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大树下,谢奇烽好像又回到了野外生存的状态。轻松、自如,活得没有阴影。
“一开始我和老二还有期盼,以为妈只是跟爸生气,过段时间气消了,妈就会回来。可我们等啊等,有一天爸领回了当时还只是三线小明星的瑞拉,爸告诉我们他将娶瑞拉,爸不要求我们把瑞拉当成妈妈,只要接受她进这个家就可以了。
“我和老二充分抵制了瑞拉一段时间,我们认为只要瑞拉不进这个家,妈妈就有可能会回来。直到爸狂躁地对我们兄弟俩呐喊:别再做梦了,你们的妈已经嫁给了别人,成了另一个小孩的妈。
“你胡说——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和老二一起冲上去揍老爸,对着他狂喊:你胡说,妈不会不要我们——爸给了我们地址,让我们自己去看。
“我们那时才多大?我大概五岁,老二还不到四岁。我们俩居然自己搭出租车到爸跟我们讲的地址去找妈,我们见到了妈,那是我和老二最后一次见妈——如果前两天无意中见到她不算的话——打开门我们见到妈的身边跟着另一个小男孩,看上去跟老二差不多大。不记得那个男孩说了什么,只记得妈急匆匆地撇下我们跑到他的身边。
“我和老二都傻了,这时候爸像天神一般降落到我们哥俩的身边,原来他知道我们俩一定会来找妈,一路跟着我们,他怕我们出意外。他的那份关心是从前没有的,那天我们俩一人牵着爸的一只手回家了,瑞拉等在家中,告诉我们不必管她叫妈,她也不想自己被叫老了,直接喊‘瑞拉’就好。
“那天,我和老二叫了她‘瑞拉’,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哥俩再也没提过妈妈。之后不久瑞拉嫁进了家里,我和老二还在婚礼上当花童。没多久谢宠儿出生,我们多了一个妹妹。
“直到今天我意外地再次见到她,我的亲妈。很意外,她居然还记得我,我以为隔了这么多年,就算我们俩在路上遇到,她也不会认出我。可是,真的很意外……很意外……”
他的故事到这里愕然而止,没有结局。
“很烂的故事吧?比你们山里头每年重复上演的大戏还烂吧?”他偏过头望向她,却见她满面泪痕。
她哭了?
哭什么?这个年头还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而哭成这样吗?
谢奇烽手足无措地回望着她,“你失恋都没哭,这有什么好哭的?”
“你其实很难过,对不对?你一直很想你自己的妈妈,很想见到她,很想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家,离开你们,也很想亲口问她,为什么宁可爱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子,都不爱你们兄弟俩,是不是?”
她淡淡的反问像一记闷锤砸开他心上的口子,把尘封在里头很多年的记忆全部放了出来,冲得他头昏眼花。
“我……我不知道,那天之后即使是我和老二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再没提过妈妈。我们回避……”
“因为那伤是你们最深的记忆,你们不想碰触。即使是刚满周岁的小孩子都知道,碰到让自己疼痛的东西,下回就再也不碰了。”深吸一口气,只有这样她才能止住自己的哭泣,才能连贯地把想说的话说下去,“去见见她吧!她是你亲妈,她生了你,这是老天也改变不了的。”
“就是因为她是我亲妈,我才无法彻底释然。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么离开自己的两个儿子?”谢奇烽终于让自己相信,其实这些年他从未真的从心里对妈妈离家这件事释怀,老二也一样。
“你已经很幸福了,知道吗?”
阿哭忽然把手伸到他的头上,像抚摸小猫小狗一样摩挲着他的头顶。这让谢奇烽这个大男人感觉很不舒服,他试着让头偏离她的手心,可试了两次,她的手心总追踪着他的头顶。算了,他放弃逃避,只这一次,让他做一回她掌心里的流浪猫狗,看在她为他哭泣的分上。
“你有那么多人爱你,谢老爹、瑞拉阿妈、阮姐,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可我呢?我阿爸阿妈生了太多的小孩,实在养不了了。那年我生病,他们打算看着我死了算了,是大夫阿爹把我接回家中治疗。
“等我好了以后,阿爸阿妈说既然大夫阿爹救了我,就把我留给大夫阿爹吧!他们说得好听,阿哭要是还能帮上点忙,就让她给您这儿打打杂干点活啥的,也算报答您的救命之恩。那时候我都十来岁了,已经记事也懂事。我知道阿爹阿妈不想要我,我害怕大夫阿爹也不要我,那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我拼命地帮大夫阿爹干活,还默默地记那些草药,很认真地帮他采药晒药。直到大夫阿爹说,阿哭啊,你留下来吧!是神灵让你当我的徒弟。那之后大夫阿爹教我认字学文记草药开方子。我不记恨阿爹阿妈,我反而感谢神灵,因为我知道在我们那地方排行老七的女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有更多和我处境类似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就被当成换亲对象嫁到了几座山以外的地方,只为了能换个女孩给自己的哥哥当老婆。相比之下,我不仅自在地活了下来,还能认字读书,并且学到一技之长,当大夫救人,我实在该满怀感激。”
她的故事说完了,听上去比他还悲惨。谢奇烽好笑地凝视着她,“你不会是故意编出这么悲惨的故事让我心里好过点吧?”
“我们山里妞不会编故事说假话,不像你们城里人贼精贼精的。”
他哑然失笑,有个山妞在身边也不错,总是会无意识地给他创造许多笑料。
阿哭推推他,“起来起来,别懒在那里,快帮我收摊子。我回去还得给一大家子人炖补品呢!晚上还得给瑞拉熬盅料头十足的舒肝茶。”她忽然偏过头问他,“煮给瑞拉的茶也算你一份好了。”
他鼻子里出气,“我又不需要美容。”
“可你需要疏肝气。”她很认真,比他更认真。
来日谢奇烽睡醒的时候,他的门外挂着一只保温桶,里面是盅味道怪怪的黑汤。闭上眼,捏紧鼻子,他到底一口气把人家的心意灌进去了。
不知道是那杯黑汤的功效还是跟山妞聊天的关系,谢奇烽心情大好。他去见了久违的母亲,从母亲那里回来的路上他经过一家鞋店,展示窗里放着一双艳红的高跟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居然想到阿哭那双不是趿着拖鞋就是挂着草鞋的脚丫子。
为什么会把埋进心里那么多年的苦闷告诉刚认识不久的山妞呢?
开始只是一时冲动。
见到母亲,并且发现取代他和老二的位置成为妈妈儿子的那个男人居然就是司空博弈。他太诧异了,心里明白这件事除了自己再不能告诉家里任何人。可是这些年他总想着往外跑,驴友是有不少,真正可以交换心事的知己好友却全不见了踪影。
忽然想到阿哭这个山妞,他们有交集却交往不深,他相信单纯的山妞有着自然的性情。告诉她,似乎成了当时他最好的选择。
可是冲动过后他竟一点也不后悔,这倒是让他颇有些意外。
他真的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那么无畏,原来他也只是一个心里存在缺陷的人,需要大夫的医治,她是最好的药,没有西药的副作用,没有中药的苦涩。一杯味道怪怪的黑汤,成功减轻了他的痛苦。
给大夫一点谢礼吧!就这双艳红艳红的高跟鞋,以他的想象,山妞和红色高跟鞋——绝配,绝妙的搭配。
那天晚上阿哭收摊子回谢家以后,在自己的房中见到了大红的鞋盒,里面放着一张便札,上面写着:谢谢你,大夫。
她想,她知道是谁送的。
这个性情有点古怪的城里人有时候还真蛮可爱的。
翻开随身携带的背篓,阿哭翻啊翻的,从里面翻出一张木头牌子,抚摩着那上头刻的字,她喃喃自语:“大夫阿爹,你觉得谢奇烽怎么样?我觉得他比阿理好,我喜欢他好不好?”停了片刻她继续自言自语,“你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喽!好的,我决定喜欢谢奇烽这个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