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伤心好伤心……无节制的感情拼命流淌出来,仿佛黎明前的夜雾,等到清醒的阳光一刺及,就马上被划破。模糊的意识感觉不到时间,似乎只一瞬,于波彻底醒了过来。
眼泪落在枕巾上时,于波已经想不起哭的理由了。淡淡的惆怅还残留着,他却不理解,那一滩盐水是从身体哪个角落里拼凑出来的?就如这一丛浓密的悲哀,又藏在身体的哪个角落里呢?
好象是一个和小叔叔有关的梦。这一年来,梦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再喜欢的东西,一旦放开手,就一点点积起了灰尘,失去了鲜丽,埋没了明艳……有人说,记忆是一种对死亡无言的抗拒,可姿态仍然是无可奈何。
心中那一抹愁思被撩起,很多东西就突然涌了出来。
楚山走了以后,许晴川和小晴都变得消沉了很多,莫名的责任感,或者也是一种想要和朋友重新建立联系的冲动,促使着于波对许晴川更加在意,想要照顾他。
少年的心绪朦朦胧胧,慢慢地体味自己心理的变化,没有人可以替代自己独特的感受,只能凭自己,一点点抓住感情的本质,为它命名——这是朋友的感情,这是爱人的感情,这是亲人……
可心思并不是数学逻辑题,于波束手无策地看着心中一头怪兽慢慢长成,普通的好感和友情被突然的刺激引发,开始不按逻辑地改变形状,想远离,又不自觉地靠近,出自于少年残酷的好奇。
许晴川和楚山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改变了关系呢?楚山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许晴川,而许晴川又会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呢?
想着这些问题的于波,恐惧地发现自己的眼神也慢慢改变了。
无知的纯洁受到污染,那些想象以外的东西,还无法给他们归类,还无法坦然接受。少年的责任是,接受社会普遍的道德规范,学习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于是长成一个大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无法被道德规范的东西,一旦察觉到,以前辛苦建立的体系便无可遏止地崩溃。
看到许晴川的笑,突然发现了他的妩媚……如果为了一个人心跳加快,那就是爱情吗?
于波察觉到他已经行进到悬崖边,如果再没有人拉他一把,他便要把意外当做命运,把对道德的不适变成爱情了……
他把一切对小叔叔坦白了,那个人就站在了他的背后。当他不自觉的后退时,就落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曾经有个人说,他不想做其他的事情,他只想站在麦田的尽头,在烈日浓云下看孩子们玩耍,引导着迷失的孩子回到大路上。
于波是幸运的,他的感情没有被浪费,全部被那个人一点一滴收藏起来了。他受到珍视,在他的第一次朦胧的感情中,那个人教会了他爱,而不是放任他一个人跌跌冲冲地摸索。
“我……我好象有点喜欢上一个男生……怎么办?”
“恩,你觉得什么是喜欢呢?”
小叔叔端上一杯加了核桃粉的牛奶。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会觉得心跳,而且很想和他说话……我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是朋友啊。可他说他喜欢男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同性恋会传染的吗?还是我本来就是,以前根本没有发现呢?”
“先喝点水。”
“我好害怕……”
“少年时期会对同性感兴趣是很正常的。”
“真的吗?小叔叔你也是……?”
“……恩……”
于又谦的脸色在灯光下像是在追忆,又像沉浸在某种痛苦中。于波这才发现,他的小叔叔似乎又瘦了。髋骨下面已经隐隐凹陷下去了。
“小叔叔,你怎么这么瘦了?这杯牛奶还是你自己吃吧……”
于波伸出手去,想摸摸于又谦髋骨下的凹陷,好象想用自己的手来确认一样。
微微侧身,躲过于波的手,用自己的手轻轻拉下少年的手臂,反而把杯子更往前推了点。
“你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直到小叔叔几乎什么也吃不下的时候,他才无奈地去医院检查。食道癌。小叔叔却仿佛一直知道似的,挂着淡然的微笑。
医生指着片子说,已经是晚期了,除非化疗,否则根本没希望——就算做了,因为病人营养跟不上,复原的机会也很小。
小叔叔不想治,生死由命啊……他仿佛酝酿了很久,终于能把这四个字吐出来似地松了一口气,连脸上的微笑都预先准备好的云淡风清。
钱啊……于波却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听着父母在晚上悄悄说——凑点钱给他治吧,好歹是亲戚——他自己都不想治了,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烧钱——面子上过不去呀,他是来投靠我们的——哎,你不知道,他家呢……
后面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小叔叔已经衰弱到不能去工作了。于波现在专心就想着怎么照顾他。每天放学,都要来小叔叔的房间。硬质的事物无法下咽,只能喝点牛奶,调点藕粉。
自从于波看到他拿着玻璃杯的手在颤抖,就接过这些事。
打开一包藕粉,倒在小碗里。小碗是瓷白的,在碗底还有个小章“又谦”。把开水倒进去,一点点调和,慢慢的,变成了晶莹半透明藕青色的糊状。
拿一只小勺,沿着边一点点刮出来,送到面前的人嘴边。
第一次,于波手势非常糟糕,心情也有点怪怪的,不过两个人一样对这种事很陌生,小叔叔红着脸笑了。凑上前去,把那一勺吃干净。
手上拿着的勺子一沉,于波才好意思转过头来,两个人眼神一碰,又各自忍不住笑起来了。小叔叔一边笑一边咳,于波轻轻拍他的背。背脊骨一块块,好象可以摸到它们本身……
什么东西在发生?
关系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被习惯改变的。以前是小叔叔照顾他,于波不理解那其中包含了什么。直到亲手喂了那人吃东西,才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太多的伏笔。
哪一天呢?在回忆里,没有时间概念,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
傍晚,整个世界仿佛被慢慢装进一只盒子,那盒盖还没有完全放下来的时刻。于波打开门,看到小叔叔靠在枕头上无声地流泪,看到他,便翻过身去。
轻松的氛围一下子破裂,他这才感觉到,他在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流逝。
然后就哭了,扑上前去,摇着这病瘦的人:“我们去治吧!不要管钱的事。先问我家借,不用你来还,我来还给他们!等我毕业就去工作!小叔叔!”
很久没这么号啕大哭了,于波使劲把头钻到小叔叔的身上,感受那热烘烘的气息,紧紧捏住他的充满骨节的手,眼泪一定渗过衣服了,因为他好象哭了好久,流了很多很多眼泪。
“傻孩子。”
于波哭着摇头,说不出话来,身体承受不住这么巨大的压力,一噎一噎,好象心脏急着跳出胸口来。
“你这么一哭,我都哭不出来了。其实我觉得这也挺好的,别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就要为明天奋斗。我呢,只要想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这么几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活下去呢?大概没有理由去死,所以就这么拖的吧。”
“……小叔叔……”
“你知道我怎么会从家里出来的?——其实是被赶出来的。我爸妈不想见到我。现在这样也好。”
说话说急了,于又谦觉得喉咙又紧又痒,拼命咳起来。吸了几口气,缓和下来,他又用这听起来有点破碎的声音说道:
“上次你问我,喜欢上男生怎么办,我吓了一跳。呵呵,我不懂这个,不知道这会不会遗传……还是你不知不觉受了我的影响呢?我就是为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正好被别人看到,乡下呆不下去了,只好来这里。那些事太寻常了,就不说了。我要说什么,我想要什么,其实你也能明白,是吗?”
于波呆呆地抬起头,小叔叔笑了下,那双无力的手轻拍了拍他的脸。
“这副傻样。”
温暖的手合在自己的下巴上。那只右手一直在微微发抖,而唇上也触到了另一个温暖的、颤抖的唇。
“我几次告诉自己,不应该告诉你。我不能这样自私。你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你还有光明的未来,可我这剩下这么一点点时间了。我很自私啊,可我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期限到来,却什么都不做啊……如果没有这个病,如果我还有很长的日子,我怎么也不会有勇气跟你说这些。那或者,一辈子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我真的觉得,我不想治,不想放弃这个唯一的机会。就是这一次,我想自私……你现在还可以拒绝。”
右手仿佛是无力支撑自己而落到于波的小腹上。于波脸一红,一边哽咽着一边说:“我不知道。”
那只手停留在那里,终于听到一声叹息,缓缓地想要收回。
于波却无意识地拉住他。
“我不知道,可我想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互相看着。很多表情掠过小叔叔的脸,可仔细分辨时,却好象什么也没有。
“该死——”于又谦猛地抱住于波。少年的身体,因为刚刚的哭泣,体温略高,空虚的怀抱里一下子填满了这热实的肉体。而病人的身体,一阵一阵的发着颤:“你——你不要讨厌我。”
于波用力地摇头,好象他越用力就看起来越诚恳。
苍白的大手,一粒粒解开纽扣,于波不敢看着这个画面,只好埋在小叔叔的脖子旁,感觉那羽毛般的触感拂过胸口。似乎不是害怕,是一种怜惜。怜惜着这个大人,也怜惜着自己。他不会对自己做不好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有这种想法,这种信任近似于卑鄙了……
“该死,不应该说的……不应该做……”小叔叔热切地解下几粒纽扣,忽然又停顿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可他没有放开于波,他不是在说服自己,而且在发泄,把怀疑的情绪通过言语排出体外。接着,热潮涌到脸上来,虚弱的身体泛起潮红,仿佛喘不过气来。
于波吓得扶着他躺下去,自己躺到他身边。
于又谦缓了缓气,想笑,眼睛特别晶亮。
“都长这么大了。以前小小的,多可爱。”
“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以前还在乡下还一起洗过澡呢。”右手探到少年的下腹部,把外裤和内裤拉到大腿上。
“好……好象有点冷。”
“不冷……一会就不冷了。你不知道怎么做吧?我教你……不过这么大了,应该自己做过的吧?嗯?”
于波觉得小叔叔简直有点捉弄人了,可红着脸应了一声。
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成年人的手,掌心粗砺,指节修长,被握住的东西像是有自我意志一样,马上挺立起来。
好象有点可怕……又仿佛有点期待。
于又谦慢慢地在枕头上移过去,鼻息喷到对方的脸上。
“不喜欢就把眼睛闭起来。”
于波不是自己想把眼睛闭起来,可小叔叔对着它们吹气,又酸又涩的感觉让他反射性合上。嘴唇又一次交接,软软的、湿润的,口腔里弥漫着别人的味道。好象是藕粉清甜的香味过渡进来。这就是接吻啊……他把眼睛睁开,反而是小叔叔,微眯着眼睛。
手上的动作也缓缓开始,一下一下的圈动,仿佛引领着快感一阵阵爬上于波发麻的背脊。
“嗯……”忍不住微微哼出声来。小叔叔凑到他耳边,粘腻的气声,轻狎的感觉——舒服么?感觉到手里的东西变得湿滑,又仿佛陈述事实一样说着“都湿了……”
“小叔叔……”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抱住对方的脖颈。细白的脖子后面,颈骨特别突出,那上面覆盖着的皮肤看起来特别薄,仿佛是想确定那皮肤的厚薄和骨头的形状,于波伸出舌头舔上去。那人像是被湿热的舌头吓到,瑟缩了一下,但一下子又更加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喘息声互相交错着,听起来又像是人类,又像其他无机质发出的声音。两个人从没有给对方看过的模样、声音互相激励着,往更深的深渊落下去。
半晌,于又谦苦笑着,“真糟糕,身体好象是不行了。”手上的动作又一下没一下,几乎握不住于波的东西了。于波拉出那只右手。尽量不去注意那上面亮滑的液体,只觉得这只手无法控制地在颤抖,因为脱力而显得很沉重。
两个人都没有解放,于波低下头去,把小叔叔的裤子拉开,那个完全陌生的东西直直矗立着。试探着把手放上去,和握着自己做时的方向不同,似乎怎么也不顺手。
“哇,哇,怎么办?我真的不会……”
于又谦叹了一口气,更紧地抱住了混乱的少年,挺起下身试着去触碰那一样的部分。
几下以后,少年马上就学会了,一会儿,受不了这种疏松的接触,自然地伸出右手握住两人的欲望,用力摩擦起来。
小叔叔的右手搭在于波腰上,完全是自然的重量。两个人的身体和着一样的拍子摆动。渐渐地,从侧躺变成于波在上,掌握着主动,节奏越来越快。于又谦忍不住用双手搂住于波的脖子,当两个人攀上顶峰时,于波觉得肩上流过一滴眼泪。
平息着呼吸的时候,两个人还是抱在一起不愿分开。小叔叔在哭。因为他一直不肯抬头,可于波觉得怀里的身体一耸一耸。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可于波还是能理解,有什么话想趁着这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冲出口来,这个人,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当他平缓过来后,自动拉开了距离。
“好孩子,你不是同性恋。你是被我诱惑了。”
那天,于波是带着几乎有点惶恐的心情离开了小叔叔的家。一道禁忌的门被打开,纠结的情绪压上来。他在怨恨,他想逃避。是的,都是小叔叔诱惑他,害得他跟男人做了。然后呢?会不会被其他人看出来?他是一个和男人做过的人。啊,小叔叔说他被家里人赶出来就是因为被发现了……那我会不会也被妈妈赶走?那句话,是小叔叔的温柔,可这温柔却被于波当做了挡箭牌,不但相信那是真实的,甚至有点恨这个总是很温柔而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亲人。
回到家,妈妈知道他又去小叔叔家,脸色不太好。可于波也没有心思睬她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外面教训道:“你知道你现在是关键时刻吗?一天到晚野在人家家里,有没有高三生的自觉啊?看你不好好读书,考不上大学,以后就是生病也没钱治!”
于波听到这里,脸色唰地白了。他不明白,妈妈怎么可以用这种例子来教育他?一个人,就要因为疾病而死亡,可他的亲人竟然拿他做反面例证,教育小孩要好好读书?!
一瞬间,那种混乱模糊的反感重新变得强大而清晰,扑到门外那个女人身上!
于波突然觉得自己充满力量,掌握着爱和正义……是的,爱,只有爱才能解释他和小叔叔之间的关系……他们是爱人。多么美妙……爱人!
他甚至恶狠狠地想,要趁其他人晚上睡着的时候,去那个女人的抽屉里把存折和现金都带走,去帮小叔叔治病,然后呢,然后两个人一起逃走……私奔,对,是私奔!
少年浪漫好强的热血在他体内沸腾起来,因为这个正义而浪漫的想法而为自己感到骄傲。是的,什么爸爸妈妈,他们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他们那种琐碎的生活,怎么配得上爱?
爱!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耳边几乎可以听到体内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喷涌。于波告戒自己,要镇静镇静。实行大计划就必须要冷静,要安排好一切,要等适当的时候。——就是今晚了。不能反抗他们,不能让他们察觉。
他几乎相信他就要成功了。
可当他临睡前,忽然又想起这个念头时,只觉得一阵后怕和羞愧。他为自己曾经产生这么愚蠢的想法而羞愧,又为自己不能实践这么崇高的想法的羞愧。如果他真的在热烈地爱着的话,他应该那么做。不管什么家庭、安全、未来,为了他的爱人的生命!可他不能,不能……他害怕,他惶恐……他还是个孩子。
两种相反的想法在他心里翻腾,只要随便想到一点点这方面的事,他就觉得自己被千万只蚂蚁噬咬,酸、痒、疼,甚至没有力气动弹。他甚至极不应该地想和小叔叔一起,一死了之。
带着死的灰色的心情,他沉沉入睡。说不定明天就不会醒呢,那该有多好?
***
接连几天,他都被这种情绪笼罩着,刻意避开和小叔叔有关的一切东西。少年的美好的想象——关于爱情,关于自己崇高的品德,都在现实面前被一一打倒。从来没有他以为的那种纯粹的东西,有的只是堕落堕落……随波逐流。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给他看呢?难道他和他的同学不一样吗?凭什么这份失落只有他一个人在品尝?!
原来轻柔的少年的身体蜕去了,他被迫塞满了重浊的现实。阳光里,同学们微笑的面容轻飘飘地在他眼前摇晃,而他却只有灰和沉。也许那并不是真正认识了现实后的无力,有一小半的深厚的苦恼,让他在下意识里,觉得比同龄人略高一等。
在心情反复的时候,他会突然后悔,脑海里都是小叔叔对他的好。那种如水的温柔、理解、包容,到如今病得形销骨立的样子,让于波忍不住想流眼泪。
总之,他的内心一直处于暴风雨的状态,从一个浪尖落到另一个谷底,情绪和想法根本不是由他本人来控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面对小叔叔也总是表现出种种极端的状态。
他极愿意一直陪在这个人身边,为他做种种的琐事。帮他打扫房间,换床单被套,喂他吃饭(只能喝牛奶和藕粉)……甚至只要互相抱着、望着,听着时钟均匀流淌的滴答声,都让他感觉到至高的宁静和幸福。
偶尔他也会说些校园里的事,谈到同学和老师。小叔叔总是安静地听着。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交流,哪怕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能让于波受到莫大的鼓舞。因为这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传递给他,鼓励他。
可有的时候,于波却觉得无法再在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和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多待一分钟!这是多么残酷自私的想法——虽然,也许,那也是出于一个青涩的孩子真诚的爱。
一次,于波突然甩开于又谦的手,直直走出门去,把门关得山响,表示他的不满。其实之前他们谈得很开心,他所不满的……或者只是未来必然的孤单给他的恐怖预感。走出门去,他就觉得委屈地想哭。可他却无处可去,只得蹲在这最后一个归属,狠命地擦眼泪。
房间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他来不及思考就推开门,紧张地冲进去。
小叔叔摔倒在地上,身边是摔碎的小碗。看到他进来,略带赌气地回过头去,自己努力地向床上爬去。
他走到床边。想去握被子外的手。被打开。
不死心,仍然去握。又被打开。那躺着的人似乎更恼火了,打了他好几下,恨恨地。
默默地,不知伸了几次手。终于被死死反握住了。
力气好大,简直像是在报复似地,死死地被反握住。
“只有两个月……最多了。”淡淡的声音传过来。
于波一下子觉得身体软了,倒在床边,无声地流泪。
“小叔叔……那我该怎么办?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做爱的时候,看到人身体上的骨头一点点凸现出来,仿佛生命的潮水缓缓退去,露出死的石岩一般。
终于到了,一点激烈的事都不敢做了的时候。那点点生命力,需要极小心地攒着用,细水长流,哪怕多一分一秒也好。
可是,不论理智上的认知也好,情感上的预感也好,于波害怕承认终有一天,他要面对残缺了一半的世界。如果真的非要有那一天的话,一定是宇宙末日吧?
他没想到,那一天,阳光灿烂,他甚至还为了一个朋友说的笑话而笑了两三声。教室里追逐着的同学撞翻了他的桌子,因为这意外的好心情,他只是默默地把桌子扶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班主任急急奔进来。
心蓦地一沉。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
听到消息后,他反而沉静下来。
医院门口,他碰到了等在外面的爸爸,跟着进入这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建筑时,他甚至想着,怎么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跟小叔叔说两句私密的话。说什么才好呢?也许是最后一次……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等电梯的时候,他瞥了瞥爸爸的脸。很陌生的脸,表情也很古怪。这个真的是我的爸爸吗?好象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张脸。那么小叔叔的脸呢?好象也没有仔细看过……虽然曾经那么那么接近……但是,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越来越消瘦的身体。那么,呆会一定要好好地看看他的脸。
小叔叔的脸。
是一个想起来就很温暖的东西。
电梯门开了,一声女人的长嚎随之而来。
声音竟然有点熟悉,心脏仿佛被这个声音刺穿了。眼泪唰地流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在眼睫相交的一瞬间,干脆地滚落下来。
妈妈抽抽涕涕地哭着,爸爸也愣住了。“这么快——”说了半句,就好象意识到什么,自动断掉了。
医生冷静地说明:“因为长期营养摄入不足,造成心脏衰竭。你们要直接送到殡仪馆还是自己带回家?”
“哇……呜呜!”
“……送到殡仪馆吧……”爸爸抱住妈妈,低声回答。
“他才多大啊……真是太可怜了!他怎么这么可怜……呜呜……”妈妈一直扑在她丈夫怀里,喃喃唠叨着哭着。她或者有点后悔曾经的决定,又或者觉得这彻底的悲伤,可以为她那点私心稍稍赎一点罪。但这决不是不真诚的。眼泪总是足够真诚……
于波呆呆地站在原地,落下两滴眼泪后,就仿佛化做了一棵树,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做什么。
周围看热闹的人远远地互相指点。接到通知的亲戚也陆续一个个赶来。
“哎呀,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
“是啊,听说是癌哦。”
“什么癌啊?明明是心脏不好,我听医生说的,营养不良!”
“就是癌啊,不是得了癌,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心脏不好?”
“喏,家里人哭得这么伤心,怎么不早点送过来?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看那个小孩子,一点也没反应,就知道这家人想什么了。”
“哎呀呀……”
妈妈情绪平稳一点,看到于波站在面前,惊讶地问:“你,你怎么没哭啊?你不是一向很喜欢你小叔叔的吗?”
爸爸紧了紧搂着妻子肩膀的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本是开解,半是失望地低声说:“这孩子,这小孩子……”
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光源充足,即使是傍晚,那雪白的灯光仍然耀眼。长时间看着反光的地砖,当于波抬起头时,觉得听到脑海里血液哗哗退落的声音,而周围的一切,颜色被稀释,变做和薄纸一样的苍白。
他突然想起,还没有好好看过小叔叔的脸。
于是,他突然飞奔起来,追着那辆白得让人心凉的病床骨碌碌往前去。
如果再不记住的话,那他永远将永远不记得,这个温柔的人究竟长什么样。这样的恐惧催促着他追上去。
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在几乎快要碰到时候,他退开了,站在原地。跟着病床的护士和亲戚,停下来看着他,看他没有任何动作,又向前推走了。
这是懦弱、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在作怪?他明明、明明那么想看看小叔叔最后一面!只要拉开这张白被单,就是那张温柔的脸……不,也许,会和记忆中有出入?会有所改变?那躺在那里的到底是不是小叔叔?!到底是不是“他的”小叔叔?!
梦游一般的,他跟着父母回到家。
悔恨、痛苦、伤心、麻木,他内心激烈的卷动的情感狂潮,丝毫没有表现到外面。
“他怎么不哭呢?”亲戚都在切切私语。
我不哭,我不哭!小叔叔啊!我不为你哭,不为你在人前哭——没有人再了解我,了解我这悲伤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