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齐呀,你这郎中位置坐几年了?”
“回尚书大人,七年。”
“七年,是该转个职了。”刑部尚书今天唤了薛齐过来,好整以暇地告知消息。“吏部那边有话,准备将你调个知州或是按察命事,我想你也该去地方历练历练,如何?”
“薛齐但凭朝廷派遣。”这是薛齐唯一的回答。
看似征询他的意愿,实则无人拒绝或异议。
通常京官外放皆会往上升,如今他熬了七年的五品郎中,却是平调五品的地方知州或俞事,贬谪意味已是不言而明。
看来是去年查了洪知府的案子,得罪太多人了。
他审阅洪知府送上刑部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很大的破绽,但有太多人过来“关心”,要他记得洪知府是翟太师的人,或要他记得疑犯当官的爹是某某郡王的大舅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之就是要他乖乖掩上案卷,维持原判。
他这回没有“帮”所谓的陈党,他只是秉公处理,一一罗列洪知府判案的误谬之处,卷子往上呈,侍郎批个“退”要他重写,他坚持不肯,后来不知怎么,他的卷子不见了,先是落是怠忽职守的训诫,后来尚书索性就将案子转给其他同僚。
他这么“不听话”,早就是诸多人的眼中钉,这两年上头也不再派他外出查案,少了一份差旅补贴不说,其实也是刻意削减他的职权。
走到这个地步,意料中事。
“你在刑部这么多年,也是很有贡献啦。”尚书大人不知是讥讽还是真心。“你写了三部律政释义,律政释疑,律政释例,几几乎是我刑部的传世宝典,足可做为官员的参考范书了。”
“卑职职责所在,尽力而为。”这是他还值得自傲的事迹。
“我记得有几处江苏还是河北的知州,地点都不错,你想去的话,该走动的还是得去走动。”尚书似乎是良心发现,提点他门路。
他该去找翟太师吗?找太师也没用了,他已经彻底办了该有的礼数,他全尽到了。生日,过年,娶媳,加封,他皆登门拜贺——可光有一颗诚心还不够,人家送的是贵重厚礼,拿出来可以让太师赞赏有加,抚须而笑,他带上的宜城名产算什么。
既不够听话,又不会做官,唉,他还有什么前途呢?
一道长长的厚门帘隔开大厅通往后面屋子的通道,在昏暗不明的暮色里,琬玉静悄悄的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帘后偷听。
虽说偷听有失她身为薛家主母的身份,可是她实在太担忧薛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傍晚,自她婚后就不曾再踏进薛府的父亲突然来了,还带来一位表情严肃的长须人物,她先请他们在厅里坐着,后来薛齐回家,喊了一声陈大人,她才惊觉那位长胡子客人竟然就是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
薛齐吩咐送上茶,掩了门,三个人闭门谈事,她也溜到后边来。
玮儿和庆儿跟着蹑手蹑脚过来,她原想要他们离开,一见那稚气的瞳眸里有着超龄的忧心,她顿感窝心,都八,九岁了,念了书,明白了事理,已经懂得察觉大人一举一动的变化,关心起双眉紧锁的父亲了。
她向他们比个噤声手势,要他们蹲在她身边,母子三个大气不敢吭上一声,眼睛盯向长帘下的光彩,竖起耳朵倾听。
“薛齐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厮参你一本,是陈大人帮忙驳回摺子的?”卢衡带着教训的口气道。
“多谢陈大人爱护。”薛齐向陈继棠拜个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虚乌有,薛齐自认坦荡,就算都察院派御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虚乌有的事,也会被编派成事实。”卢衡还是很不客气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连我也一起牵累下去。”
“请放心,我本无过错,绝不连累您。”薛齐再次强调。
“没过错?你的郎中已经坐不住了,外调知府没份儿,还降格去选知州。”卢衡还是很激动,“我听到消息,吏部那边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着给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吧。”
“苏东坡也去过海南啊……”薛齐喟然一声。
“空有文名有什么用?大江东去,一个大浪来就打死了。”卢衡今天火气忒大,彻头彻尾教训这个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齐,你哪里也不去。”一直不说话的陈继棠开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儿右少卿出缺,皇上向来爱才,有我的保荐,没有理由见你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会勾选你去做个偏远地方的小知州。”
“陈大人,千万拜托您,就请您美言几句了。”卢衡转为礼貌好口气,再向薛齐斥道:“如今陈大人大力帮忙,还不快道谢?”
琬玉在帘后听清楚来龙去脉,虽为薛齐的仕途担忧,心里却升起了另一种盼望。
她明白,丈夫这些年来遭到刻意打压,有时不免闷闷不乐,唯一让他觉得当官还有所成就可夸口的,正是他写就的几部刑律大书。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继续给他钻研刑律,不升官也没关系,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陈继棠最近晋为太子少保入阁襄赞政务,严重影响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场斗争势必再起,父亲又从翟党倒向陈党,甚至还要拉他过去,这样一来,岂不让他真正卷入党争,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荡没错,可是宦海沉浮,惊涛骇浪会将他打往哪个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个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山,有海,离开了权力斗争,勤政闲暇之余,照样可以搬了他最爱的律令书籍,研读写文,这样何尝不是另一条更坦荡,更无负担的官途。
大厅里也有片刻的安静,黑夜降临,吞噬了窗外最后一抹晚霞。
“多谢陈大人厚爱,多谢岳父关心。”薛齐沉吟片刻,缓缓道来:“薛齐以为,自进士及第后,始终充任京官,即便有查案经验,但毕竟不是地方父母官,无法深入民间,广知民情,另外,也从未熟悉我朝的粮税和漕运政事,不如有机会的话,就去地方看看,这样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资历。”
“说得倒好听。”卢衡气道。
“你顾虑翟太师?”陈继棠冷冷地问道。
“你还当翟天襄是你恩师?”卢衡拼命出他的恶气。“他要看重你,会眼睁睁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烂?又拼命找我工部的麻烦,想拔了我的尚书,他利用你写完几本刑书,就一脚将你踢开了,你怎地执迷不悟啊。”
“我谁也不顾虑。”薛齐平静地回答问题:“我只顾虑我的家人。”
“啊?你说什么?顾虑谁?”卢衡不可思议地再问。
“岳父,我顾虑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女。”
“你你你……薛齐啊,当官的是你,不是仰赖你吃穿的妻孥啊。”
“顾虑家人是很好。”陈继棠的声调始终不高不低,不带任何情绪。
“可你得想想,你的儿子会看,会想,人家的爹当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么自家的爹就当个小官,还被贬到偏远州县,过上迁调流离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给儿子做个榜样,起码也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卢衡帮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这就是榜样。”
“这是什么榜样?”卢衡又恼了,“反正我女儿那两个娃已经有一个没榜样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薛齐严正地道:“庆儿和珣儿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务事也别拿出来让陈大人见笑了。”
好过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齐相提并论。琬玉不觉握紧了拳头。
两个孩子当然也听出了端倪,又发现偎着的娘有些激动,不约而同对看一眼,再一起抬头望向娘亲。
琬玉一惊,庆儿渐渐大了,似乎已经知道薛齐并非他亲生父亲,但她也不会跟他提起那个没资格当他父亲的人,可如今爹这么一说……
她镇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心头仍然很不踏实,怕庆儿稍后要来问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
“薛齐,上回朝会你也看到了。”陈继棠打破沉默,“翟太师接连两个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搁置再议,看来皇上是再也不那么信任翟太师了,此人失势,指日可期。”
“哇,陈大人好神算,我从皇上征你入阁就明白了。”卢衡欢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听陈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盏油灯,跑到琬玉身边,小小声地道:“家兴来了,要你那边说话。”
家兴是宜城薛家的家仆,常常往来宜城和京城送东西,递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没听说他要来呀。
“夫人啊……”家兴一见她就哭了。
“家兴,怎么了?”琬玉好声安慰,压低声音道:“老爷前头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说。”
“咱薛家的老太爷,老太爷……呜啊。”家兴才不管有没有客人,说着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呜呜,老太爷升天了。”
薛齐得知父亲过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递呈,上头立即准他离职,返家奔丧,依制守孝三年。
马车一路急赶,往往赶到最后一个可以留宿的客栈,这才会停下来歇宿,几天下来,孩子们全累坏了。
大炕上,四个孩子排排睡,珏儿和珣儿已经闭眼熟睡,琬玉爱怜地轻抚珏儿稚嫩的小脸,才三岁的娃娃,从没行过这么远的路,晕了两天车,也吐了两天,总算今天情况好多了,恢复元气些了。
回想那年呀,庆儿也是三岁,珣儿更小,才一岁,母子三个也是如此一路仓惶赶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见前路,赶了又赶,赶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赶往何处去。
这些天赶路,她偶尔会浮现起当时的感觉,但她明白,如今是赶回宜城奔丧,身边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团聚一起,完全没有害怕的理由。
也许,她怕的是……即将回去她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宜城吧。
她转过身子,还有四只亮晶晶的大眼瞅着她看。
“娘,爹不睡吗?”庆儿稍微支起头,望向站在窗边的爹。
“爹等会儿就来睡了。”琬玉摸摸他的额头,又望向他身边的玮儿道:“你们先睡,别让爹担心。”
“好。”玮儿转身跟庆儿道:“我们睡了,爹才会睡。”
“玮儿当大哥最懂事了。”琬玉再为这对兄弟拉整被子。
确定兄弟都已合眼,她这才起身,直到薛齐的身边。
虽然薛老太爷是寿终正寝,安详离世,但骤失老父,他的哀伤和震惊仍是难以平复,自接到消息以来,他很少言语,更多时候是失神呆坐,无心整理的髭须已爬了满脸,更显他的憔悴忧伤。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料好四个孩子,照料好他。
“齐?”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琬玉你瞧,桃花开得多好啊。”他声音也轻轻地,目光凝定在暗黝的窗外,那边植了几株桃树,房里的烛火映出星星点点的桃花。
“是很好。”
“六岁那年,桃花开了,爹带我去看田地新插的秧苗,指着好大片好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水田说,这以后都是你的了,回家就跟爹学算账吧,我说,我不想学算账,我想念书。”
琬玉红了眼睛,仍是握紧他的手,倾听他的心情。
“爹说,你想念书,那就念,爹供你念,于是我念呀念,竟然念到了金榜题名,他好高兴,接到了消息,还在宜城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
“我记得了,那年我十四,五岁吧,即使住在城外都听到了。”
“想想我这辈子呀,爹一直在帮我,成就我……”
夜风幽幽吹过,拂下了桃花,零零落落,回归大地。
“爹是我的福星啊,他帮我……让我娶了你,这回,他离开了,还不忘帮我,让我及时从政争中脱身……唉,唉呀。”
那重重两声长叹扯痛了琬玉的心,她咬紧下唇,用力忍住泪水。
“齐,你累了,上炕睡吧。”她试图拉他。
“我睡不着。”
“那坐下来,别老站着。”
她拉他不动,便去搬来椅凳,硬是按他坐下,再紧紧地抱住他。
没有任何言语能抚慰他的丧父之痛,她能做的,只是陪伴他,轻轻柔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让他安歇在她的怀里。
她不会害怕回去宜城了,虽然那里曾是她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却也是夫妻俩出生长大的地方,两人同看一座青山,共饮一条河水,而他曾经走过的绿油油稻田,她也曾经走过,还伫足惊奇于那垂下的饱满稻穗。
宜城是他们的故乡。
大炕上,两兄弟悄悄地缩回偷看的目光,拉被过头,将整个人蒙了起来,也把交谈声音藏进了被窝里头。
“大哥,我想……”庆儿抓捏被子。“那件事……我不问了。”
“也对。”玮儿回道:“爷爷过世,爹很伤心,以后再说。”
“那我还是你弟弟吗?”
“庆儿,你当然是我的弟弟。”玮儿伸手过去,握住了庆儿的手。
“呵。”庆儿也用力回握大哥的手,安心入睡。
赶路暂居的房间里,终至沉静无声,星空下,有桃花瓣吹落地,也有藏在枝头的新生花苞,即将绽放出更美丽的花朵来。
薛老太爷百日后,宜城的薛家大宅恢复平静日子。
夏末,薛齐带着玮儿和庆儿再赴京城一趟,将当时来不及收拾的书籍衣物整理妥当,运回宜城,并将宅子托付给阿金夫妻看管。
另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阿蕊迁回宜城的薛家祖坟。
捡骨告一段落,薛齐坐在棚下等待师傅整理坟地。
“带大娘回家了。”庆儿坐在他身边,看着新封好的青玉骨瓮。
“庆儿这次来,大娘一定很高兴。”薛齐欣慰地微笑道。
原先琬玉还想一起过来,是他说服她留在宜城照顾孩子,以免再受奔波之苦,由他带上玮儿即可,她这才打消念头,但仍要求庆儿同行祭拜,以尽一个同父异母弟弟的孝敬之意。
“爹,大哥的亲娘是大娘,所以他不是娘生下来的?”庆儿又问。
“是的。”薛齐不意外他的问题,孩子八岁了,终于长大了。
“爹和娘成亲前,已经有我,所以,我不是爹亲生的?”
“没错。”
“大哥的亲娘在这里。”庆儿又转头看了一眼青玉骨瓮,再望向爹,大眼里尽是疑惑,“我的亲生爹在哪里?像大娘一样死了吗?”
在那双急欲解答的孩子瞳眸里,薛齐明白,该来的总是来了,孩子已非懵懂,而是有自己的心思和感觉了。
玮儿看完师傅填土,也走过来棚下,坐在父亲身边的小凳。
“玮儿也一起听吧。”他说出了萦绕心底多年的想法,“庆儿的亲生爹……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啊,还活着?”庆儿好惊讶。
“他在哪里?怎没来找庆儿?”玮儿帮忙问。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他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两兄弟几乎异口同声。
“来,玮儿,庆儿,爹先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喜欢爹吗?”
“喜欢。”又是异口同声。
“爹也很喜欢你们两个好儿子。”薛齐伸出双臂,拍拍身边的两个小肩头。“而爹,也很喜欢我的爹,也就是你们的宜城爷爷,这回他过世了,爹很伤心,你们都看到了。”
两兄弟点点头。
“庆儿的亲生爹,他也是这样。他很爱他的爹,他的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怕他爹年老没人照顾,所以陪着老人家一起去,这样就能服侍生活起居了。”
“他跟另一个爷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庆儿试图弄清真相。
“正是。”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玮儿仍有疑问,“爪哇?锡兰?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