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真是个好问题。
“你好,我是‘宇文律师事务所’的吕书侬。”
眼前的男人穿着一件白衬衫,外头则随性地套着一件黑色风衣。他刘海盖额,却遮不住两道斜飞入鬓的凌厉剑眉,眉下分毫不动的眸更是望得她一阵心悸,看得出他有着不容妥协的坚毅性格。
过了许久,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才浮现一丝淡淡的波纹,启唇自我介绍,“章为晔。”
他的声调不冷不热,那三个字更是配合着他低沉浑厚的嗓音,字字敲入她的耳朵。他眼眸细长,鼻子坚挺,其下的唇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淡薄。总括而言,他并不算极为俊美,却让吕侬份这一不由自主感到一阵悸动。
她是真的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和他再次相见。
见对方似乎没有交换名片的打算,她尴尬地将名片收回,索性单刀直入,“章先生,我这次谨代表宇文律师事务所来访,因为本事务所接受令尊的委托,处理有关前些日子八卦周刊上的报导……”
“那都是事实,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一开口,周围的气温仿佛立即下降三度。果然啊,一思及事务所的前辈统统死在他百年不变的这句话上,吕书侬叹了口气,早知道这男人的性格不是一般的固执,想不到过了这些年,出了社会,也不见有任何改变啊。
“好吧。”所以她转了个弯,把刊载报导的那本杂志摊在他面前,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仍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看来他当真一点也不记得她了吧……
叹一口气,她道:“上面说你频繁出入声色场所,可是据我们所知,那是你朋友所经营的PUB吧?”
章为晔没有回答,他甚至瞄也不瞄那本杂志,一双深邃毫无波纹的眼倒是奇异地放在她正力持镇定的脸上,像等着她的下文。
吕书侬为此一凛。老实说,若不是因为公事,被他这样瞧着,她实在没有自信可以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OK,‘寐姬’是一间GAYBAR没错,但出入的顾客并非全是同志,而你也不是,对吧?”
“你怎知道我不是?”
“啊?”
章为晔沉静地望着她一脸错愕的表情,一字一句重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呃……你不是吧?”若是,那高中时那个女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抑或是他后来转性,改喜欢男人?“就算你现在是好了,但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在这段关于性爱派对的内容上。这篇报导指控你和其它人士在店内夜夜笙歌,可是据我所知,‘寐姬’是一间正派的GAYBAR,我也相信老板不会允许这样的事……”
“你去过‘寐姬’?”这会儿,章为晔本来文风不动的脸终于多了一丝诧异。
“为了调查而去的。老板人很好……总而言之,我认为这份报导彻底扭曲了事实,也污蔑了一间正派经营的店。对于这样不实的指控,你难道不认为自己该站出来谴责?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受到污名化的同志朋友们……”
章为晔没有说话,只瞅着眼前正扶了命极力游说他的女子。直到这一刻,她的五官相貌才真正入了他的眼。
坦白说,她的长相属于可爱型,有着圆润的眼和小巧的唇,微鬈的褐发碍于职业因素盘了个老气的髻,身上的套装更是灰扑扑的,和她的长相不太相称。而她据理力争的模样令他隐约想起什么,感觉很像是……
“栗鼠。”
“嗄?”什么鼠?
章为晔瞅着她,这次说得更为具体,“你,看起来好像栗鼠。”曾在电视新闻上见过的,那小小一只的保育类动物,跟她给人的感觉好像。
吕书侬傻了。“……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不。”讵料章为晔这么说:“我并不是在称赞你。”
啥?这下吕书侬傻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下才想起高中时似乎曾有一次,他也是这么她的。是什么呢……
“黄金鼠?”
章为晔一愣,“什么?”
“不,没什么。”吕书侬摇头,把扯远了的话题拉回来。“总之,有关提出声明和控告的事,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把自己整理了一晚上的文件递给他,她忽然有些迟疑地问:“有件事我必须先和你确认一下,
请问你……真的是GAY?”
章为晔瞥她一眼,口吻很不以为然。“我是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如果你是的话,这份声明稿我必须重拟,除非你不打算出柜。”吕书侬吁一口气,老实说,如果他是,她不否认自己会受到打击。
毕竟是少女时曾喜欢的人,她很不想承认自己当初爱不对人啊。
拿起那份声明稿,章为晔审视了一会儿。
上头洋洋洒洒地写满了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比如那天他是因好友生日才前去聚会,并指控报导中的疑点和记者捕风捉影的陋习,最后更是严厉谴责该杂志这种消费同志朋友且将他们污名化的行为……
他看着,有些意外,毕竟这间事务所先前派来的律师,十之八九全是要他为自己被扭曲的性向提出告诉。
他所不满的,也正是这一点。
而这份资料中也包含了她去‘寐姬’的实地考察。他望着眼前女人,没想到她竟仔细到这个地步。
“我不是。”于是他如此回答,阖上数据,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OK,我愿意开记者会。”
真的假的?!她成功了?吕书侬有些不敢置信,脸上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不过,她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为了他那句“我不是”的缘故。
可是章为晔却打断了她显而易见的喜悦。“我有条件。”
开玩笑,只要他肯答应就阿弥陀佛了,还管什么条件?但她仍语带保留,“若在我们事务所能力范围内的话……”
他刘海下的深邃眼眸淡淡的瞧她一眼,“有关记者会的数据和声明稿,我要以你这份为主,细节部份等我看过会再请你改,没问题吧?”
能有问题吗?“我会和我老板说。”她叹口气,实际上她只是说客,并非这个案子的实际负责人啊。
可是章为晔并没有理会她这句话,因为他所坚持的事不论如何都会贯彻到底。
吕书侬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唉,看来她只能回去向老大报告,认命接下这个CASE了。
好不容易谈定,章为晔也接受了她的名片。在递交名片时,两人的手指短暂碰触,让她红了脸。想不到经过了这么多年,再次看到他,她还是很紧张啊。
正所谓旧爱还是最美,回忆就保持回忆的模样最好了。才这么想着,她忽然发觉眼前男人正莫名盯着她不放。被他这样的眼神望着,她忍不住拢了拢头发——这是她掩饰不安的小习惯,问道:“呃……怎么了吗?”
章为晔皱了下眉,凌厉的眼似有些不解地流转着,“我们……是不是见过?”
咦?!“这……”不会吧!他记起她来了吗?
吕书侬一下子手足无措,刚刚从头到尾佯装两人素不相识的她,总不能直到这一刻才说“对,我们是高中同学”吧?而且老实说,他们高中时其实并不熟,一切只是她单方面的在乎罢了。
所以思考了半晌,她仅是对他一笑,“我想应该没有吧。”
高中时的章为晔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
说是特别,倒不如说是特立独行。他功课很好,体育方面也强,唯一的缺点大概是不擅长与人交际,可是由于他身材高大,父亲又是立委,尽管学校里对他不爽的大有人在,实际上倒也没人真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然而更妙的是,这样独来独往的他,竟也在学校里创立了一个社团——园艺社。
原则上这个社团的成员只有章为晔一个人,他与校工一同负责照顾校内所有花草树木。由于对学校有所贡献,所以尽管是一人社团,也被学校承认至他毕业为止。
但是,她会在意他,其实是在更早之前……
“书侬姐,你回来啦,结果怎么样?”助理丁丁一见她回来便兴奋的上前问。
吕书侬笑了笑,朝她竖起拇指。
见状,她忍不住欢呼,“太棒了!不枉我昨天晚上熬夜冒了三颗痘子!”
吕书侬不禁失笑,“辛苦你了。“老实说,她也是临危受命,本来负责的律师因临时有其它要事,才落在她的头上。”
他们事务所的主持者宇文博律师和章为晔的父亲章世国是昔日同窗,后来一人做了律师,另一人则继承家业,之后从政,当选立委。
而此次选举将近,加上投票方式更动,竞争激烈下不料有人出此奥步,连章世国向来远离家业的儿子也成了被抹黑的对象。总之,杂志出刊那一天,章世国可说是气炸了。
宇文博是吕书份父亲的好友,当年在她家遭逢巨变时帮了她和母亲许多忙,因为这层关系,她自进入M大法律系起便在事务所做助理,在考上执照后更顺其自然的继续在这儿担任律师,只是万万想不到,因为身为律师,她竟再一次见到记忆中的那个人。
“可是这章立委的儿子也真奇怪,一般男人不是最忌讳被误认为GAY?而且他又在公家机关做事,应该更加反弹吧?家人想开记者会帮他澄清,他干嘛不要?”
他们事务所受章立委所托处理此事,但问题是诽谤属告诉乃论,最重要的当事人迟迟不肯点头,他们这些律师再强也没辙啊。
对于丁丁的疑惑,吕书侬只是一笑,“这我就不晓得了,也许他有他的坚持吧……那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的。”
“从以前?书侬姐,你认识他啊?”
见自己一不小心说溜了嘴,她连忙澄清,“怎么会?刚刚那是我的猜测啦……还有,昨天真是辛苦你了,这么临时的CASE,你不但陪我去GAYBAR,还留下来帮我整理资料。我请你吃晚餐怎么样?想吃什么?”
早习惯她一紧张说话就会像连珠炮一样,丁丁很好心地没有戳破她显而易见的慌张。只是看她一张红透了的脸蛋……嗯,其中肯定有鬼。“那书侬姐,之后有关他的案子,会由你来负责吗?”
思及此,吕书侬叹了口气,“是啊。”
毕竟是立委的儿子亲口指名她,刚才她已先征求过老大的意见,年届五十,头发灰白,体态仍保持得像个年轻人的宇文博拍拍她的肩膀一笑,“那就麻烦你了。”既然如此,她还能拒绝吗?
或者在私心上,她也不是真的想拒绝吧,毕竟过去他也曾这般帮助过她啊。
想到过往的那些回忆,吕书侬嘴角一扬,这下干劲来了。“好,晚一点我们再去‘寐姬’一趟,还有,帮我联络在报社工作的阿泰,我一定要查出这个消息到底是谁放出来的!”
丁丁立即领命,“是!”
事情的确如吕书侬一开始预料的那般,八卦刊这次消息的来源并非记者自行调查而来,而是由他人所委托刊登的小道消息。
的确,尽管章为晔人在市政府工作,可是担任的并非要职,所在的部门是公园路灯工程管理处,加上他十分低调,在此次风波之前压根儿没人知道他有个立委老爸,媒体记者要自己嗅出他的身分,拿来大作文章,根本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