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请问调我到台湾支社当产品担当是出于什么理由?”
飘着淡淡熏香的和室内,身着笔挺黑色西装,以无可挑剔的姿态坐在榻榻米上的浅见时人沉声向靠坐在电动升降床垫上的老人问道。
“时人,你不能一直逃避这件事。”老人眼角有着深深的笑纹,颤着手从床旁餐桌捧起陶杯缓缓喝了一口热水。
“我没有逃避。”浅见时人眯起在银色镜框后的一双鹰眼。“我只是认为,以公司利益的观点出发,负责技术开发的东京本会社更需要我对公司开发中产品的专业知识,而不是负责销售业务的台湾支社。”
浅见时人无法形容自己接到那纸人事命令时有多震惊。
自他研究所毕业后进入家族企业的化学会社以来,除了一开始短期待过一阵子业务部之外,他出色的研发能力让他之后都待在研发部门。但就在昨天,一个平凡无奇的周五下午,突然收到人事命令——
公司宣布将以长期外派的形式,调他到台湾支社当“产品担当”,工作内容是负责特定产品的推广、销售与客服。
虽说突然发布的人事命令在像他们这样传统的日本会社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一般来说,当事人至少都会先做过相关业务,尤其是外派,派一个几乎不算有相关经验的人直接去海外市场实在是前所未闻。
由于这次的人事命令实在太不寻常,他立刻去询问了部门的上司这是否是错发或误植的消息,却只得到“人事命令没出错,请服从会社命令”这种回答,当场令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震惊到他隔天周六早上就直冲羽田机场,搭第一班飞机杀回九州福冈老家求见幕后的主使者——他的爷爷浅见昭一。
浅见家原本只是九州福冈的地方望族,到了日本二战战败后,因应日本政府打击财阀的政策,趁势开起小型的化学公司,承接战后大量出现的新式建筑建材订单,后来更跨足其它原材料领域,例如半导体晶圆基片、电子原材料、汽车零件、医疗器材等,如今已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化学原材料公司。
让浅见化学登上今日业界龙头地位的,便是面前这位年事已高、卧病在床的老人——浅见昭一,原名日野昭一。
据说昭一爷爷原本只是浅见家会社跑腿兼打杂的小弟,后来得到当时还有一个宝贝未婚么女的浅见家上一代当家,也就是他曾祖父的赏识而入赘到浅见家。
后来浅见化学的业务蒸蒸日上,大家都说昭一爷爷功不可没,即使早已退休交棒给下一代,昭一爷爷在会社中的地位仍无人能撼动。
关于爷爷的过去,浅见时人就只知道这么多,但这些背景知识已足够让他在看到这出乎意料的人事命令时马上明白该找谁抗议。
“爷爷,我的专业是材料工程,不是产品销售,您应该调念过MBA的晴人去台湾支社,他一定比不擅言辞的我对拓展公司业务更有帮助。”
浅见晴人是他的堂弟,跟他同样在浅见化学东京本社任职,与一直留在日本念到材料工程硕士后直接投入家族企业服务的他不同,晴人在日本大学毕业后跑去美国念了个MBA学位,又留在美国工作两年才归国;由于个性开朗积极擅沟通,在业务部有相当不错的评价,也常被派到台湾及其它海外支社短期出差。
怎么想,都觉得该被派去台湾的是长袖善舞、擅应对外国客户的晴人,而不是人社后大半时间都待在研发部的他。
浅见时人凝起一双剑眉,让原本看起来就已过分拘谨的外表更加冷肃。
“时人,笑一个嘛。这件事是你叔父们都同意的,该到你去历练的时候了。”
老人呵呵笑着,完全没打算假装一下这次的人事调动跟他的授意无关。
看着孙子仍一脸难以接受的样子,老人决定说之以理。
“你应该知道,业务轮调是所有将来以管理职为目标的社员都必须经历的过程。你不可能永远待在本社的研发部门,外派跟业务轮调迟早都会轮到你,现在只是这两件事刚好一起来而已。”
“爷爷,这我明白。”
浅见时人放在膝头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但为什么是台湾?公司还有很多其它的海外支社,比台湾市场规模大的也不少,例如中国大陆或是韩国,我不明白您为何不派我去那些地方历练。”
爷爷明明比谁都清楚,他为何不想&次踏上那个小小海岛。
老人微不可见地在陶杯后叹了□气。
唉,这个压抑过头的孩子,到底像到了谁啊?
说起来,这孩子算是他与已逝妻子一手教养长大的,与他最亲,就是不知道个性开朗的自己怎么会教出这么个严肃无趣的孙子……
果然,还是因为那件事吧。
这孩子,令他很难放心啊。
还有另一件事,也一直令他放不下心。
希望能借着这次时人外派台湾的契机,这两件令他挂心的事,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爷爷,您是不是累了?”
浅见时人平淡中透着一丝关切的嗓音将老人远扬的思绪拉回。
“时人啊,自从爷爷上次摔倒摔到髋骨骨折,身体状况真的是大不如前啦。”
老人不忘“哎唷”两声。
“你知道的,杉原医生说我年纪太大,这时再换人工髋关节恐怕也好不起来,顶着一个裂开的骨盆,就哪都去不了啦。但爷爷在台湾还有心愿未了,不去做我可不能瞑目啊!”
“爷爷,请您不要轻易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浅见时人沉声纠正老人的用词。“杉原医生说过,只要补充足够营养、勤加下床复健,仍有很多跟您一样状况的老人痊愈了,而且他说您最近身体的状况不错。”
事关抚养他长大的爷爷的健康状况,浅见时人的语气不禁有些重。
他当然知道爷爷自从髋骨骨折后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他还是不喜欢听到自己重视的亲人把死当玩笑话挂嘴边。
话说回来,为什么话题转到这里来了?
熟知爷爷套话逻辑的浅见时人脑中忽然警铃大作——
“搭飞机这事对我这不中用的身体确实是在玩命,但如果没个我信任的人替我去台湾,我也只好拚了这身有裂痕的老骨头……”老人连说带比手势,好不慷慨激昂。
他就知道!
浅见时人忍下按摩太阳穴的冲动。
说理不成就改动之以情,只要能达成目的,爷爷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
但他今年都三十岁了,早过了会被爷爷的无厘头逻辑耍得团团转的年纪。
“爷爷,我们在台湾有支社,能替您办事的人要几个有几个。”浅见时人合情合理地指出这个事实。“这不应成为您派我去台湾的理由。”
他知道爷爷是个“哈台族”,只要在新闻上看到台湾发生什么天灾人祸需要帮助,都会马上偷偷动用自己的私人帐户汇去大笔捐款,简直比对自己的故乡日本还要关心。
虽然家族中人似乎都知道、也默许这样的举动,却从来没人公开谈论这件事,爷爷也从不解释背后的原因。
有什么事重要到必须派他的孙子去长驻,还偏偏选中最不想去的那个人?
浅见时人必须承认他完全没有头绪,而这种感觉不太好。
“爷爷,请您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何非我不可?”
就见老人忽然扭捏起来,支支吾吾地只吐出一些零碎无意义的片语:“阿喏……就是……那个……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