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觉得,仿佛有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
恍恍惚惚的,辨不出是谁在她床边,只隐约觉得那些人像是在讨论她,也像是在争执些什么,无意义的音波在耳边不断旋绕,害她头好疼,不得安眠。
“嗯……”闭着眼,不舒服的嘤咛一声,抬起万般沉重的右手,想探一下自己昏眩的额头。
不期然的,在半空中,白皙的小手被另一只更大、更温暖的手掌给有力的截下,紧紧包住。
“醒了?”低沉得令人安心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暖热的呼息喷在她的颊上。
说话的人显然靠她极近,是谁?
挣扎地睁开眼,向右看去,果然对上一双非常熟悉的炯然深眸。
这对眸子,她日日夜夜不知对望了多少回。“夫君。”她虚弱的唤了一声,像是用尽了力气,疲累而安心的,再度合上眼。
“睁开眼看我,你睡了三天,够了!”霸道的命令,让她不由自主地张开盈盈的水眸,被动却专注的凝视躺在她身边的夫君。
她似乎听见了他语气里的焦灼。他……在担心她吗?
“我睡了三天?”这么久?她怀疑的凝住眉心。
“你病了,一直发烧,今天才降温。柳大夫说你今晚也该醒了。”靳硕南抚摸她的脸,拂开她颊上的发丝。
“你靠我这么近,不怕我害你也染上病?”她偎进他的怀里,柔顺的任他触碰。
大病一场,使她感觉软弱而空虚,在梦里游荡好久,怎么也感受不到他的温暖,也找寻不到他的影子。
他一直不在她梦里……回神后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好怀念他的拥抱。
“靳家人几乎不生病,只有你像只小病猫似的,老是要人守在床前。”靳硕南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
韩真只是眨眨眼,然后无言的对他傻笑着。
这抹笑,成功的软化他的防备。她不自觉流露的柔弱纤细,比身经百战的精明女谍更加有破坏力,足以毁灭一个男人的神智。
她的笑为什么这么干净单纯?如果她再多一些刺探的眼神,多一些勾媚的表情,他就可以毫不动心地更冷酷的算计她,更无情的利用她,成为他手中一枚反制罗腾久的棋子。
但是,她终究用了女人最重视的清白进了他的府邸,进了他的家门,能够舍弃清白,这种女人的心思更复杂、更难掌握。
可,让他最难以忍受的是,她竟能屡屡挑动他的自制底线!
“不要这样对我笑!”他突然粗声怒道。她的笑,越看越刺眼。
韩真望着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敛住笑容,有些受伤的垂下眼睑。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讨厌我笑。”他的怒气来得突然,完全摸不着他的心思,上一刻,他还对她极度温存,转瞬之间,怎又成了阴晴不定的人?
也许,她的笑容,真的碍他的眼。“以后,我不笑就是。”
委屈的音调,刺得他心里一阵难受。
“我不是要你不笑,你的唇很干,这样笑会绽裂。”他突然翻身下床,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
韩真哑然,呆呆的抬手抚了抚干渴的唇瓣。
“先喝杯水,你好几天没正常进食了。”他坐在她身侧,一手支住她的颈项后头,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她扶坐起来。
韩真无力的偎靠他有力的臂膀,头轻倚在他的胸膛前,就着他的手,慢慢地啜饮清水。
喝了一口,才察觉自己身体极度渴望水分的需要,等不及他缓缓的倾注,她干脆抬起双手捧住杯子,想一口饮尽。
“别急,会呛到。”靳硕南皱起眉。
话才说完,惨剧便应声出现。“咳、咳……咳……”
“原来你性子也有这么急的一面。”他拍抚她的背。
他还以为不论何时何地,她总是温良婉顺的应对所有事。“我口渴。”喘息了一阵,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眸辩解。
“还要不要?”他挑起一眉,摇摇空了一半的水杯。
“够了。”她想一想,随即摇头。
“才半杯,够了?”他看看杯子,又看看她,然后竟然抬起杯子喝了一口。
他干么也喝水?而且还是她喝过的?
“你……唔……”她才要开口问他,下一瞬便明了他的怪异举动。
他正以口哺水给她!
毫无心理准备的承接他的吻,她被动的徐徐饮啜他用唇舌递送过来的甘甜汁液,亲密的姿态烧红她嫩薄的芙颊。
他放开她的唇,她才喘息一会儿,不料他又喝了一口水,再度低头攫住樱唇。
“唔——”她想闪躲,却浑身发热,虚软不已。她又发烧了吗?韩真昏昏沉沉的想道。
就这样,靳硕南来回哺渡了数回,终于将杯里的水全数让韩真喝下,韩真的唇瓣也开始泛出珍珠般的健康光泽。
他满意的轻抚上她的唇,这两瓣柔嫩,让他挂念了好些天。
这几日看她病着,望着她一日干过一日的粉唇,即使心疼的想触摸,却怎么也舍不得惊扰她。
“下回好好注意自己的身子,免得教人麻烦。”他皱眉训令。
像是责备的话语,却绵绵润润的浸入她的心窝。
“夫君,你将我放在心里的哪个位置?”突生一股勇气,她大胆仰首问道。
“你叫我夫君,我当然将你当成我的妻子。”温温凉凉的,没有浓烈的爱意。
他的回答像天经地义,像顺势的应答,客观得没有一丝个人的感觉。
“是吗?”她有些失望。“那么,妻子的位置又在哪里?”不死心的,她再问了一次。
“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如果你愿意,我会空出一个位置,让你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待着。如果你想背离我,我也会不顾任何情分,加倍奉还。”他盯着她的眼,慢慢说清楚。
这已是他思考后,最大的让步,若她决定弃甲诚服,他会收她,若是她选择背叛,他绝不会让自己对她留情。
韩真一听,则是沉了心。“你还是没回答我。”她低语。
回应她的,是一迳冰冷的沉默。
他只是抱着她,却不再开口。他像个狡诈的商人,给她一线生机,也给自己一丝后路,就像谈一笔交易,即使在商言商,都不免各自留个转圜余地。
她努力的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却怎么样也探不出他的心思,也辨不出他话里透露出的讯息。
挫败地,她收回视线。再看下去,只怕自己反而被他瞧得透彻了。
他的话,一直隐晦不明,像是一道谜,向她暗示着什么。可她脑子笨,无法和他斗智,只能又惊又慌的一步一步被他推着走。
想起上一回娘亲手信遗落在房里的事件,直到现在,她还怀着深深的恐惧和疑惑。可是他正常的表情行为,又让她感觉不出事迹败露的异样。
不断的猜测他的心思,不断的解剖他的言行,让她疲累到了极点。什么时候,她才能从尔虞我诈的攻防中解脱,只当单单纯纯的韩真?
“对了,还有庙会吗?”她随口问道。
“大概你无缘参与。庙会只有三天,已经收市了。”靳硕南将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回到床上,抱她一起躺下休息。
“收了?”难得一年一度的盛大庙会,竟让她给睡掉了?
她有些失落,幽幽地叹一口气,身子微微一挪,在他怀里觅了个舒适的角度,带着倦意慢慢入眠。
她信任地蜷靠的姿势,使头顶上那双微微眯起的黑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流光,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视酣睡的人儿。
过了许久,像是感到累了,也逐渐放松四肢,合上眼睑安稳的休憩。
窗外银白色的月牙静静挂在树梢,像是老天开了一个笑口,无声地轻嘲……
两样心思,一样的矛盾!
☆☆☆
新罗山上
罗腾久庞大的身躯懒懒的斜躺在铺着虎皮的大王椅上,身下的那张虎皮,就是让他不得不欠下韩家一个恩情债的祸首。
五年前,要不是逞一时之能,单枪匹马捕猎老虎,轻忽之下被临死的畜牲反扑咬中,也不会被路过的韩秀才一家人从山沟里捡到,白白欠下一笔债。
不过,人死恩情散。既然韩秀才病死了,他也没必要继续养人家的妻女。
除非,那对妻女归他所有,可惜的是,那女儿让他假扮成新娘给送下山去,肯定早已让人吃了。
至于韩秀才的妻子……啧!想到就闷,不提也罢。
“怎么样?韩真那丫头有没有偷到什么情报?”那女娃儿当初胆敢和他讨价还价,勇气不小。这段日子,希望她不要叛降生变,横生枝节才好,她这枚棋子,还有用处哪。
“韩真说,靳家正和官府谈一笔运货的买卖。”元子奎恭敬的站在大厅底下,低着头回答,身上仍是乔装打扮的乞丐衣裳。
“运货?三岁孩儿也知道,要运货,官差手底下人多得是,不会自己派人吗?”真是笑话!听起来分明就是官民合作,又要来剿他的老巢了。
“我已经转告她,要她不论听到什么,都要回报,告诉老大。”元子奎马上回话。
“好,很好,你脑筋很灵活,派你下山联络果然有用。”罗腾久抚着下巴,一脸赞许。
“全是老大英明,小的只是听从指示。”元子奎没什么高兴的表情,嘴里自动捧出无意义的高帽子。
其实,他非常厌恶这个任务,每回见了韩真,总是被罪恶感紧紧的禁锢住,就快要无法呼吸。
他很想告诉韩真实情,很想救她脱离苦境,可是,话在嘴里绕了一回,犹豫又犹豫,最后还是硬被他咽回肚里,什么都没说。
他不想背叛与韩真的友情,但是,他更不敢背叛罗老大!
罗腾久侧眼观察他,冷冷一笑。“你好像说得言不由衷嘛。”
“不,小的对老大忠心耿耿。”元子奎一惊,立即跪下去,头压得低低的。
罗腾久被元子奎诚服的动作逗乐,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起来。”罗腾久随手一挥。“子奎,好好干,好好服从我,你的好处绝不会少。”
“我知道。”元子奎站了起来,头仍是低垂着,看不清表情。
“不要背叛我,小子。否则,我会捆着你丢到山里去喂虎。”罗腾久轻声地警告。
“是。”元子奎轻点头,不再作声。
“小伍呢?”罗腾久随口问道。
“他在房里休息。”
“很好,希望不要让我看到你带着小伍,一起在山里和大猫玩耍追逐的场面。”
老大用小伍的性命威胁他?元子奎一怔,气息不稳的点点头。“老大,绝对不会。”
罗腾久眼看威吓的效果不错,满意的呵呵笑了几声。
“骆直!骆直!他妈的给我滚出来。”罗腾久没啥耐心的叫唤。
“是、是。小的在这儿。”门外一个脸孔猥琐、身材瘦削的人影闻声立即跳了进来。
元子奎抬起头,眼里射出怨怒的光芒,冷冷盯着进门的骆直。
骆直感受到如芒刺的目光,心虚的快速通过元子奎身边,闪到老大旁边。
“老大,有什么吩咐?”他浑身不对劲的拱起背。
“带子奎下去,打点赏,叫厨子给他做两样菜,慰劳慰劳。”罗腾久心情大好的放手施恩。
“呃……是。”骆直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转身看元子奎。
咳了一声,挺了挺薄薄的胸膛。“小子,跟我下去。”说完,便摇摆着手臂,虎虎的先领出门。
“谢老大赏赐。”元子奎一拱手,也随后退出大厅。
一直忍到了一段距离之外,骆直终于忍不住了,他左右看看,眼见四下无人,距离大厅也够远,便倏然转身,一把扯住元子奎的衣领,语气凶狠的质问。“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干么直瞪着我看?”
“你做过什么肮脏事,咱们心知肚明,难道要我大声说出来吗?”高出一个头的元子奎,低头冷冷的睨视骆直,毫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说出什么?”骆直一愣。
“韩夫人逃跑那晚,老大明明说不准伤她一根寒毛。可是我亲眼见到你想侮辱她,还逼得她当场投水。”元子奎用力地咬牙切齿,眼里冒出血丝。
“你敢?”骆直的脸色猛然一变,揪紧他的衣襟。
“至少我不怕死,你也不怕吗?”元子奎低哼一声,语气中净是嘲弄。
整个寨里,谁不知道骆直是有名的贪生怕死,专会向老大逢迎拍马屁。每次下山打劫,骆直只会躲在老大后头,直到敌人杀得差不多了,才敢探出头来挥挥大刀、踩踩死尸。典型的欺善怕恶!
“好、好样的。”骆直胀红脸,不甘愿的放开元子奎的衣领,转头在地上吐一口唾沫泄愤。
“没关系,咱们都撞见对方做的好事,握有对方把柄,谁也没占便宜,大伙儿走着瞧。我就不信你敢捅我出来。”骆直眯眼瞪他一会儿,突然嘿嘿的笑了出来。
“我有什么把柄?”元子奎的胸口突撞了一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一晚那婆娘写了什么给你,要你交给韩丫头。如果让老大知道,你也背着他干了什么勾当……”像是吃了定心丸,骆直不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大摇大摆地昂头向前走去,一路上得意的大笑。
元子奎气息深沉起来,他拼命压下熊熊怒火,其实,他也只是嘴上逞能,却和骆直一样的贪生怕死!
他想为韩真报仇,可他更怕背叛山寨的后果。
韩夫人待他如子,他却在紧要关头,保护不了韩夫人,他没能抓住她,只来得及伸手扯掉她胸前的观音坠子。然后,眼睁睁的看她投水!
唯一能帮她做的,只有将她生前托付给他的书信,和奋力抢下来的玉坠子,一起交给她最挂念的女儿韩真。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用双手狠狠掐死面前这个人渣,为韩真的娘报仇。
如果,他再多一点勇气……
☆☆☆
水!好多的水!
为什么四周都是水?这里是哪里?
好冰、好暗、好沉!
不知从哪里漫淹过来黑黑浓浓的水,像有生命一样,慢慢地濡近脚踝。
空气稀薄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浑身也又冷又痛。
黑色的水倏然淹没头顶,乌黑的液体猛然灌进口鼻,无法呼吸。
好难受!这是快死的感觉吗?
娘!娘!救救女儿,女儿好害怕!
娘?你来救女儿了吗?女儿好想你……
娘?你为什么在哭?
娘!为什么哭?怎么不让我靠近?
求你,让女儿过去,女儿真的好想你。
娘,不要走!为什么不理女儿?
娘,女儿会听话,不要离开女儿。
娘……不要走……不要走这么快……
“娘……不要丢下真儿……”一声心酸入骨的呜咽,从苍白的双唇中逸出。
“真儿,醒醒!”靳硕南翻过身,伸出手臂揽紧她,心疼又温存的呵哄她从梦中脱身。
“娘——”韩真流着泪,半梦半醒地抱住温暖的胸膛,小脸紧紧埋进结实有力的颈间。
“不要哭,没事了。”
“我梦见娘,她全身都是水,对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她无法克制全身的颤抖,在他怀中不断的瑟瑟哭泣。
“那是梦,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她耳畔轻声安慰,一手轻拍她瘦弱的背部,另一只大掌则抚上她泪水交错的湿润芙颊。
掌下净是一片冰凉,他分不清触摸到的是她的泪水,还是被噩梦惊吓出的冷汗。
“那个梦好真实,我也梦到自己淹死在水里。”那种死前的挣扎,好像亲身经历一样,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梦里,她闭着眼眸喃喃的说道。
靳硕南怔住,脸色愀然一变。一股莫名的悚然冷意,熟悉的从背脊倏然窜上脑门,这像预感似的凉意,在前几日才经历过。
驭北曾开玩笑的说,韩真的泪水会淹了靳府,他则不经意的脱口说出——
我会让她自己先被淹死。
靳硕南忍不住锁死眉心,他一向不信怪力乱神,如今危机在即,一步步都得小心,更不能软了心、乱了神。
他低头细细审视窝在他怀里,似有无限恐惧的女子,猜测着她的情绪有几分真实。
其实他知道,有人在庙会里和她接触过。能推测到的是,她一定早已将靳家和官府密商的会议内容透露给新罗山寨了。
一想到这儿,此刻她柔弱的举止,在他眼里即变得虚伪而难以忍受。
在满腔的怜疼逐渐化成燎原的怒火之前,他轻柔,但是坚决的搭住她的肩推开。
突然脱离温暖结实的胸怀,韩真愣了一下,四周的冷意瞬间涌上四肢。
“夫君……”她不安地收回依赖的双臂,他的脸色好漠然,态度也陡降至冰点。面对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遽然转变,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凝望她的眼神,像是瞧透了什么,心虚的她,什么都不敢问。
“没事就睡吧。”靳硕南清冷的看她一眼,便翻过身背对她躺下。
韩真无依的环住自己,又慌又疑地注视他浅浅起伏的宽背。
四周再度沉入浓浓的静寂里,仿佛他不曾起身,不曾亲密贴近,不曾细语安慰由梦中哭醒的人儿。
可怕的噩梦使她不敢立即入睡,冰封的气息让她更难以入眠。
她悄然叹息,闭上眼将小脸埋入屈起的膝间,一股疲累由身体深处涌上,觉得自己像抹孤魂,在永无尽头的天地之间一直向前飘荡。
很累很累了,却无法停下来……
近在咫尺的枕边人,注定要对他负心,一颗心只能在贪求幸福的罪恶深渊里撕扯;远在山寨的娘亲,没有音讯,也不知安危,也只能在梦里凄凄惨惨的相见。
身不由己的折磨,何时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