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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下落梅如雪乱(上) 第十一章 作者:小谢
    往前行出去两三天,一路安然,林俊南渐渐放下心来。谢晓风脏腑受了伤,体弱气虚,他一路陪了无数的温柔体贴,谢晓风虽然面冷,偶尔也答他一句话,比从前的见面就要见血的状况相比,二人的关系可是亲合到天上去了。白天同乘一骑,夜晚同床而眠,林俊南心里乐开了花,面子上却不露分毫,谢晓风初时反对,后来见他规规矩矩,也就作罢了。

    这天傍晚行到堕马驿,算计着再有半日路程就能到郾城,心里无限欢喜。有心继续赶路,天寒雪滑,又劳乏了一日,怕谢晓风抵受不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安置好谢晓风,想起忘了吩咐小二用最好的豆料喂马,向谢晓风道:“我出去一下。吃饭恐怕还要等一会儿,你有什么想要吃的么?我给你捎些回来。”

    谢晓风精神不济,正闭目养神,微微摇了摇头。

    林俊南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不要乱动。有什么事要做,都等我回来。”

    这人真是真来越婆婆妈妈。谢晓风皱了皱眉,这次闭着眼,连摇头也不再摇头。

    林俊南轻轻带上门出去,下了楼,刚走到前院的马厩,忽见小二引着几个人迎面走来,一胖一瘦,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林俊南心头一阵狂跳,折身便往楼上跑。奔到楼上,探出脑袋往下一望,那三个人正在马厩前看门。不用多说,自然是寻他们二人的。林俊南暗叫晦气,转身奔回客房。谢晓风听到动静,睁眼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俊南扶谢晓风起来,将前几天偷来的一件貂裘披到谢晓风身上,叹道:“你的相好追上来了。”见谢晓风面容一僵,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臭嘴,又犯贱了!”谢晓风看得好笑,忍不住淡淡一笑。他眉目间笼了一段轻愁,这一笑虽浅,有种云开见月的清朗,林俊南看得心头狂喜,抬手又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谢晓风看得奇怪,问:“你又打自己干什么?”林俊南笑道:“别人千金搏美人一笑,你不稀罕金子,却喜欢看我打自己耳光,我就打耳光搏美人一笑。”谢晓风听他把自己比作美人,脸色一沉,又绷住了,骂道:“笨蛋,还不快逃!”林俊南嘤咛一声,伏进他怀里,撒娇道:“公子你坏,骂人家是笨蛋。”谢晓风虽然面冷,禁不住他这个活宝这样逗乐,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心中暗暗纳闷儿:这才是无奇不有,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人,还偏教他遇上了。

    马在厩中,故技是不能重施了,林俊南背了谢晓风从后窗跳出去,趁着夜色慌忙逃命。没有了大宛名马,他如何是老江湖的对手,一个时辰后,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林俊南和谢晓风被他们给追上了。

    谢晓风淡淡道:“你们要找的是我,和他没关系。”

    年轻男子有些失望,望着谢晓风道:“你伤得不轻。听说你的剑法不错,我本来想领教一番的。可惜了。”

    林俊南觉得自己成了不相甘的人,心头有气,往他们中间一横,大声道:“有话跟老子讲。”瞪了谢晓风一眼,凶巴巴地说:“你闭上嘴,不准说话。”

    谢晓风看也不看他,淡淡向那年轻人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牵扯外人。”

    年轻人笑了笑,问:“他是外人?”

    林俊南眼巴巴地回头望向谢晓风,情知自己希望听的话是肯定听不到的,却还是抱了点小小的幻想。

    谢晓风一出口就断了他的想头:“他是外人,你找我就是了。”

    林俊南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你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能说我是外人?”

    此言一出,那瘦子和胖子的嘴都张成了鸭蛋型,那年轻男子嗤的一笑,两眼中发出异光来,在林俊南和谢晓风身上滴溜溜打转,点头笑道:“了解,了解。”

    “谁是你的人!”谢晓风恨得想一脚踹死他,可惜使不出力气来,口气稍重了些,脏腑中一阵激痛,眼前便是一黑。

    林俊南见他面色不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握了他的手,将一道真气送入他体内。生死门的那瘦子和胖子往前逼近一步,被那年轻人挥手止住,二人交换了个眼色,明显有不豫之色,然而忌惮那年轻人,只得站住。林俊南修习的是正宗纯阳内功,最是纯和,在谢晓风体内游走一遍,谢晓风渐渐回转了来。

    林俊南见他面色苍白,眉头微皱,露出痛苦之色,心里不禁后悔,一面又觉得委屈,低声道:“你别气。都是我的错。”谢晓风睁眼看了看他,却不言语。林俊南忍着一肚子心酸道:“你也想想我为什么这样说。我说要好好对你的,要是来了敌人就逃跑,那算什么?你把我看作是什么人了。”

    谢晓风道:“我不用你待我好。”

    林俊南笑了笑,“你不肯待我好是你的事,我要待你好却是我的事,这个你可管不了。”忽见谢晓风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心里微微一惊,连忙又握了他的手,将一股内力输过去。谢晓风却推开了他的手,淡淡道:“你这不是犯贱吗?”

    林俊南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拼死拼活换来这样二字评价,满心都是失望愤怒,不由铁青了脸怒道:“我就是犯贱!”话一出口,仍是后悔,叹了口气,一把抓住谢晓风的手,愤然道:“好吧好吧,我认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就算是犯贱好了,怎么着,我不就是喜欢你吗,我喜欢人也错?”

    谢晓风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喜欢”二字,几乎是畏这二字如虎,不由得往后躲,厉声道:“又不是我要你喜欢我的!”

    气血一激,喉间一股子腥甜冒上来,已然咳了一口乌血出来。林俊南吓得打了个机灵,心疼地抱住他,将他手腕握入手中输送内力。谢晓风挣了挣,没有挣动,四肢皆软,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两个太阳穴中仿佛有几面小鼓在使劲敲。好一会儿,内息平稳下来,听见林俊南在耳边叹息似的道:“不要争了好不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总之都是我的错。只是,命是你的,现在先别闹别扭好不好?”谢晓风心道:你有什么错?想到他待自己这般的情分,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他性格沉默,向来少话,一腔的思绪窝在胸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两人,一个涉世未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全然不惧外人眼光,一个是多情种子,任性妄为惯了的,全不想自己此刻身处危境。那一胖一瘦二人圆睁双目看他们两个男子在这儿互诉衷肠、打情骂俏,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唯一较超脱的是那年轻男子,嘴角噙笑,一句句听着他们的疯言疯语。

    年轻人似是怕冷,将两手笼在袖中。见情势缓和下来,笑道:“二位。办完正事,再说别的吧?”

    林俊南这才想起他来,望着他道:“你们是来要暖玉灵脂的吧?那东西不在我们身上。”

    年轻人哦了一声,并未显出特别意外的意思。

    林俊南想说“荣王府的人拿走了”,心中一转,荣王府的事儿是好理会的吗?再者一说,那药兴许已用在荣王世子身上,若是这拨人知道药没了,自己和谢晓风只怕要大大地不妥,遂改口道:“东西在我姐夫家。这药本是……”心里大大地犯了个别扭,顿了顿方道,“本是给我姐夫用的,他用不上,就搁下了。你拿了我的信物去,他自会拿给你。”

    年轻人又哦了一声,问:“你姐夫家住何处?”

    林俊南从前提起这个是有一点儿得意的,如今却只觉得挫败,无精打采地说:“洛阳褚家,你大约也听过的吧?”

    这个名头说出来还是颇具威摄力的,那个胖子和瘦子脸色都微微变了一变,只有那年轻人还能保持镇定,上上下下打量了林俊南一番,嘿嘿笑道:“哟,得罪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东西是往褚连城公子的府上送的。听说褚大公子玉质天成,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褚夫人更是江南第一美人,连林公子也是这般漂亮,真是妙极。”

    他话中虽说得罪了,言辞却并不恭敬,甚至有几分轻薄之意。若是以前,他言语轻薄,林俊南也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可能反过去调戏他几句。但有谢晓风在旁边,一切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

    林俊南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取下腰间的一枚玉佩抛过去,冷然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只怕不能奉陪了。”

    年轻人接了玉佩,笑道:“好说,好说。”林俊南没想到此事如此轻易就办妥了,心中不由大喜,刚要抱了谢晓风走,那个年轻人却将话锋一转,淡淡道:“这笔帐清了,咱们再算算另一笔帐。”

    林俊南奇道:“还有什么帐?”

    “三条人命。”年轻人口齿清晰,字字都透着寒气,“这位谢少爷杀了我门刑堂的副堂主和两位弟子。在下身为刑堂堂主,说不得只好来讨这笔血债。”

    林俊南心头微寒。江湖人义字当头,又最讲面子。他既是刑堂堂主,若不能报这个仇,今后威信无存,在江湖上再难立足。今日之事,看来是绝难善了的。

    年轻人望着他微微一笑,“这位公子看来是个多情人,小弟有一言奉告,不知肯听与否?”

    林俊南道:“你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美人虽佳,奈何无意于卿。”年轻人目中寒光闪动,如点了两簇冰火,“阁下出身豪富之家,又有这般相貌,天下之广,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为一个对你无心无意的冷美人搭上一条性命。”

    林俊南心中一动,低头向谢晓风瞧去。谢晓风也正望着他,眉目锋利,眼光像极了坚硬、冷酷的灰岩。林俊南心想,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无所谓的吧?想着,不由冷冷一笑。

    年轻人时刻注意着他面上的神情,眼中一亮,轻声道:“林公子……”

    林俊南道:“你们非杀他不可?”

    年轻人道:“林公子请体谅我们的难处。”

    林俊南抬起头,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我既然喜欢他,自然只有我能杀他。”察觉谢晓风的身子在自己怀里微微一震,手臂发力,揽紧了他,贴着他耳朵轻声道:“既然我得不到你,这样不是也挺好的么?我出手的话,一定不叫你多受苦楚。”谢晓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眼也不想再看这个世界。

    褚、林两家在朝中地位显赫,褚连城在江湖中亦颇有声望,生死门虽称雄蜀中,却也不敢妄自招惹。那年轻人先前见林俊南对谢晓风情意款款,深觉今日之事棘手,只怕要大费周折,不料林俊南竟说出这样的话,微怔了怔,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鄙夷笑意,淡淡道:“我只是要他死,怎么死,谁杀的却无所谓。”

    林俊南道:“他死的样子我不愿别人看到。”

    年轻人笑了笑,“江湖的规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俊南沉默了一下,“只要一个人见着,就算吧。”

    年轻人想了想,挥手令那胖子和瘦子后退。二人微有些犹豫,年轻人淡淡一笑,“林公子出身名门望族,说话想必是算数的。若不然,还有我三尺青锋。”那二人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转身而去,走出百余丈外,伸长了脖子向这边张望。

    林俊南俯首在谢晓风唇上吻了一吻,发觉他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捉了他的两手叹道:“我知道你怪我,但我打不过他们,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谢晓风不愿他碰自己,下意识地要挣扎,然而随着他那一握,竟有一样凉而硬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手掌。谢晓风心中一动便要睁眼,却觉眼皮一热,被林俊南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声音叹息一般,似在问谢晓风,又似在问穿过旷野的西风,“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呢?你又不喜欢我……我既然喜欢了你,竟不能保护你,可见我们是没有缘份的。”

    谢晓风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一时间也微微有些失神。

    “借你的剑一用。”林俊南轻轻抬头,向那年轻人淡淡一笑。

    天色早已黑下来,一轮弯月斜挂枝头。雪是寒的,月是冷的,清冷寂寞的光里越发衬出他的艳丽来。这世上天天都有人伤心,而最叫人见不得的,却是美人的伤心。那一抹浅笑仿佛是枝头惊落的花,年轻人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一颤,恰似小石投池,惊破一池春水,涟漪层层,都是旖旎风情。

    林俊南望着他,目中若有情,若无情,淡淡吐出一个字:“剑。”

    年轻人抽出腰间长剑,倒转了剑锋,手持剑尖递过去。修长的剑身,宛若一泓盈盈秋水,剑锋上闪着钢蓝的寒光。

    林俊南道:“好剑,如果刺的位置正确,死也不会太痛苦吧。”

    年轻人点头道:“那是自然。”

    林俊南垂首一笑。他睫毛浓密,不笑时亦是多情宛转,何况此境凄然,此情哀绝。好一种凄迷的艳色扑面而来,叫人目不暇接,恨不能抚平他的眉眼,拿万古江山换他一个明媚笑颜。

    年轻人柔肠百转的刹那,那送出去的剑尖恍若脱了缰的游龙,突然闪电般回刺。他心下陡然一惊,才知入了魔障,骈起双指夹去。林俊南武功虽入不得一流水准,名师自小的调教却不可小觑,那一剑是拼死一搏,成则生败则死,凝聚着他全部的力量与速度刺去,挟着惊人的威势。

    然而力量的悬殊也是惊人的。这样拼尽全力的一剑,在刺入年轻人小腹半寸后再也无法推动分毫。年轻人眼光锋利如刀,狞笑着道了一个“好”字。林俊南持剑的手虎口猛地一震,拿捏不住,剑脱手而去,落入了那年轻人掌中。

    看着那那道剑光迎而而至,林俊南浓丽的眉眼间却掠起一抹清冷的笑意。年轻人蓦地一惊,颈间已传来一缕破空而至的奇寒,他面色陡变,喝道:“找死!”侧颈躲过疾射而至的短剑,手腕腕转,舍了林俊南刺向谢晓风。

    那一剑矫若游龙,冷酷如命运。这世上已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林俊南此刻的惊,惊得成了惧,惧得成了恨,恨这纷纷杂杂缭缭乱乱的一场雪,恨这寒寒凉凉清清朗朗的月,恨不得将这不及弹指的刹那拉长,拉成百年的时光,叫他救了那剑下的人,好去续那想续百年的一段错错乱乱的缘。

    纷乱的思绪里,后背上一缕奇烫,无边的寒气从那缕奇烫灌进身体里。他迷茫地睁大眼睛,看见谢晓风震惊悲绝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

    谢晓风嘴唇微张,似在问——为什么?只有口形,没有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这个世界和他隔开了似的。

    林俊南真是爱煞了谢晓风脸上这一刹的表情,他在为他惊,为他悲,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了。林俊南很想捧住他的脸,在那终于为他而动容的脸上烙下深深的一吻。然而身上为什么这么的冷呢……望着不断迫近的谢晓风的脸,林俊南脸上慢慢绽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那么地浅,仿佛这一笑就已用尽全部的力量,再也无法将那笑容维持得更深更长久。

    ***

    林俊南替谢晓风挡下一剑的同时,谢晓风抽出腰间的长剑也刺入了那个年轻人的左胸,两败俱伤之势成于顷刻,那一胖一瘦二人急往这边冲,为时却已太晚了。

    一剑刺出,谢晓风无力支撑,跌落在雪地上喘息着叫道:“你们敢踏上一步,我就杀了他!”

    那胖子和瘦子一惊,都站住了。那年轻人是生死门门主的侄子,一身武功俱得门主亲传,在门中地位尊崇,此次带了他们二人出门办事,若是命丧此处,他们两个人也不用活了。

    他们三人是骑马追来的,将林俊南的大宛名马也带在了身边。谢晓风咬牙强撑着爬起来,往林俊男伤口上涂了药,撕下一片布条紧紧地包扎住,然后将那个年轻人放到一匹马上,自己扶了林俊南共乘一骑。策马走出几十丈远,吩咐那名胖子和瘦子将余下的两匹马腿各砍掉一条,又互相点了对方腿上的穴道,方远远道:“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放了他,若我发现你们追上来,他就活不成了。”

    那胖子和瘦子无奈,只得道:“他若出事,你们两个也绝活不了。”

    “我知道。”谢晓风点了点头,策马而去。

    谢晓风的内伤这几天本来平缓了许多,经历了刚才一番惊险,只觉脏腑中翻江倒海了一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但却不敢昏过去,只能咬牙强撑。

    月朗星稀,四野寂寂,谢晓风觉得抱在怀里的身体一分分地冷了下去。鲜血早已将林俊南背后的衣服浸透,谢晓风抱着他,自己衣服上也满是血,想是伤口太深,血仍在往外溢。夜风冷极了,却比不上谢晓风心中的寒意重。他死死地抱着林俊南,心里有些木木的,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不知走了多久,马蹄子不知踩到什么,滑了一下。谢晓风连忙伸手,想要拉紧缰绳,然而手腕上使不出一丝力气来,身子一歪,抱着林俊南跌进了雪窝里。好在雪厚,倒也不怎么觉得疼。

    缓了一会儿,觉得好过了些,谢晓风睁开眼睛。林俊南俯卧在他旁边,半张脸都陷进了雪窝里。谢晓风将手插进他脑袋下面的积雪里,把他的头抬起来。林俊南一张苍白的脸衬在积雪间,几乎分不出雪和脸的边界,漆黑的眉寂然横卧,长长的睫毛合成两把小小的扇子,仿佛睡着了一般。

    谢晓风拍了拍他的脸,低声唤道:“喂!”

    林俊南眼睛紧闭,一动不动。谢晓风加重力气,又拍了拍他的脸,他仍是不动。谢晓风怔了良久,一些纷繁的记忆一股脑地涌入脑中……他的笑、他的恼、他的怒、他的温柔呵护……还有那些荒诞不经的呆话、痴话、疯话、傻话……不久前,眼前这人还是有说有笑的,此刻回想,只觉一颦一笑都是清晰至极。那一颦一笑里的情意,在这一刻里也突然异样地清晰起来,然而这人,只怕是要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

    胸口一阵阵地绞痛,仿佛有把刀子在那里搅。刀锋是钝的,毫不犀利,因此格外折磨人。谢晓风喘了口气,然而呼吸窒在喉间,喘息都是困难。

    他想起自己曾答应林俊南为他做三件事,以酬报他三次相救的恩惠。林俊南要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了梦隐的住处,第二件事是只允许他伤心一个月,甚至三个月,但那之后一定要忘掉那些教他不快乐的事,早些快活起来。他还说他是个傻小孩儿,最会跟自己闹别扭,他不放心他,要监督着他把此事办完。

    眼泪忽然间就下来了,汹涌着溢出眼眶,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就在这模糊中,突然传来一个细弱低微的声音:“……你哭什么,这么大人了还哭……也不害羞……”

    谢晓风蓦地抬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睁大眼睛望定了林俊南的脸。

    背上的伤处疼得要命,可看着谢晓风伤心欲绝的脸,林俊南却觉满心都是欢喜,望着他微微一笑:“你在……在为我哭?”

    “谁为你……”谢晓风发着狠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四目相接,良久,谢晓风轻声道:“你不会死吧?”

    林俊南发出一声低笑,“为你这句话……我死也就死了。”

    谢晓风最恨他这一种轻薄,恨道:“你去死!”

    林俊南一滞,隔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我怀里有块玉佩。我要是……要是死了,你拿着它去郾城找徐明春……”

    “你别死。”谢晓风想也未想,三个字冲口而出。

    林俊南呆呆望着他,良久轻轻一笑,“你亲亲我,我就不死了。”

    谢晓风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偏过头去,隔了一会儿,听不见林俊南的动静,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林俊南睫毛微垂,苍白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疲倦之意。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的性命原本是这么脆弱的,脆弱到上一刻还在说笑,下一刻也许就断了气,只剩下空空的一具躯壳。

    一股强烈的莫名的哀伤自心头掠过,谢晓风心下颤粟了一下,悄悄地凑过头去,在林俊南唇上亲了亲,道:“我亲过你了。你说的话要算数。”

    林俊南冻得全身僵硬,只觉得嘴唇上微微触到两片柔软,实在谈不上什么感觉,但心里的震憾惊喜却是无与伦比的。他心中一阵激动,忽然想到这一次就算不伤重而死,多半也要冻死在这儿,不禁又觉得黯然。刚才强撑着跟谢晓风调笑了几句,这一会儿越发觉得困倦,明知不能睡过去,眼皮却似有几千斤重,一个劲往下阖。

    林俊南迷迷糊糊道:“你讲故事给我……给我听吧,我不想这么睡过去……熬到明天,或许有人从这儿经过……到了郾城,咱们就得救了……”

    谢晓风怔了怔,道:“我不会讲故事。”

    林俊南赌气道:“那我就死。”

    谢晓风恨不能一脚踹过去,然而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就算有力气,此时也是万万下不去脚的,想了一会儿道:“我跟你讲一件我小时候的事儿吧?”

    林俊南道:“好。”又道,“我冷。”

    谢晓风强提起精神爬过去,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问:“好些了吗?”林俊南抱着谢晓风的腰,将脸贴在他怀里,心里无限甜蜜,笑道:“好暖和。”

    谢晓风苦啊冥想讲什么故事,半晌道:“我有一次,比现在还要危险。那时我刚刚遇到我师父……”

    林俊南道:“你有师父?”

    谢晓风奇道:“没有师父,难道我的武功是自己悟的?”

    林俊南点头道:“那你怎么不认……认得字?”

    谢晓风道:“我师父说,天下间第一要不得的就是诗文。从前有儒生读了书,被一个叫赢政的人给坑杀了。后来有人读了书,自以为了不得,出来祸国殃民。再后来,更了不得,一些人书读得多了,脑子也读坏了,整日里为了个些虚物要死要活的,还常要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你杀我,我杀你的,弄得天底下乱七八糟……”

    林俊南同意,“褚连城就是读书太……太多,把脑子……读坏了……”

    谢晓风一阵默然。林俊南正后悔不该提褚连城,却听他道:“我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林俊南手指在他腰间轻轻转圈,低声道:“以后我不提就是。”想了想又道,“若有一天你不怕听……他名字……那才算好了……”

    谢晓风心里一阵酸楚,良久道:“我心里有个人……那个人后来走了,他一定没有回中原,或许已经死了吧……我以为那个人是他,其实不是。”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林俊南却听得十分明白。知道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能勾起他的伤心,道:“你那一次怎么了,怎么比现在还……还危险?”

    谢晓风果然舍了这个话题,继续讲小时候的事,“那一回我在外面打猎,费了很大的劲儿捉了一只鹿……正打算扛回去,却被两头狼给缀了。那时我还小,个子也小,心里挺怕的。师父跟我讲过一个杀狼的故事。我照着故事里的法子爬到一棵树上……”讲到此处,觉得林俊南的头往下滑了一滑,低头看去,见他眼睛紧闭,似是睡着了。谢晓风也知道这么冷的天气,他又受了重伤,这一睡过去,只怕就不会醒了,连忙摇醒他,叱道:“别睡,你想死么?”

    林俊南睁了睁眼,道:“我不睡……”一面说,却又闭上了眼。

    谢晓风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道:“那你睁开眼。”

    林俊南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微有些迷茫地看了谢晓风一会儿,渐渐地又阖上了,喃喃:“你放我睡……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赖皮狗儿,说话不算话!”谢晓风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讲什么故事了,只是拼命地摇着不许他睡去,百法使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精神越来越委靡,心下不由绝望。

    林俊南倚在他怀中,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微微一笑。谢晓风问:“你笑什么?”林俊南道:“那天你不肯喝药,我拿了蜜饯哄你说……说那叫先苦后甜。我当时想着咱俩起初在一起……一起时不好,以后……就好了,那也叫先苦后甜……想是我没有这个福气……”谢晓风一阵默然,听他又道:“那天咱们同甘共苦,今天咱们要是……都死在这儿,这可就叫……同生共死了……”他声音渐低,又要睡过去。

    谢晓风回忆这几日他说过的话,只觉字字情深,心下不禁觉得缠绵万状。下死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住他的嘴唇,试探着将舌头探进他嘴里。林俊南迷糊中觉得嘴里有柔滑的东西轻轻搅动,不觉睁了眼。谢晓风是睁着眼吻他的,四目相接,一个觉得尴尬,一个觉得不敢置信,都有些呆呆的。

    好一会儿,谢晓风放开他的嘴唇,低声道:“你不是要我试着喜欢你吗?你只要活下去,我就试着喜欢你。”天气奇寒,他脸颊上却透出抹嫣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说不出的娇怯可爱。这样的表情在别人脸上也就罢了,偏他是那般标准的剑眉星目,格外显得有趣。

    林俊南望着谢晓风,半晌才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晓风哼了一声。

    林俊南眼中渐渐放出光芒,“你说话算数?”

    谢晓风不屑地反问:“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赖皮?”

    林俊南迟疑了一会儿,道:“你再亲亲我……我有些不敢相信……”

    谢晓风又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冷道:“爱信不信。”

    林俊南忽然“唉哟”了一声。谢晓风连忙回头问:“怎么了?”林俊南道:“疼死我了,你亲我一亲,就不疼了……”谢晓风气得脸都白了,狠狠地瞪住他。可惜林俊南眼睛紧闭,根本不看他的脸色。林俊南的脸微微上仰,分明是等候他的亲吻的架势。谢晓风有些哭笑不得,瞪了他一会儿,心肠渐渐软下来,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林俊南等的就是这个,连忙将舌头伸进谢晓风嘴里和他纠缠。

    正吻得神魂颠倒,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响起,“少爷!你……你……你怎么又和男人乱搞?”听那吃惊的声势,仿佛是天塌了一块,地陷了一角。林俊南恨得想要一头撞到墙上撞死,第二个念头变为把那声音的主人给活活掐死,第三个念头却是欢喜的——近卫兵来了,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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