圆递给老妇人,文灏说道:“孩子你带回去,我也没有太多现钱,你先拿去救救急吧。”
妇人颤颠颠地接过袁大头,正要道谢,斜刺里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给你两百块买下这个孩子,怎么样?”
文灏吃惊地侧过头,仔细打量这个半路里杀出的程咬金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正站在他的右边,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和大衣。这个男子的站姿笔直得好像北方原野上的白杨树,剑眉星目的俊脸上挂着看似亲切的潇洒笑容,但是文灏却察觉到,他的眼睛深处是冷漠的,含着刻意隐藏的拒人千里,不过,这份冷漠并无损于他沉稳高雅的气质。
总的来说,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这位先生,俗话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如果你经济上还过得去,不妨慷慨解囊,帮她们渡过这难关,何必定要谈什么买卖,让人家骨肉分离呢?”
那男子笑着看了文灏一眼,却完全不对他的劝告做出任何回应,而是直接从怀里摸出两张大面额的纸币,交给老妇人。
这简直就是一种蔑视,文灏不由生气了。
“喂,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尽干些龌龊的勾当呢?”文灏很冲地说。
可是那男子在他说话时,已经牵起小女孩,高慢地走回舱房,并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他居然就住在文灏的隔壁!
“你……”文灏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他今天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国家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有人只顾着发国难财?太可恨了!
正勇拜完张三爷,心满意足地返回民生号,远远便看见自己的少爷站在甲板上,脸色发青,眉头不展,似乎相当气愤的样子。
“三少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正勇替你报仇!”他抡起袖子,大步流星走到文灏面前,热血沸腾地问道。
文灏看了他一眼,叹口气,“你当这里还是在战场上?动不动就想闹事,当心哭瞎吴妈妈的眼!”说完他离开甲板,回到自己的房间。
心里,暗暗嘲笑着自己的自作多情。
别人一个出钱,一个出人,公平交易,自由买卖,和他有什么相干?
真是用热脸贴冷屁股,枉做小人。
不想了。
***
又过了一天,民生号终于到达重庆的朝天门码头。
文灏走下甲板,满怀唏嘘地重新眺望起暌违三载的家乡。
汽笛声和着川江号子在江面上回荡,响亮得直入云霄,抬头望去,雾中的重庆显得庄严肃穆。
几个从江北乘坐渡船过来的力夫,分别担着两大箩筐沉甸甸红艳艳的朝天椒,一步一声吆喝地走在岸边,准备把辣椒担到码头上面信义街的六陈铺子。
文灏和正勇很快就找到了站在人群中翘首等待的陆家司机老谭。
随着老谭拾级而上,走到码头上的坝子处,文灏把行李塞进车,却突然发现不远处路角上停着一辆簇新的雷诺牌吉普车。
重庆自古被称为山城,自是有爬不完的坡坡坎坎,所以汽车并不普及,因此这辆款式新颖的吉普便显得分外打眼。
正疑惑间,那吉普车的主人已经走过来了。
呵,原来就是那个买下小女孩的男子!
只见他身边两个男仆导前罗后,好不招摇,后面还有一名中年妇女,牵着三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紧紧跟随。
文灏暗暗骂了一声娘。看来这个男人,竟是一路买孩子买过来的。
吉普车很快就绝尘而去。
文灏也只得坐上自家的车。驶向歌乐山上的陆家老宅。
***
歌乐山位于一重庆市的西郊,林木幽深,繁花似锦,其间的盘山公路虽然曲折蜿蜒,却是连接成都与重庆的交通要道。
些时虽是深秋,但未受战火牵连的歌乐山却依然松柏森森,宁静幽美。
汽车经过一个农家小院时,文灏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朗朗童音:“鸡公叫来鸭公叫,各人找到各人要,黄糖饼子白糖糕,各人坝儿各人操……”这久违的渝州乡音乡韵,令他不禁莞尔。
可以想像,院子里的那些孩子,必定正一边念着口诀,一边玩着他小时侯也曾经玩过的占地游戏。
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会知道,能够这样怡然自乐地做游戏,是一种多么珍贵难得的幸福。
思量间,陆家祖宅已遥遥在望。
自从三百年前,陆氏先祖随着“湖广填四川”的大流穿过瘴气沼泽密布的崇山峻岭来到此地后,陆家人就在这山巅的小镇上生了根。
文灏刚一踏进前院,便看见早早听到家仆通报的母亲已经被二嫂扶着,摇晃着走出来。
那一刹那,看着两鬓如霜,身形佝凄的母亲,文灏顿时泪盈于睫,什么国仇家恨,山河破碎也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满心满眼想的看的,只剩下面前这个生他养他的小脚妇人。
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跪下,“妈妈……”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陆老太太伸出冻梨色的干枯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像是不敢相信儿子真的已回到自己身边。良久良久,她确认无误后,才长舒口气,喃喃道:“回来了,回来了……”
这时二嫂在一旁柔声劝道:“妈妈,幺弟一路风尘,一定己经累得很,我们先等他进去换身衣服,洗个脸再慢慢说好不好?”
文灏这才注意到,二嫂穿着月白色的棉袄和白色的旗袍,鬓角别一朵白色的绢花,脂粉未施,素面朝天。
她还在为二哥服丧呢。
一年前的淞沪会战战场上,陆家老二文浚在杭州湾抗击登陆日军时,被一颗流弹击中头部,当场牺牲。
当时他们的孩子才只得两岁大。
而老大文济,更是早在六年前的热河保卫战中,就已经殉国。
算上讨袁和北伐时战死沙场的二叔和三叔,陆家堪称满门忠烈。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文灏在手臂中弹养伤期间,师部向他下达了强制退役的命令。
他当然是不愿意的,可是到了最后,师长的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你连枪都抬不动,还有什么资格谈救国?
不得已,他终于回到了离开三载的家。看着生活在悲伤与牵挂中的亲人,文灏明白,自己的选择虽然是无奈的选择,但也是正确的选择。
当不成军人的他,至少,应该担起照顾家人的责任了。
***
四川有句俗话,叫做“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意即农历节气大寒前后,乃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
这时节,草木泰丰都己凋零,唯有傲雪迎霜的梅花,却开得正艳。
文灏坐在书房,望着窗外迎风绽放的腊梅,却突然发出一声代表无聊的叹息。
他已经回到重庆两个月,每天上午跟着舅舅学习察看帐本,以便能够尽早接管陆家药材商号,下午则承欢母亲膝下,让她老人家不再过忧心忡忡的日子。
他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怨言,但是,的确会感到有些无聊。
每天收听到的电台消息,都让人乐观不起来。战局被动,战事吃紧,实在令人蒿目时艰,五内如焚。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提起毛笔,摊开宣纸,写下一首陆放翁的绝句:忆昨从戎出渭滨,秋风金鼓震成秦。鸢肩竟欠封侯相,三尺檠边老此身。
刚刚写完,墨迹未干,忽然从他身后伸出只手,一把抽走那张纸。
文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当他看清楚来人的面孔,立即转惊为喜,大叫道:“李云彤,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来人正是他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李云彤。
李家是西南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们的“天顺祥”商号遍布全国和东南亚,李云彤的祖父李耀庭在清末便已是西南商会的会长,他叔父李正阳曾为肇和军舰起义捐赠白银五万两,连孙大总统都亲书“高瞻远瞩”的匾额赠予李家,其地位之显赫可想而知。
“陆少校,你还在‘铁马冰河人梦来’啊?”李云彤看了看纸上的诗,连连摇头咋舌。
文灏情不自禁地向他诉苦:“昨天夜里我真的梦到自己还在保卫陇海铁路的战场上,一大队鬼子冲过来,我用机枪扫射,一下倒了一片,真是好痛快。醒来才发现是梦,徒增惆怅。”
“呵呵,这样的意境,非陆游诗能表,而是稼轩公所谓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文灏扼腕不已,“为什么竟然只是梦!”真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睁开眼睛,才知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两个月你都窝在家里,不曾出去过?”
“没有心情。”
“越是郁闷的时候越要放松自己啊。走,我们出去玩。”
文灏苦笑,“纵观重庆城,七里三分地,有哪一条巷哪一条街是我不熟悉的?没有什么走马观花的必要吧。”
李云彤闻言,呵呵笑着执起他的手,“你落伍了!现在的都邮街广场和夫子池那一带,好耍得很!”
他硬是把文灏拉出了门,坐上他的那辆别克车,一直来到从前的巴县衙门附近。
此处是长江与嘉陵江两江汇聚冲击而成的半岛,亦是重庆市最繁华热闹的地区,自从重庆变为陪都以来,这里的道路都改了名,变成民生,民权,民族等颇具时代气息和纪念意义的名字。昔日默默无闻乏人问津的内陆码头,如今骤然处处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青年路上的柴家巷口处新建了一家名叫“国泰”的大戏院,李云彤把文灏带到这里的时候,剧院楼下的红水牌上写着,傍晚七点有厉家班的新戏,《穆桂英挂帅》。
文灏一看,叫了起来:“我听说过这戏!是梅老板排的,可惜听说他只唱过一回就辗转去了香港,不再演出。”
“对啊,厉家班特意从承华社抄到戏谱,排练了好久,今天才第一次公演,要不是我预定了包厢,你我就没有这种眼福了。”李云彤得意兮兮地邀功。
“今天看不到,明天看也是一样的。”
李云彤冷笑一声,“明天?你晓不晓得重庆一年也只有冬天的三个月才可以看到电影话剧和大戏?各种演出早就排满了,还等到明天。”
“只有三个月?”文灏吃惊地问。
“你没听说吗?因为上半年被炸过两次,所以只有到了冬天,大雾弥漫的时候,我们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出来玩,所以戏剧都只能排到年尾的三个月里打拥堂。”
“这样子啊……”看来没人能够逃脱残酷的战争带来的危害。
文灏还来不及抒发感慨,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对不起。”从后面撞到他的人立即道了歉。
文灏转过头,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那个男人!那个和他同乘一条船,买小孩,开吉普车的男人!
可见他的确人才出众,邂逅一次,己令人印象深刻,长久不忘。
他依然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和大衣,看得出剪裁和质地都极佳,走路的姿势比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更加帅气,再配上俊朗得让人想入非非的面孔,堪称英姿勃发,玉树临风。
可是文灏并未忘记,此人包装好看,内里却烂到不行。
男人也显然认出了文灏,他冲他半邪半痞地笑一笑,然后搂着身边的人走进戏院。
与他同行的,是一名穿灰绸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甚是美丽,神韵气质更是又柔又媚,比起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刚照面时,文灏对他惊鸿一瞥,还以为是个男装打扮的姑娘。
扮男人装束是当时烟花柳巷里的风尚,早在二十多年前,那位蔡锷将军的红颜知己,艳名冠北平的小凤仙小姐,就时常以短发长衫的形象示人,宛如翩翩美少年。
然而文灏直到走进戏院,与李云彤坐进包厢以后,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打完三通鼓,唱个将军令,锣响戏开。最显征例是一段武戏以搏头彩,而观众也会抱以热烈的掌声及喝彩,如果不这样,压轴的大戏就会因为观众不够热情而拖到很晚才上演。
所以文灏与好友也站在包厢的内沿,使劲鼓掌。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包厢传来一声喝彩:“好!”那声音十分清脆高亢,但是又与女性尖细的嗓音有所差别,他出于好奇的本能望过去。
好巧不巧,那个包厢里站着的,正是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年。
文灏这一望,正好看到少年衣领间的喉节。
他霎时白了脸,连鼓掌都忘了。
那少年居然真的是一名少年,是一个男人!可是,刚才他们两个男人竟然搂抱着走进来。
云彤察觉到他神色举止有异,赶紧问道:“怎么了?”
文灏悄悄用手向旁边指去,“他……他们……”因为太过震惊,他变得结巴起来。
云彤顺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望了然,笑道:“哦,你不知道,他叫苏阳,是有名的兔子。只因为生得略似人形,就拼得一双玉臂千人枕,做起卖圈儿肉大肠头的生意,如今艳帜高张,风头无两。”
“你怎么说得这么龌龊!”
“事实就是如此嘛。”
文灏好半天都无法从惊愕中回复过来,眼睛直勾勾不由自主地盯着那边,哪里还有心思看戏。
云彤拉拉他的衣摆,“喂,注意一点,你这样一直瞪着人家看,很不礼貌。”
可是他就是无法让自己的脖子转向戏台。
其实军队里这种事情也多,古来如此。欧洲有一位将军说得好:在战壕里可能不会有无神论者,但那里一定会有情人。然而,还没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
是他的观念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吗?
那个男人也已经察觉到他的目光,可是像要存心挑衅似的,他不但恬不知耻,反而欣以为荣,一把搂过少年亲了一个嘴,然后还抬起眉头冲文灏一笑,似乎在说:你能拿我怎样?
文灏气得浑身颤抖,却又无可奈何。
太可恶了。
他别转面孔,半晌气方平,这才想起问李云彤:“和苏阳在一起的男人,你认不认识?”戏台上,名伶厉慧珠正唱到那段最经典的皮黄……
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云彤心不在焉地回答:“听说姓宋。”
文灏随手拿起一张旧报纸,挡在李云彤眼睛前面,石榴裙顿时变成方块字。
“喂!你做什么?”云彤直眉瞪眼地看着打扰自己听戏的死党,几乎气炸肺。
“好好回答了我的问题再看。”可惜他天怒人怨的样子吓不到文灏。
云彤怏怏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来历,听说是北平的世家子,留过学,孤身一人住在中山四路一带,和潘文华张治中他们是邻居。”
“还有呢?”
“你那么关心一个男人干什么?”
“你别管,我和他的粱子是结定了!”
“难道你对苏阳一见钟情,吃醋了?”
“少在那里胡乱造谣翻嘴!”
李云彤摊一摊双手,“我真的知道得不多。不过据说他很有钱,修养学识也很不错。你用脚趾头想也晓得,他们这种老皇城底下长大的公子哥儿,用杂剧里常写的‘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来形容最合适。当然,我觉得还应该再加上句‘吃喝嫖赌,无所不精’。我倒还有些佩服他,虽说男风一道历来盛行,但也像这样明目张胆的,只怕还没得几个人,硬是好胆量。”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吃喝嫖赌?
文灏从鼻子里发出冷哼,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只会斗鸡走狗的膏粱纨绔。
胆色,是表现在断袖之欢上的吗?
如今这民族存亡之际,他们还成天沽相公,票京戏,还自以为风流一代,卓绝千古。
文灏又偷偷看向旁边,男人正津津有味地听呀,丝毫未曾察觉他的窥视。
“没出息。”文灏轻蔑地低声咒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