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爷爷,对不起……”纪海蓝接过身旁浅见时人替她抽来的面纸,胡乱擦去眼泪鼻水。“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很想流泪,我平常没有这么爱哭的啦……”
邱胜彦跟浅见时人交换了一记束手无策的眼神。
“你这么爱哭,倒有点像巴奈。”邱爷爷忍不住取笑她。“可是她是以为日野君没办法活着回来才哭,你明明都知道结局了,到底是在哭什么意思的?”
“纪小姐,别哭了,邱爷爷跟我爷爷最后都还活着。”
被纪海蓝的眼泪给淹得手足无措,浅见时人只好很笨拙地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来安慰她。
这女人平常明明开朗到有些少根筋,却在意外的地方很易感。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总是笑着的脸掉下眼泪,他会觉得很不好受,虽然仔细一想这女人哭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唔,对不起,我知道……”纪海蓝又擤了好几次鼻子,才终于止住眼泪。
“邱爷爷,不好意思,打扰您说故事了,后来怎么样了呢?”
“先说我自己吧。”邱爷爷抿了一口鹿野红乌龙,才又继续:“因为当时台湾联外的航路都被盟军封锁住了,军部也担心盟军会登陆台湾,我跟其它同期入伍的人在海兵团结训后,没被送去海外,而是被派到台湾各地驻守。我在高雄海兵团服役,命大躲过很多次轰炸,直到终战一个月后部队解散,才回到花莲港。”
邱爷爷以简单几句话将自己惊心动魄的战争经历总结。
“那,我家的爷爷,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浅见时人少见地开口追问。
他从不知道自家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爷爷居然曾是特攻队队员,不仅爷爷本人从未提过,那本爷爷交给他的日记里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他跟纪海蓝因为不知该去哪里寻人而再度拜访邱爷爷,这段过去可能永远不会被提起。
也许这是爷爷不愿回忆的一段过去,但是,他想知道,在自己血液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这条血脉,究竟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或许自己也被身边这个一说到历史,眼睛就发亮的女人给影响了吧,他想。
“时人君,你现在这个认真的表情,还真像你爷爷年轻的时候。”
邱爷爷颇感怀念地微笑起来,又拿起紫砂茶杯啜了一口茶,透过茶汤氤氲的热气望着对座的浅见时人跟纪海蓝。“用我这双老花眼来看你们两个,其实也满像日野君跟巴奈的呢。”
闻言,微讶的浅见时人与鼻头红红的纪海蓝对望一眼,又连忙避开对方的视线。
是这里的人喜欢把一起行动的男女当成一对,还是他们真给人这样的错觉?
这样的想法无端窜入浅见时人的脑海,使他微感困扰地皱起眉。
“邱爷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啦,怎么可能!”先开口撇清的是纪海蓝。
“怎么可能”是什么意思?
浅见时人眉头皱得更深,发现自己有种不太痛快的感觉。
“呵呵。”邱爷爷只是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巴奈第一次被春香跟我撞见跟日野君在一起念书时也是这样说的啊。”
“这是两回事啦,邱爷爷。”纪海蓝哭笑不得地回道。
这女人否认得也太快了,她真的这么不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
……不对,他在想什么!他现在该问的不是这个。
“邱爷爷,您还没告诉我们我爷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无视心中不受控的情绪,浅见时人决定让对话回到正轨。
“呵呵,抱歉,这小姑娘的反应实在太有趣,我都忘了该回答问题。”邱爷爷笑着放下茶杯,跟他们大致解释了他事后从日野昭一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来如此,谢谢您告诉我。”
虽然早知是喜剧收场,但听完故事的浅见时人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不用谢,时人君,我只是把我还记得的事情告诉你而已。”邱爷爷摇摇手。
“很抱歉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你巴奈究竟去了哪里,日野君引扬后,我再也没见过巴奈,后来我也离开这里好几年,回来的时候更是人事全非了。”
“等等……春香呢?”纪海蓝略感困惑地开口。“邱爷爷,您回来了,那春香有嫁给您吗?”
“小姑娘,你很细心哪。”邱爷爷垂下眼,唇上的微笑有些苦涩。“但你们就算知道了春香的事,也是找不到巴奈的,我还是不说了吧。”
刚刚原本还很融洽的气氛顿时因为邱爷爷的沉默而凝重起来。
浅见时人看出邱爷爷谈话的兴致已失,便礼貌地带着纪海蓝与老人道别。
“浅见先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离开邱爷爷家,纪海蓝便一脸懊悔地跟浅见时人道歉。
“没关系,再聊下去,大概也不会有巴奈的新情报。”见她自责的样子,浅见时人也不打算苛责她。
他本来就没期望能从邱爷爷这再得到什么有力情报,今天至少听说了爷爷秘密的过去,已算是意外的收获。
从爷爷那里拿到的联络信息已经全部用光,目前找到的片段线索也全部陷入胶着,他现在仅有的周末时间也容不得他做地毯式的搜寻,再加上爷爷不准他找征信社代劳,确实是到了一个很难再有进展的瓶颈。
“那么,浅见先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纪海蓝仍带点鼻音的问题传来。
也许,某些谜团,就像邱爷爷充满秘密的内心一样,必须等待时机才能解开。
只是,在没有新对象可拜访的现在,暂时中止随身口译的委托,在台北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会不会对面前这个意外爱哭的女子造成困扰?
看着面前鼻头仍像麋鹿一样红的纪海蓝,向来总能迅速下决断的浅见时人,第一次感到犹豫。
第8章(1)
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在花中校舍权充的特攻队宿舍里的日野昭一,已和队友一样,整理好了即将出发到冲绳受训的随身物品;为防盟军登陆而自凿沉船锁港的港口之外,去冲绳的大船也在等着了,他们即将出发去冲绳进行最后阶段的飞行训练,然后便将依照上级的安排,进行唯一的一次出征。
他已经不会流泪了,因为哭也没有用。
长官说,他们将如“花一般的绚烂散去”,能为天皇尽忠,是他们这些帝国子民最高的光荣。
这些话,他已经听到麻木了。
战争打到这种地步,连像他这样身为国家下一代希望的青年都要送上战场,就算以如何美丽的言语修饰,都不能改变他们即将无谓赴死的事实,也看不出有任何改变战局的希望,毋宁说是困兽之斗罢了。
第一批被派去的花中特攻队员,据说至今他们的家人什么音讯都没收到,连出征前晚写给家人的“最后的手纸”也没送回来,据说花莲市街上有户人家的母亲等到精神都崩溃了,每天坐在家门口,抓住人就问有没有信。
如果自己也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父母跟巴奈会有多么伤心啊。
今早本来预定要在学校由师长替他们戴上彩带,然后步行去花莲港神社参拜,喝天皇赏赐的御前酒,最后让花莲港的民众挥着国旗夹道欢送他们上船,但昨日长官临时接到通知,说今天正午十二点天皇有重大发布,要大家待在宿舍,聆听完天皇的旨意后,隔天再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