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繁华的市中区,解放碑下,不少本地或外地的,年老的或年少的,美的丑的,男的女的,纷纷三五成群地站在碑下合影留念。
四条宽阔的大路以纪念碑为中心向四个方向延伸,那条东南一西北走向的大街,名叫邹容路。
一个皓发如霜的老人,推着一辆轮椅,和一个二十出头,身背大包的年轻女孩,站在邹容路与临江路的交界处,抬头仰望一幢正在修建的六十层大楼。
“这是即将建成的重庆世贸大厦。一九九七年城市改建工程尚未启动以前,这里是……”
“我知道,是一个叫沙利文的西餐厅。”老人打断女孩的说话,“沙利文最初开在望龙门附近,挨着聚兴诚银行;一九三九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后不久,就搬到了这里。”
“我没记错吧,文灏?”
坐在轮椅上的另一个老人,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个年轻的女孩,招商国际旅行社的导游,芳名赵晶晶的二十四岁姑娘,寂寞地耸耸肩,“宋老先生,我想,您根本就不需要导游。”她已经干了三年导游,还从未遇见过像今次这样特别的游客。
两个从美国回来的老先生,都已经有八十多岁了吧,至少看护照是这样。可是那风度,那气质……且不说坐在轮椅上的陆老了,另一位宋老,如果单看背影,潇洒的英姿真比好多二三十岁的青年还帅。
两老选择的是由一个地陪相伴的半自助游,可是他们游览的地点却实在奇怪。就像昨天,他们去了长江南岸的南山,一般故地重游的旅客,不外乎就是在“三棵树”观赏著名的夜景,在“大金鹰”跳望幽美的山林,或是在山脚下的“农家乐”品尝美味的泉水鸡;可是他们,却像识途的老马一样,指挥着轿车七拐八绕到了一处偏僻的空地,那是方圆数十米,就只有一块冷冷清清的青石碑,上面刻有“重庆市抗战文化遗产空军坟”的字样,而且还曾在文革中被破坏过。只说这里,埋葬着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的二百多名空军英烈。
难道他们是原飞虎队队员?可是为什么没有政府官员陪同?而且他们又怎么会对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那么熟悉?
“丫头,快带我们去上清寺。”宋老的命令打断了她的思考。
如今的上清寺中心,是一个巨大的转盘,一座半圆形的大型人行天桥横跨在转盘上,连接着通向枣子岚垭和嘉陵江大桥的道路。天桥的北头,有个名叫“鑫乐”的电影院。
赵晶晶看到这两位老人,在电影院门前待了很久。
“文灏,还记得吗,这里从前是特园的大门。一进去就有两条路分流,一条到主宅,另一条则通向康庄和平庐,你曾经工作的地方。”
“当然记得。从前主宅是宝字图案的青瓷地面,花园里的葡萄架直长到了天井里去,我和九姑娘……”他突然停住,轻轻叹息。
特园的大多数建筑在文革初期被红卫兵一把大火焚毁,而鲜家后人,也是天涯飘零,天各一方。昔日胜极一时的场面,只能在遥远的回忆里去寻找了。
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
“不去我们原来的家看看吗?”文灏在轮椅上仰起头,成九十度直角,问推他的宋劭延。
“不用了。听说早已被铲平,改建成重庆市妇联的办公楼。”去看了,也只会引出更多的惆怅感概,不如不看。
宋劭延伸出手指,在文灏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时光仿佛倒流回去,回到了六十多年前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他们在沙利文西餐厅相遇的时刻。
其实,不应该为那些古旧建筑的湮灭而伤感。正因为失去,才成就了永恒的追忆,而琐碎的回忆,也是失去后能够拥有的唯一。
“不如去鹅岭看看吧,那里保存得最完好。”宋劭延建议道。
文灏笑着摇摇头。
礼园在解放后,被李家“自愿”捐献给政府,五八年开辟为公园,向市民开放,这就是它保存完好的原因。
李云彤在抗战胜利后去了香港,结婚,生子……但他的大哥却留在大陆,并入了党,但是“四清”运动以后……不提也罢。
文灏的表妹吕祟是家族中唯一留在内地的人。她在四四年嫁给汪玺生,五十年代中期,汪在上海突发脑溢血身亡,此后她终身未改嫁。无论如何,活过,爱过,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们一路凭吊过的每一处,似乎都落得一个黯然的结局。
相对而言,他们显得异常的幸运。
六十年前,跌入怒江的那一刻,他们都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然而本应是万无生还之理的事件,却因飞虎队的及时支援而出现了奇迹。
那时,日本人的诡计失败,便准备了数以百计的橡皮艇,准备搭成浮桥,采取蚂蚁战术强攻。就在这危急的时刻,空中出现了十多架P-40战斗机,对着江面一阵狂猛扫射,才击退了几乎渡江成功的日本鬼子。
而被江水冲到惠通桥以南,又被江中的礁石挡住的他们,也很快被飞机发现,并获得援救。
后来的三年里,宋劭延继续驾机飞越驼峰航线,往返于中印之间,到四五年退役时,他为大后方输送过上千吨各种物资,并被国民政府授予过崮光勋章和青天白日章。
战争结束后,他们举家迁往旧金山——早在二十年代,宋家已经在美国进行了广泛的投资。
数十年来,他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唯一的缺憾,是文灏的左腿在怒江中撞上礁石,再加上之前的旧伤,最后只得截肢,从此过着在轮椅上生活的日子。
然而在时间和命运面前,这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他们有爱。
“去歌乐山看看吧。这个季节,正是映山红开花的时候。”还是同样的山岭,同样的树木,同样灿烂耀眼的跌山红。
“映山红,红似火,花儿开,花儿落……”站在山顶,感受着轻风掠过山巅,文灏笑得十分开心。“不好意思,后面那几句,我想了六十年也没想起来。”宋劭延看着他,宠溺地笑,他蹲到轮椅旁,握住他戴着一枚戒指的手。虽然那是一只皮肤松驰,布满寿斑的手,看在他的眼里,却也并不比那熠熠生辉的钻石逊色,而且一如六十年前那样的干燥而温暖。
半个月前,文灏被诊断出肝癌末期,去日无多,而他亦是风烛残年,油尽灯枯。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板。殊途同归,是他们无法避免的路。
所以,他们远涉重洋,从北京到重庆,从卢沟桥到歌乐山,重游这阔别多年的故乡。
“劭延,你可不可以再为我背一次《浮生六记》里的那首‘世事茫茫’?”陆文灏感觉到自己的眼皮渐渐沉重,困意渐浓。他们今天,坐了好多车,走了好多路。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竟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甚么龙楼凤阁,说甚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瓷器口畔,嘉陵江上,一曲芦笛,一阙旧词,一直印刻在他们的记忆里,越陈越香。
虽然光影从容,时间的齿轮永不休止,但旧日情怀却犹如香炉里的檀香丝丝缕缕地升起来,如盛放的映山红——样美丽。
他们已由英俊青年蜕变为鸡皮鹤发的老者,但是有什么关系?即使容颜凋零,青春不再,他们也深爱彼此的斑斑皱纹和苍苍白发。
“宋老先生,是时间吃晚饭了。这歌乐山的辣子鸡……”赵晶晶在他们身后说。
宋劭延不等她走近,立即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文灏的头一歪,慢慢靠在宋劭延的肩头,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文灏……你不是说过,你生于厮长于厮,也希望能死于厮吗?昔日的愿望,如今终于可以实现。”
那个在客轮上令他一见钟情的青年,那个在陪都为他重燃希望的青年,那个在飞机上与他守望相助的青年,那个在怒江桥头与他紧紧相拥的青年……在他心中,从来也不曾老去。
宋劭延无限爱怜地注视着已然沉睡的,他一生的挚爱,眼里是满溢的温柔,和冥灵的伤怀。
我爱你。
我也是。
山林,一片翠绿色;花海,一片艳红色。浮世中的纯净爱情,正在晚风中飘零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