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舍前方有片小空地,让院生有个可以玩耍的空间;角落里有着美丽的花圃,还有院内修女亲手打造的秋千架,这是她们姊妹两人记忆里最重要的角落,但从今天起,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环境都只能成为记忆了。
院外停了三辆黑头轿车,所有院生你一言、我一语,聚集在门口凑热闹,不过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至少气氛是融洽而温馨的。
毕竟虽然整体情势发展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院内的修女、老师统统都抚额叹息,但至少这还算是一件喜事……不!是两件喜事。
这时,只见两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彼此手牵手往角落的秋千架走去。其中一个女孩穿着洁白的婚纱,小腹隆起,显见已经有孕在身。
另一个女孩扶着已经怀孕的女孩,让她坐在秋千架旁的石礅上,确认安全无虞后,自己才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着,似乎诉说着自己不安的心。
已经怀孕的女孩看着身旁跟自己的容貌几乎如出一辙的女孩,想说些什么,似乎又说不出口。明明在这分离的时刻,两个彼此相互依靠多年的女孩应该彼此抱头痛哭,为了未来的不确定而伤心,可是两人就这样缄默无语,什么话也没说,任由沉默掩盖了彼此对于分离的伤心及恐惧。
不过或许是个性使然,这个已经怀孕的女孩总是憋不住气,跟坐在秋千架上这个始终沉静面对一切的女孩相较,她或许个性多了几分急躁。
但这不能怪她,此时此刻,她没太多时间担心自己年纪轻轻怀孕,担心自己不满十八岁就要走入婚姻。她更担心身旁这个什么话都不说,什么心事都不跟人分享的女孩……
「你……」才想说话,却因来人走近而遭到打断。
「致芬,致芳,原来你们在这里。」
「温修女。」
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着修女服饰,是院内的重要人物,多年来照顾着所有失去父母的孤儿或遭到遗弃的孩子长大,在所有院生心中,温修女比父母还重要……确实也比父母还啰唆。
她们两人这次闹出这样的事,大概把修女给吓死了吧!尤其是她,未婚怀孕耶……这可大大违背了天主造人的旨意啊……
修女蹲在两个女孩面前,握住两人的手,才一开口又是连串唠叨,重复这些日子以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关心与叮嘱。
「你们姊妹俩,真的是太夸张了,我平常是怎么教你们的?现在弄成这样,你们自己的人生也不好过啊!」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低下头,假装惭愧。
「你们才几岁,下个月才满十八,高中也才刚毕业,就要走入婚姻?你,致芬,你是姊姊,你却没有以身作则,惹出这么严重的问题,甚至还怀孕了,怎么这么不懂得保护自己?」
头垂得更低了,「修女阿姨,对不起……」
「还有你,致芳,你的问题也不小,你真的要嫁给他吗?你看你姊姊,好歹还有个婚礼,穿礼服,对方还派车来接;你什么都没有,你真的要嫁吗?」
「我要嫁。」
温修女看着冷静回答的女孩,不能自已叹了一口气,眼神在两个双胞胎姊妹间来回转动,知道此时此刻,怕是再也留不住这两个孩子了。
「致芬,致芳,握着阿姨的手,阿姨带你们祷告。」
双胞胎中的姊姊陆致芬不能自已的惨叫出声,「啊——不要吧?」
「你这孩子,这种态度真是不可取。」
「……」不敢说话,缩着头,摸着肚子。
一旁的双胞胎妹妹陆致芳看着,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握着两姊妹的手,修女朗声祷告,「主啊!在您的面前,请您给这两个愚笨的孩子智慧,帮助她们走过这人生的难关;请您给这两个懦弱的孩子勇气,让她们可以学着承受一切代价;请您给这两个无知的孩子知识,让她们可以找到人生最适合的道路……」
絮絮叨叨说了一串,两姊妹几乎都快要睡着了。修女的词汇可真丰富,竟然可以讲这么一长串,甚至每一句祷告还不重复,听在两姊妹耳里,啧啧称奇还不足以形容。
十分钟之后,修女终于结束了啰唆的祷告,将安静的空间还给这对姊妹,毕竟从今天开始,相互依靠了十七年的两姊妹终于要分离,她们也许有很多话要说,就不打扰她们了。
这是孤儿院的传奇,过去虽然有很多双胞胎在这里长大,却从没有院生要从这里嫁出去,更别说是两个双胞胎姊妹在同一天嫁出去。
姊姊陆致芬松了一口气,摸摸肚子,「终于结束了,修女阿姨根本是拐着弯骂我们……小宝宝,妈妈很可怜耶!为了你,妈妈被骂得好惨……」
妹妹陆致芳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看着姊姊隆起的肚子,伸出手想摸摸看,却又不敢,怕伤到姊姊。
「小芳,你想摸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来!摸摸看。」
抓着妹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姊妹俩一起体会那种生命的脉动,似乎可以藉此稍微平复一下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与恐惧。
「姊,什么时候要生?」
「还早,至少还有四个月。」
「我可能看不到小宝宝出生……」
陆致芬无奈点头,「对啊!『渊』大头说他们方家要扩展什么事业版图,要搬到台北去……」
「姊,你都要嫁给他了,干嘛还拿他的名字开玩笑?」笑说着。
「啊他就叫方少渊,只跟我上一次床就当了老爸,难道不是『渊』大头吗?只是此『渊』非彼『冤』。」脸上净是开心的笑容,乐得很,似乎一点都不担心那横在眼前的变化与可能随之而来的种种考验。
陆家这对双胞胎姊妹虽然是双胞胎,个性却迥然不同,姊姊陆致芬个性开朗活泼,大而化之;妹妹陆致芳安静沉默,不争出头,但心思细腻。
两人三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举目无亲,只好来到孤儿院住,彼此相依为命。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本以为这辈子两人会这样手牵手彼此陪伴走下去,没想到十七岁这一年,两人竟然在同一天离开孤儿院。
陆致芬挺着肚子,即将嫁做人妇;而陆致芳也要「嫁」,说是嫁,但什么也没有,说不定对方根本没意思娶她,只是陆致芳还是决定跟着那个男人,离开这个从小长到大的孤儿院。
「那你呢?小芳,你要跟着那个男人去哪里?」
「可能去美国……他说他要回美国了。」
「美国啊?」不敢置信,「我还想你如果待在屏东,现在有高铁,一天就可以来回,高铁可以搭到美国吗?」
「姊,你又在开玩笑了。」
陆致芬握住妹妹的手,「小芳,姊姊从来都不问你的事,因为你也不让人家管,事实上……你也比我成熟,可是姊姊还是会担心你,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她这个姊姊真失职,竟然连那个让妹妹动心的男人都没见过,也难怪,这段时间她光是自己的事就够让她焦头烂额了,自然无暇顾及妹妹。
「姊,如果我说,他没有说要娶我,是我自己要跟着他的,你会生气吗?」
「小芳……」很是讶异。
反问,「姊,你自己呢?你现在很笃定吗?你一定要嫁给方少渊,这么年轻就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然呢?他愿意娶我,他是孩子的爸爸,我就嫁给他啊!」
虽然知道这段婚姻可以说是前途茫茫,她自己才十七岁,高中才刚毕业;方少渊也才十八岁,刚上大学一年级。两个人因为偷尝禁果,闹出人命,现在只能结婚收拾善后。
说是这样说,但内心还是感到一阵甜蜜,虽然对未来充满许多不确定,但年轻时候的陆致芬就是这么乐观开朗,总以为既然他愿意娶她,一切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既然怀孕了,孩子是无辜的,怎样辛苦都应该把孩子生下来,本来她就这么打算。现在孩子的父亲愿意负责,那就更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走入婚姻。
握着姊姊的手,「那你就不用担心我,我的心跟你一样笃定。」
笃定吗?姊姊陆致芬自问。
是!陆致芬知道,她很笃定,只是她分不太清楚自己是笃定这段感情,还是笃定自己走到这里,非得硬着头皮上不可。
「那不然,说说那个男人是谁吧!至少让我放心啊!而且你也认识『渊』大头,就我不认识你的男朋友,这很不公平喔!」
陆致芳淡淡一笑,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该怎么说,想着该不该说,但最后,她还是娓娓道来,诉说这段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感情故事。
风不停的吹,不算冷冽,还有点宜人,两姊妹聊着天,分享着彼此在感情世界里的喜怒哀乐,如同这十多年来每天晚上并枕而眠时那耳边的悄悄话。
远方,一个年轻男人身着西装站在那里看着,他就是陆致芬口中的方少渊,虽然年轻,但身材高挺,面目俊朗成熟,看不出来才刚满十八岁,准备进入大学读书。
他安安静静看着,没有走上前去打扰那对姊妹的交谈,他看着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还有她隆起的腹部,严肃的表情稍微软化,露出一丝笑容。
纵使前途茫茫,纵使未来的路能不能走得很稳尚在未定之天,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冲动行事,只能不顾一切困难,冲动的走入婚姻,不顾可能有什么后果,在十八岁的这一年,选定自己终身的伴侣。
终于,话题必须结束了,因为时间到了,陆致芬必须跟着丈夫回台北了。临走前,陆致芬向妹妹要个承诺——
「我们每年都要见面好不好?」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她的未来、她的心,真的还属于她的吗?
「没关系,今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回来孤儿院,如果你可以,就回来看看姊姊好不好?」
噙着泪,两姊妹相互拥抱,「好……」
起身准备要走,这时妹妹陆致芳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姊,我虽然不爱说话,可是……你要幸福喔!」
「当然!开玩笑,『渊』大头已经被我缠上了耶!」
她脸上的表情是含泪带笑,她自己看不到,但她清楚看见妹妹脸上的表情也是含泪带笑;而回过头,她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方少渊,如同看见自己以为几乎已经握在手中的幸福。
缓缓摊开手掌,幸福就在这里了吧?
就在这里了吧?
她答应妹妹,要让自己幸福。
可是,她真的幸福吗?
在往后的岁月里,陆致芬没有太多时间去找寻答案,她忙着适应新环境、新身分、新家人,这种心境上的忙碌让她很难有时间去思索自己到底幸不幸福,这样的幸福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这些问题。她甚至忙到一度以为,忙碌中的自己就是幸福、就是快乐。
一开始,她确实忙得不可开交,等到她熟悉了一切,包括环境、身分与家人后,这才惊觉,怎么转眼十多年又过去了。
环境确定了、身分确定了、家人确定了,好像连喜怒哀乐等日常情绪也都有一定的模式。
她的心境已经老得如同五、六十岁的人,但实际上,那一年她才刚满三十岁。换句话说,她把女人二字头最美丽的年岁都拿来适应、拿来学习,也拿来燃烧、拿来挥霍。
现在,她有一个事业有成的丈夫,两个分别为十三岁与十一岁,学业成绩优异到跟他们老爸一样,简直如同天才的儿子,一对对她还算照顾的公婆,生活在一个事业有成的富豪之家,挂着方家夫人的地位……
她好像什么都有了……
她摊开手掌,幸福就握在手里……
是吗?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