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离别就这样沉默地开始了。
她在码头外固执地守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上,码头边的仓库终于打开,一批批准备上船的日本人走了出来。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会在台北等你!”她奋力叫着,却不知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达过去。
“日野君!保重!”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巴奈转头一看,是略显憔悴的邱胜彦。
邱胜彦守住自己对青梅竹马的承诺,平安地回到家乡时,谢春香却已无法履行嫁给他的承诺,因为在八月八日花莲市区大空袭受重伤的缘故,在她坚强意志的支持之下,她撑到见到邱胜彦回来,一向傲气的她向邱胜彦说了声“对不起”后,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巴奈和邱胜彦悲伤的眼神相遇,同样在这场战争中与心爱的人及好友生离死别,两人也无心交谈,只是拚命用自己的叫喊为即将离去的日野昭一送别。
在跟着人群唱起“萤之光”为离去者送行时,压抑情绪已久的巴奈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一直到所有人登船,大船的汽笛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死心离开港边,然后立刻买了上台北的客运车票。
她无法再独自待在这个充满悲伤回忆的花莲港,所有她爱的人:母亲、好友、恋人,都已不在这块土地上。
于是,她遵照与恋人的承诺去了台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一次。
她等了八年,在这期间努力学习新的国语,半工半读念完师范学院,取得小学教师资格。
但她和其它被海阻隔的人们一样,在当时政府保密防谍的戒严令下,连与海外取得联络一事都无法做到,最后只好死心,嫁给了从她上台北以来便对她诸多照顾的青年军人,从此绝口不提自己在花莲港名叫“巴奈”的那段过去。
爱着昭一的那个“巴奈”永远存在,但从今而后她只能以“潘乃莹”的身分活下去,才能不愧对与自己共筑家庭的那个人。
“昭一先生还记得寻找我的承诺,我很感谢。”向在场的众人交代完当年与日野昭一分别前后的经过,既是巴奈也是潘乃莹的纪家奶奶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谢意。“虽然造化弄人,最终我们无法聚首,但我努力地活下来了,还有了一群优秀的儿孙,知道他也是一样,我真的非常高兴。”
一旁担任翻译兼提问者的纪海蓝早就哭得淅沥哗啦,耿霁轻搂住表妹的肩膀安慰她。
“小蓝,别哭啦,他们两人虽然不能在一起,但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是难得的福气。而且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今天现场除了奶奶跟大舅妈之外的人都不可能出生喽。”
“我知道啦……”纪海蓝明白表哥是想逗自己开心,深呼吸止住泪,又擤了好几次鼻涕才摆脱浓浓鼻音。
是啊,如果时代不曾如此作弄人,现在不会有自己,也不会有端坐在茶几对面另一张沙发上的浅见时人。在场所有人,早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深受那段离得已有一段距离的历史影响。
她之前一直向外追寻着历史,却没发现,历史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爱哭鬼,哭完了吧?”耿霁捏了捏表妹红咚咚的鼻头,然后像好学生般举起手。“那我有问题要问大伯。”
“欸?”一旁的纪镇南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自己身上。“什么问题?”
“奶奶在我们小时候就已经是中老年人,又只留下一张分辨率不太高的结婚照,我们这一辈没发现奶奶有原住民血统还说得过去,可是大伯你们明明看过奶奶年轻时的样子,应该也有些街坊邻居看出来了吧,为什么都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精明的耿霁一下就抓住疑点。
纪镇南看了一眼母亲,才叹气般地开口:“小时候是有邻居说过‘你妈看起来有点像山地人’,但她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只说她姓潘。老妈既然打死不认,我们也只好当作没这回事。那个年代毕竟不比现在,对原住民还有很多歧视,姨娜可能是不希望我们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才选择不说吧。”
“等等……表哥,那你是怎么发现奶奶是原住民的?”纪海蓝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表哥的预感准到离谱,就算他再怎么料事如神,还是太夸张了。
“嘿嘿。”耿霁得意一笑。“我这么常回来看奶奶,当然有机会发现你没注意过的线索,等我一下。”
耿霁起身走向一楼的孝亲房,没多久就拿出一个非常眼熟的红色麻布袋。
“我在奶奶房间看过这个袋子好几次,所以那次在花莲遇到你们的时候,看到他也有一样的袋子,就觉得案情不单纯。”耿霁坐回奶奶身边,转头问道:“奶奶,这是你的情人袋吧?”
纪海蓝回眸,看见奶奶一边摸着袋表上褪色的流苏,一边轻轻点头。
“姨娜,原来这就是你这么宝贝这个袋子,以前都不准我们碰的原因啊。”
“等一下,大伯。”直到此刻,纪海蓝才将一切前因后果串起来。“姨娜……就是阿美族语的‘妈妈’的意思。”
原来,奶奶早就透露她是原住民的讯息,只是她太习以为常,没有察觉。
“呵呵,海蓝、阿霁,你们这一辈可发现了很多我们上一辈都不知道的秘密呀。”纪镇南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也许正因为她是巴奈的孙女,当她听到巴奈跟昭一分别的场景时,平常根本不爱哭的她,才特别容易受那种情绪感染而落泪吧。从之前在邱爷爷家,她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也许某部分的自己就已经感应到了。
虽然毫无科学根据,但她喜欢这种事出必有因的解释方式。
至于最近让自己背负爱哭鬼之名的另一个罪魁祸首……
纪海蓝将视线投向对座的浅见时人,他似乎已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很久,银色镜框后的棕色眼眸蕴藏着一种让她心脏紧缩的热度。
寻人任务即将告终,以后,他们还会见面吗?
才刚发现自己喜欢这个人,他们的缘分就要结束了,真有些令人惆怅。
“海蓝小姐,你们刚刚说了什么,快帮我们翻译一下嘛。”
注意到两人间流动的奇妙电流,浅见晴人决定跳下来帮死不开口的堂哥一把,他们这样磨磨蹭蹭的,实在看得他很焦急。
以日语发问,回答的却是英语——
“没什么,只是解释一下我怎么发现奶奶的身分。”开口的是日语破烂但很会猜别人意思的耿霁。
耿霁朝浅见时人丢去一记存心挑衅的眼神,笑咪咪地再次搂过表妹的肩。
“两位既然已经达成任务,就不跟你们一一解释这些不重要的内容了,毕竟寻人任务已经圆满结束了嘛。”
“欸……是吗?”同样口齿伶俐的浅见晴人正打算反击,就被身旁的浅见时人给制止。
“寻人任务是否结束,根据我跟Miss纪签的合约,是由雇主决定的。”沉默至今的浅见时人一开口便是撒手锏,将目光缓缓从耿霁搂着表妹的那只手转到纪海蓝的脸上。“是吧,miss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