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看到我时的反应,你也看到了。”刘雅忆摇摇头。“都那么久没见了,他还能一眼认出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可是……”纪海蓝还是觉得不对劲。
“海蓝,能有这个机会从你这里得知时人的消息,知道他过得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我就很开心了。”刘雅忆温柔地制止了她还想说的话。
……虽然父母离婚对小孩而言确实是创伤性的回忆,但是都过了这么多年,关系难道没有修复的可能吗?
盯着浅见时人与刘雅忆相似的那对长睫毛,纪海蓝忍不住出神地想着。
“纪小姐,有什么事吗?”意识到她的注视,浅见时人转头问了一句。
“啊,没事没事。”纪海蓝连忙否认。
浅见时人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又回头专注在计算机屏幕上的销售报告。
虽然她爱管闲事的性格很想叫他打开心房去跟生母见个面,但也明白自己一个外人不该插手这种私领域的事,那绝对会惹他生气。
只是,揣着这个秘密,让个性直来直往的她觉得颇辛苦……
不行,还是暂且先忍住吧,至少等这个委托案结束再说。
列车不久后抵达台中高铁站,两人下了车,在出租车排班区叫了辆出租车,往今天要拜访的林爷爷家出发。
今天要拜访的林明宽爷爷,同时是昭一爷爷的小学与中学同学,昭一爷爷几年前曾参加在日本福冈的吉野村湾生同乡会“吉野村会”,因此重新透过共同认识的人联络上。“吉野村会”已因大多数会员凋零或过于年迈而停办,挂念故友的昭一爷爷于是请浅见时人代为探视,可说是跟寻人任务并没有直接相关的一次拜访。
林爷爷跟儿孙住在离高铁站不远的一排四层楼透天厝小区内,他们抵达时,外籍看护已扶着拄着拐杖、但仍精神矍铄的林爷爷在一楼车库外面等着。在门口简短寒暄后,林爷爷便邀请他们进到一楼客厅坐着吃水果聊天。
因为浅见时人话少,主要是纪海蓝跟林爷爷以日语交杂着台语聊天。
“是安捏喔,那个日野君想找他以前的恋人,所以才派伊孙来喔。”虽然知道故友早就改姓,林爷爷还是叫着他的旧姓。“啊咐有找到?”
“还呒啦。”纪海蓝摇摇头,放下手上叉水果的竹签。“阿公你咐有见过伊欸恋人?说是一个阿美族的美人的样子。”
“阿美族的美人?”林爷爷摸了摸已经光秃稀疏的头顶,非常努力地试着回忆。“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淡薄欸印象。”
“真的吗?”纪海蓝精神为之一振。“阿公你在叨位见着伊欸恋人的?”
“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林爷爷以日语说出一个异常精确的日期,让纪海蓝与浅见时人都是一愣。
纪海蓝的心怦怦跳,如果她没记错,那天是台湾二战史上很重要的一场战役“台湾冲航空战”的开端——
“阿公,你是在盟军空袭全台那天见到昭一爷爷跟他的恋人的?”
“是啊……”林爷爷点点头,幽远的目光向上方望,彷佛还看得到那一天青空中压境而来的军机中队。
原本只是代为拜访故友的行程,意外开封了一段与巴奈和昭一相关的大时代故事——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二日,早上六点五十分
在必须用黑布防止灯光外泄以避空袭的灯火管制才刚解除的一大清早,花莲港中学五年级的日野昭一,已在骑车上学的路上。
“日野君!”
身后传来熟悉的招呼声,日野昭一转头一看,是自己念小学校时唯一的本地人同学、后来又成为他花中隔壁班同学的林明宽,正骑在另一台脚踏车上。
“林君,今天这么早?”
日野昭一很少在上学路上遇见林明宽,因为他要绕去市区的稻住通看一眼巴奈,总会提早一些出门。
“今天不知为何,天一亮我就醒了,干脆早点出门,到学校也可以多念点书,不然不知何时又会被动员去为皇军增产粮食还是构筑阵地。”林明宽耸耸肩,语气里有些无奈。
“林君说得是啊,明明台北高校高等科跟台北帝大预科入学检定的日子都提前到明年一月了,我们这些准备投考的四、五年级生却常被动员去参加‘奉仕作业’,真有些困扰。”
日野昭一颇有同感。自从战争情势变得越来越紧张,他们这些中学生也被剥夺了求学的时间,甚至连最重要的升学准备都得搁下。此时,他们的烦恼,不过是挤不进全台唯二的升学窄门——台北高等学校或台北帝大预科——就无法继续直升到帝国大学深造。
战争对他们而言,远在南洋、中国大陆,在离他们遥远的东京、台北、新竹、基隆港等曾被空袭的地方,就是不在花莲港厅;对战争的感受,只存在报纸上、广播里或课堂中获知的最新战报;有时是吃不饱的粮食配给、防患未然的防空训练,或是时不时的学生动员。最惊心动魄的,大概是偶尔被叫到花莲港驿列队欢送即将上战场的军人或恭迎战死者的骨灰回乡。
与上述种种间接体验相比,此时的他们,尚不知自己即将亲身直面更加惊心动魄的战争现场。
“日野君,我真的很想上台北去。”并肩骑上来的林明宽,忽然有感而发地冒出这么一句。“考进台北高校高等科或是台北帝大预科,摆脱升学应试的枷锁,去追寻真正的知识,成为一个见识广阔的人。”
“嗯,我也是。”日野昭一点点头,但他只能将自己向往台北的原因藏在心里——他想跟恋人巴奈一起在台北求学。
为了凑得巴奈的学费,两人已偷偷存钱存了十个月,对巴奈的补习教学也一直持续着。他们的理想规划是,他走高校直升帝大的路,而天资聪颖的巴奈则努力考入以收台籍学生为主的台北第三高女就学。这两个目标当然并不容易达成,两校的入学测验竞争都很激烈,即使落榜了也不足为奇,但他们都有着继续进修的梦想,而对彼此的感情支持着他们勇敢作梦。
他跟巴奈的约会就是在萩乃堂作坊后的小书桌一起念书,虽然辛苦,但因有着心上人在身旁一起努力,倒也觉得甘甜。
正当日野昭一在心里描绘着美好的未来蓝图时,连续不断的汽笛声嗡嗡地响起,再加上“匡——匡匡”一长两短的警钟,正与林明宽骑进市区的他立刻明白是示意民众尽快去附近避难所或防空壕躲避的“警戒警报”,而非敌机已经邻近、必须即刻找掩护的“空袭警报”发布了。
“日野君,是警戒警报,我们也去防空壕吧。”
日野昭一与林明宽将脚踏车停在街边,随着人群一起往防空壕走去,也许是因为还没看到真正的轰炸机飞来,大家都不疾不徐地走着。
大概又是一次虚惊吧,这里离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已经不远,也许等一下警报解除后还来得及绕过去看看她。
日野昭一正这么想着,便听到一个路人说:“欸,飞到筑港码头边的那个是F6F战斗机跟TBF轰炸机吗?身体圆圆、翅膀短短的,好像一群大胖鸟啊!”
日野昭一抬头往花莲港筑港码头的方向望,果然看见几架防空训练时画在宣传单上的盟军舰载机F6F战斗机护着一队TBF轰炸机正往港边飞近,所有飞机的机腹与机翼都画着代表国籍的蓝底白星涂装,一见便知是美国军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