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买的。」他说。
「我又没有问你。」我故作不在意。
「但你一直盯着我的手表。」他笑说。
「是吗?」
「是十多年前买的,最近再拿出来戴。」
「是吗?」我装作不关心。
「不然你以为是谁送给我的?」
「我不知道。」
「除了你,不会有别的女人送东西给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
我突然觉得很悲凉,因为我不是他身边唯一的一个女人,所以连一只手表我也诸多联想,不肯放过。
「我并不想盯着你的手表。」我哭着说。
「不要哭。」森拿出手帕替我抹眼泪。
「为什么你总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流泪?我们现在一起,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森惆怅地问我。
「或者你说得对,我应该开心,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不到你。」我说。
「除非我死了。」他说。
「我想再问你一次,你会不会离婚?」我突然有勇气问森。
他没有回答我。
凌晨三时,接到游颍的电话。
「你还没有睡吧?」她问我。
「我睡不着。」我说。
「为什么?」
也许是太需要安慰了,游颍又是我的儿时好友,于是我把我和森的事告诉她。
「我没想到——」她黯然说。
「没想到我会做第三者?」
「虽然不至于认为你将来会做贤妻良母,的确也没想到你做了第三者。我记得在我搬走之前,你是一个很独立的女孩子。」
「就是独立的女人才会成为第三者啊!因为个性独立,所以可以忍受寂寞,个性稍微依赖一点的,还是做正室好了。」我笑说。
「那我应该做正室还是第三者?」游颍反问我。
「你——真的很难说,但看情形,你该是正室啊,且是未来律师太太。大海呢?」
「他在房里睡着了,我在厨房里打电话给你。」
「厨房?」
「刚才睡不着,想找东西吃,来到厨房,又不想吃了,想打电话给你。」游颍满怀心事。
「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在大海的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气味。」
「另一只香水?」
「我用的是仙奴五号,那只香水该是姬先蒂柯。」
「那你怎么做?」
「我问大海,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游颍在电话里大笑。
「你这么大方?」我奇怪。
「我也奇怪自己这么大方,是不是我已经不爱他?」
「那大海怎样回答你?」
「他说不明白我说什么。」
「那个奥莉花胡是不是用姬先蒂柯的?」我问游颍。
「不是,她用三宅一生的。」
「那么,也许是大海顺路送一个女人一程,而那个女人刚好又用姬先蒂柯呢。」我安慰她。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
「鼻子太灵敏也是个缺点。」我笑说。
「是啊!如果不是嗅到香水的气味,今天便不会睡不着。」
「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你和大海可以一起生活,应该好好珍惜啊,不要怀疑他。」
「如果你和唐文森可以一起生活,也许你也会有怀恨他的时候。」游颍说。
也许游颍说得对,我经常渴望可以跟森共同生活,却没想到,今天我们相爱,爱得那样深,正是因为我们不能一起生活。一旦朝夕相对,生活便变成恼人的一连串琐事。
「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结了婚,你会安心一点。」我说。
「很久以前,他提出过。这两年,都没有提过,他不提,我也不会提。或许很多人觉得我傻,既然跟他一起七年,便有足够理由要他娶我,我不喜欢威胁人,我希望是他心甘情愿娶我,而不是因为虚耗了我的岁月,所以娶我。这两者之间,是有分别的。而且,我好象不象以前那么爱大海了。」
「你不是很紧张他的吗?」
「或许我们只是习惯了一起生活,不想重新适应另一个人。」
「我认为你比从前更爱他。」我说。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游颍问我。
「就是因为越来越爱一个人,也就越来越害怕失去他,自己受不了这种压力,于是告诉自己,我也不是很爱他。这样想的话,万一失去他,也不会太伤心。」
她沉默了十秒钟。
我急忙安慰游颍:「是不是我说错了话?」
她倒抽一口气说:「我只是秘书,我再努力,也只是个秘书,不会有自己的事业;但大海的事业如日中天,我不是妒忌他,两个亲密的人是不应该妒忌的,我只是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他的将来一片光明,而我已到了尽头。」
我终于明白游颍不快乐的原因,她既想大海事业有成,可是,也害怕他事业有成之后,彼此有了距离。
三天之后,常大海在我的内衣店出现。
我对于他的出现有点儿奇怪。
「我想买一份礼物送给游颍。」常大海说。
「原来如此。」我笑说。看来他们的关系还是不错。
「她近来买了很多这只牌子的内衣,我想她很喜欢这只牌子吧。」
「我拿几件最漂亮的让你挑。」
我拿了几件漂亮的真丝吊带睡衣让常大海挑选。他很快便选了一件粉红色的,果然有律师本色,决断英明。
「游颍呢?」我问他。
「她约了朋友吃午饭,你有时间吗?一起吃午饭好不好?」常大海问我。
「不怕让游颍看到误会我们吗?」我笑说。
「她不吃醋的。」
他真是不了解游颍,她不知吃醋吃得多要紧。
我跟常大海去吃四川菜。
「游颍近来是不是有心事?」常大海问我。
「我看不出来呀。」我说。我不想把游颍的事告诉他。
常大海点了一根烟,挨在椅子上跟我说:「我是很爱她的。」
我很奇怪常大海为什么要向我表白他对游颍的爱。不管如何,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坦率地在第三者面前表达他对女朋友的爱,总是令人感动的。我想,游颍的不快乐,在这一刻来说,也许是多余的。他们虽然相恋七年,却好象不了解对方,他不知道她吃醋,她也不知道他如此爱她。这两个人到底是怎样沟通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常大海。
「你是她的儿时好友,她向来没有什么朋友。」常大海说。
「你想我告诉她吗?」我想知道常大海是不是想我把他的意思转达给游颍知道。
常大海摇头说:「我有勇气告诉你我很爱她,但没有勇气告诉她。」
「为什么?」我不大明白。
「她是那种令你很难开口说爱她的女人。」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一种女人被男人爱着,却令男人不想表白。
「你是说她不值得被爱?」
「不。」常大海在想该用什么适当的字眼表达他的意思,他对用字大概很讲究,就象是在法庭上一样,他想说得尽量准确。
「就象有些律师,你不会对他说真话,因为你不知道他会怎样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你的真话。」常大海终于想到怎样解释。
「你以为她不会相信你爱她?」
「她似乎不是太紧张我。」常大海终于说得清楚明白。
我不禁失笑:「据我所知,她是很紧张你的。」
如果常大海知道游颍曾经为他想过隆胸,他就不会再说游颍不紧张他了。
「她这样对你说?」常大海似乎很高兴。
「总之我知道,你们大家都紧张对方。」
「但她总是好象什么都不紧张。」常大海说。
我终于想到了,常大海说的,可能是香水那件事。
「你是说她在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味道,不单没有质问你,反而大方地问你,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我问常大海。
「她告诉你了?」
我点头。
「她的表现是不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常大海说。
「那么,那种香味是谁留下来的?」
「我顺道送一位女检察官一程,那种香味大概是她留下来的。」
我猜对了。
「吃醋不一定是紧张一个人的表现。」我说。游颍表面上不吃醋,其实是害怕让常大海知道她吃醋。
「可是,不吃醋也就很难让人了解。」常大海苦笑。
离开餐厅之后,我和常大海沿着行人天桥走,我一直以为只要两个人都爱对方,就可以好好的生活,原来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心里爱着对方,却不懂得表达。
我和常大海一起走下天桥,一个男人捧着几匹颜色鲜艳的丝绸走上天桥,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显得十分瞩目。这个人突然停在我面前,原来是陈定粱。
「是你?」我惊讶。
陈定粱的反应有点儿尴尬,他大概以为常大海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正在犹豫该不该跟我打招呼。
「你遇到朋友,我先走了。」常大海跟我说。
「你要去哪里?」我问陈定粱。
「那人是你男朋友?」他问我。
我笑笑没有回答,我认为我毋须告诉陈定粱常大海是不是我男朋友,他要误会,就由得他误会好了,用常大海来戏弄他,也是蛮好玩的。
「这几匹布很漂亮。」我用手摸摸陈定粱捧在手上的一匹布,「料子很舒服。」
「是呀,这是上等布料。」
「用来做衣服?」
陈定粱点头。
我记得陈定粱是在成衣集团里当设计师的,怎么会替人做起衣服来?
「我转工了,自己做设计,生产自己的牌子。」
「恭喜你。」我跟陈定粱握手。
他双手捧着布匹,没法空出一只手跟我握手。
「我还有时间,你要去哪里?我替你拿一匹布。」我说。
「很重的啊!」陈定粱边说边把最大的一匹布交到我手上。
「你——你竟然把这匹布交给我?」我怪他不够体贴。
他古惑地笑起来:「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也该做得到。」
我捧着那匹沉重的布跟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快到了。」他走入一个商场。
他的店就在接近上环的一个商场内的一个小铺位,只有几百尺地方。
「这就是你的店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委屈了他。
「我从前的办公室有海景,这个办公室有商场景。」他自嘲说。
「上次见面没听说你自己创业。」我说。
「刚才那个不是你的男朋友。」陈定粱接过我手上的布匹说。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眼神不象一对情侣。」
「情侣的眼神也不是永远一致的。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还有一个拍档。」
「我是不是应该光顾你做一件衣服呢?当作贺你新店开张。」我说。
「当然欢迎,你想做一件什么的衣服?」
「刹那间想不到。」
「由我来作主吧,我知道你穿什么衣服好看。」
「我穿什么衣服好看?」我好奇地问他。
「你看到衣服后便会知道。」
我气结。
「什么时候做好?」
「做好之后我会告诉你。」
「你对其他客人不会是这样的吧?」
「我会给她们一个完成的日期。」
「为什么我没有?」
「可能是我比较用心做呢!所以不要问我什么时候做好。」
「谢谢你。」他欣然受落。
晚上,我跟徐玉和游颍一起吃饭。
「常大海今天找过我。」我跟游颍说。
游颍有点愕然:「他找你有什么事?」
「他跟我说他很爱你。」
游颍表情很奇怪,先是愕然,然后笑容越来越甜。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游颍问我。
「因为他告诉你的话,你不会相信,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答应不说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游颍说。
「你也从来没有告诉他你爱他,对不对?」我问游颍。
游颍无言。
「你没有说过你爱他?」徐玉惊讶,「你们一起七年啊!」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游颍说。
「我时常告诉宇无过我爱他。」徐玉说。
「这句话很难说出口吧?」游颍坚持,「我从来没有对男人说过我爱他。」
「常大海是很想听你说的。」我说。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我真是服了游颍,这句话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吧,难道要等到死别那一刻才说?我不会吝啬这句话。
「你怕输。」我跟游颍说。
「如果你先跟男人说我爱你,他就会认为你很爱他,你爱他比他爱你更多,那就好象你输了。你是这样想,对不对?」我问游颍。
「男人是这样的,如果你跟他说你爱他,他就不会跟你说他爱你。」游颍说。
「为什么不会?」徐玉说。
「男人知道你爱他,就不会再开口说爱你了,因为他已经处于上风,男人只会在自信心不够的时候才会对女人说「我爱你」。」游颍说。
或许我都忘记了,游颍是一个很怕输的人,小时候,她怎么也不肯跟我比赛跳绳,因为她知道一定会输给我。
「由于不想处于下风,所以你也装作不吃醋,对不对?」我问游颍。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吃醋?大海不喜欢吃醋的女人。」游颍说。
「你不吃醋,他会以为你不紧张他。」我说。
「还说我不紧张他?」游颍生气。
「我知道你就是紧张他,所以不敢吃醋,可是男人呢,心思没有女人那么细密,他不会知道你的苦心。」我说。
「为什么你和大海好象作战似的,大家都穿上盔甲?」徐玉忍不住问游颍。
「如果是盔甲,都穿了七年,但我们很好啊!」游颍显得很执着。
我开始担心游颍和大海,他们一起七年了,坦白的程度原来那么有限,大家都紧张对方,偏偏都装作不紧张,任何一方都不肯先认输,这种关系是很危险的。
我跟徐玉和游颍分手,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二时。森打电话给我。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公司里。」
「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你会不会认为自己处于上风?」我问他。
「怎么会呢?」他反问我。
「真的不会?」
「你不相信的话,你现在说你爱我。」
「我才不会说,你先说!」
「我旁边有人啊!」他说。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我挂念你。」
在这一个晚上,这一声「挂念你」好象来得特别温柔和动人,我觉得我们毕竟比游颍和大海幸福,他们可以住在一起,却各怀心事。我的心事,森都知道。他的心事,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对太太的真实感情。
「你说挂念我,我会飘飘然的,你现在处于下风了。」我戏弄他。
「我经常是处于下风的。」他说得怪可怜的。
「我给你牵着鼻子走,你还说自己处于下风?」我不满他。
「你随时会离开我。」他说。
「你也是随时会离开我,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罢了。」我难过地说。
「我没有把你当作过客。」
我知道森并没有把我当作过客,我只是觉得我的身分最终也不过是一个过客。我以前不知道名分对一个女人的重要,遇上森,我才发现名分也是很重要的,单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没有爱情,仍然握着名分不肯放手。既然没有爱情了,名分也死要抓住,一天保住名分,始终还是他的人,还有机会等他回来。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歉疚,也许是不能给她名分,所以他用许多爱来赎罪。
「你那样爱我,是不是因为内疚?你用不着内疚,因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说。
「如果不爱一个人,又怎会内疚呢?」森说。
森挂了线,我泡了一个热水浴,浴后竟然整夜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森说,没有爱,就不会内疚,是先有爱,还是先有内疚呢?他对妻子也内疚,那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吗?
凌晨三时多,楼下传来一阵阵蛋糕的香味,郭小姐通常在早上七时才开始局蛋糕,为什么这个时候会传来局蛋糕的香味呢?我穿上衣服,走下去看看。
我在蛋糕店外拍门,不一会儿,郭小姐来开门,她的头发有点乱,样子很憔悴,脸上的口红也化开了,她平时打扮得很整齐的。
「周小姐,你还没有睡吗?」她问我。
「我睡不着,又嗅到蛋糕的香味。」我说。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局蛋糕,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也睡不着。」她满怀心事,「既然你也睡不着,进来喝杯茶好吗?蛋糕也快局好了。」
「好呀!」我实在抵受不住蛋糕的诱惑,「蛋糕不是有人预订的吗?」
「不,是我自己局的,你来看看!」
她带我到厨房,从局炉拿出一个刚刚局好的蛋糕,是一个很漂亮的芒果蛋糕。
我试了一口,蛋糕很美味。
「郭小姐,这个蛋糕很好吃。」我称赞她。
「你别叫我郭小姐,我的朋友都叫我郭笋。」
「笋?竹笋的笋?」我奇怪。
「我爸爸喜欢吃笋,所以叫我做笋。」
「郭笋这名字很特别。」
「笋有一个好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我自己也很喜欢吃笋。」
「你为什么会卖起蛋糕来的?」我问她。
「我跟我妈妈学的,她是家庭主妇,但烹饪很出色,她局的蛋糕远近驰名,我现在还比不上她呢。我十八岁便从印尼嫁来香港,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工作,我实在吃不惯香港的蛋糕,心血来潮,便自己卖起蛋糕来,经营这间小店也挺辛苦啊!原来以前做少奶奶是很舒服的。」郭笋用手捶捶自己的肩膊。
「我来帮你。」我站在她身后,替她按摩肩膊。
「谢谢你。」
「你丈夫不反对你出来工作吗?」
「我们离婚了。」
「对不起。」
「不要紧,这段婚姻除了给我一儿一女之外,还有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不用担心晚年。」
「你的儿女呢?」
「儿子在英国,女儿在美国,都有自己的生活。」
「真可惜,他们不可以经常吃到你做的蛋糕。」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郭笋问我。
「是不是有第三者?」
郭笋点头:「她比我丈夫年轻二十年,第一次见到她,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长得跟我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我的年轻版本。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安慰,我丈夫爱上她,证明他曾经深深爱我,他选了一个和他太太一模一样的人。」
我和森的太太会长得相似吗?这是我经常怀疑,也渴望知道的。
「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迷人!」郭笋陶醉在回忆里。
「我看得出来。」我说。
「我也有过一条腰。」她说。
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吐了出来,郭笋这句由衷之言真是太好笑了。我正想掩饰我的笑容,郭笋自己却首先笑出来。
「真的,我也有过一条腰。」她站起来,双手叉着腰说:「我未结婚之前,腰肢只有二十二寸,生了第一个孩子,还可以保持二十六寸,生了第二个孩子,就每况愈下了。」
「我从未试过拥有二十二寸腰,最瘦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三寸。」我说。
郭笋用手去捏自己腰部的两团赘肉:「我的腰也象往事一样,一去不回了,真正是往事只能回味。」
「相信我。你的腰不算很粗。」我看她的腰大概也是三十寸左右。
「真的吗?」郭笋问我。
「你的胸部很丰满,所以腰肢看来并不粗,你的样子很福气呢。」我想郭笋年轻时穿起旗袍一定很风骚。
「胸部?不要说了,已经垂到腰部,现在这个样子,只是骗人的。」郭笋苦涩地笑。
她这么坦白,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离婚之后,我交过两个男朋友,但每次到最后关头,我都逃避。」郭笋说。
「最后关头?」
「亲热之前,我在他们想和我亲热之前就跟他们分手。」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松弛的身体,我怕他们会走。今天晚上,那个男人走了。」郭笋沮丧地说。
「你等我一会——」
我跑上楼,拿了自己的名片,再回到蛋糕店。
「这是我的名片,你明天来找我。」我跟郭笋说。
第二天下午,郭笋果然来到内衣店,我在试身室内看到她的身体。
郭笋的体型并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糟,她的皮肤光滑雪白,在这个年纪,算是难得的了。她用三十六B,乳房是下垂,不过不至于垂到腰部,大概是胃部吧。
「我以前是用三十六A的。」郭笋说。
从A变B,原来也不是好事,三十六A的徐玉,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三十六B?
腰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用腰封便可以收窄三寸。
我发现郭笋最大的问题是肚皮松弛及有很多皱纹,那块松弛的肚皮随着它主人转左便转左,转右便转右。它主人俯下时,它也俯下。
「如果可以,我真想割走这块肚皮。」郭笋悻悻然说。
我叫郭笋试穿一套新的胸围、腰封和短束裤,我出尽力才将腰封的扣子全扣上。
「这是束得最厉害的一套,可以选择出席重要场合,或要穿紧身衣时才穿在里面,平时可以穿一些不太紧的。」我说。
郭笋端详镜中的自己,现在的她,拥有三十六、二十七、三十六的身段,全身的肌肉都藏在内衣里。
「真是神奇!」郭笋望着镜中叹息,「为什么可以这样?」
「全是铁线和橡筋的功劳。」我说。
「橡筋和铁线真是伟大发明!」郭笋赞叹。
「原来一个好身材的女人是由许多钢线造成的!」郭笋一边付钱一边说。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说。
这天是最后一课的时装设计课,这一课之后,这个课程便结束。班上十几位同学早就约好今天晚上请陈定粱吃饭,并且一起狂欢。
晚饭之后,我们到湾仔一间的士高消遣。有人起哄要陈定粱唱歌。
「我只会唱《Iwillwaitforyou》。」陈定粱嬉皮笑脸对着我说。
「歌谱里没有这首歌。」我说。
「那我们去跳舞,赏面吗?」他跟我说。
我们一起走到舞池,陈定粱不大懂得跳舞,只懂得摇摆身体。
「你很少跳舞吧?」我问他。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舞池中央才放手。
「同月同日生的人会有机会做情侣吗?」他问我。
我明白陈定粱的意思。如果没有唐文森,或许我会给陈定粱一个机会,我不想辜负森。如果我和森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辜负对方,让森辜负我好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也不一定做得成情侣,大部分的情侣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说。
「只是他们很少机会遇上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罢了。两个人同月同日生的机会率是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陈定粱说。
「那我们真是有缘!」我说,「但愿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陈定粱给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过替宇无过设计新书封面的,他回来了。」我转换一个话题。
「是吗?你叫他随时找我。」陈定粱说。
「我的新衣呢?什么时候做好?」我问他。
「还没有开始,我说过不要催促我。」
我突然转换话题,他好象有点意兴阑珊。他没有向我示爱,我总不成告诉他我有男朋友吧。森的身分特殊,我不想提及他,我有一种很奇怪的坦心,我害怕有人认识森的家人或森的太太或家人,于是他们辗转知道我和森的事。虽然这个机会很渺茫,我还是不想让它发生。
陈定粱拉了班上另外两个女孩子跳舞,他跟她们玩得很开心,他好象故意要我妒忌似的,可惜我并不妒忌,明知他不喜欢他们,我为什么要妒忌?
离开的士高时,陈定粱依然和那两个女孩子讲得兴高采烈,有人提议去吃宵夜。
「我明天还要上班,我不去了。」我说。
「我也不去。」陈定粱情深款款地望着我。
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一辆的士驶来,我跟大伙儿说:「的士来了,再见。」
我跳上的士,不敢回头望陈定粱。
差不多每一次下课之后,我也是坐陈定粱的顺风车回家,刚才他不去吃宵夜,可能也是想送我回家,我突然跳上一辆的士,他一定很错愕,而且知道我在逃避他。
下车后,我匆匆跑回家里,仿佛回到家里才觉得安全。我想打电话给森,告诉他,有一个人喜欢我,并打算追求我,而我很害怕。可是,这天晚上,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自己家里,睡在另一个女人身旁。
我开始明白,不忠的人是可怜的,他们不是故意不忠,他们是害怕寂寞。要很多很多的爱才可以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忠贞。若我没有这许多爱,我一定忍受不了寂寞。
第二天早上,森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喜欢我经常坐一个男人的顺风车回家,而且这个男人还向我示爱。
十月的头一个周三晚上,森买了大闸蟹来。
「我不会弄大闸蟹。」我说。
「谁叫你弄?我来弄给你吃,你什么也不用做。」
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厨房洗大闸蟹。
「慢着——」我说。
「什么事?」
「要先穿上围裙。」
我拿出一条红色镶花边的女装围裙给他,是入伙前买的,我只穿过几次。
「这条围裙不大适合我吧?」他不肯穿。
「怕什么?我要你穿。」我强迫他穿上围裙。
森穿上围裙的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围裙,穿上围裙的森,才好象真真正正属于这个家。
「你今天晚上不要脱下围裙。」我拥着他说。
「不准脱下围裙?我这样子很不自然。」
「我喜欢你这样。」我撒野。
大闸蟹蒸好了,森小心翼翼地为我打开蟹盖,金黄色的蟹黄满溢。
「我替你挑出蟹腮,这个部分很肮脏,不能吃的。」森挑出一副蟹腮扔掉。
吃完了蟹黄,剩下爪和脚,我不喜欢吃。
「为什么不吃?」他问我。
「麻烦嘛!」我说。
森拿起一支吃蟹脚用的幼叉仔细地为我挑出每一只蟹脚里的肉。他专心一意地挑蟹肉给我吃,却忘了自己的那一只蟹已经凉了。我看得很心酸。
「你不要对我这样好。」我说。
森猛然抬头,看到我眼里有泪,用手背轻轻为我拭去眼泪,说:「别说傻话,蟹凉了,快吃。」
「这是你第一次煮东西给我吃。」我说。
「我就只会弄大闸蟹。」
「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晚上煮东西给我吃?」
他失笑:「今天下午经过国货公司,看到大闸蟹很肥美,便买来一起吃,没有特别原因,你又怀疑什么?」
「还有一个月,我就三十岁了。」我呜咽。
当我只有十六岁的时候,我以为三十岁是很遥远的事,然而,三十岁却来得那么顺理成章,迫近眉睫。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是否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呢?我却看不到我和森的将来。
「你说过到了三十岁就会离开我。」他说。
「不如你离开我吧。」我凄然说。
「我办不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讨厌你!」我骂他。
「你为什么讨厌我?」
「谁叫我舍不得离开你?你会累死我的,有一天,你不要我,我就会变成一个又老又胖又没有人要的女人。」
「你的身材仍然很好,三十岁还可以保持这种身材是很了不起的。」森抱着我说。
我给他气得啼笑皆非:「是不是我的身材走下坡之后,你便不再要我?」
「当你的身材走下坡,我也已经变成一个秃头的胖老头了。」
「但愿如此。」我倒在他的怀里。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他问我。
「你已经送了这间屋给我。」
「这间屋不是生日礼物。」
「如果你那天不陪我,什么礼物我也不要,而且我永远也不再见你。」我警告他。
「好凶啊!」他拉着我双手。
「上次你生日,你也失踪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我不想再尝一次心如刀割的滋味。」
「我说过会陪你过生日的,过去的三年也是这样。快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礼物?」
「我真的没有想过,你喜欢买什么便买什么,我只要你陪我。」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想在你的怀抱里度过三十岁。」
「好的。」他答应我。
十一月二日,游颍和徐玉为我预祝生日,请我在铜锣湾吃日本菜。
「三十岁生日快乐!」游颍跟我说。
「请你别提三十岁这个数字。」我恳求她。
「我三个月前就过了三十岁,终于轮到你!」游颍幸灾乐祸。
「我还有一年零八个月。」徐玉一副庆幸的模样。
她们买来了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竟是胸围状的,又是郭笋的杰作。
「这个蛋糕是三十四A,实物原大。祝永远坚挺!」徐玉说。
「我也祝你永远坚挺,你负荷较重嘛!」我跟徐玉说。
「还有一小时就是午夜十二时,我们到哪里庆祝好呢?」徐玉问我。
「去哪里都可以,我开了大海的开篷车来。」游颍说。
「大海有一辆开篷车吗?」徐玉问游颍。
常大海的德国制开篷车是紫色车身加白色篷的,车牌是AC八一六六。
「AC不就是ACup吗?」我突然联想到。
「这个车牌是他爸爸给他的,不是什么幸运车牌,只是够老罢了。你不说,我也想不起AC就是ACup.」游颍说。
徐玉跳上车说:「三十二A,开车。」
游颍坐上司机位,问我:「三十四A,你要去哪里迎接三十岁?」
「我想去……去一个时间比香港慢一天的地方,那么,今天午夜十二时后,我仍然是二十九岁。」我说。
「好象没有一个地方是比香港慢整整一天的,最多也不过慢十八小时,夏威夷就是。还有一个地方,叫法属波利尼西亚。」徐玉说。
「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我要年轻十八小时!」我在车厢里站起来说,「那里刚好日出。」
「相信我,三十岁并不是最糟的。」游颍说,「三十岁还没有男人才是最糟的。」
「我认为拥有三十寸腰比三十岁没有男人更糟。」徐玉说。
「有什么比三十寸腰更糟!」我说。
车子到了石澳。
「我去买一点东西。」徐玉跑进一间士多。
徐玉捧着一袋东西出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买到几瓶法国矿泉水,我们到了法属波利尼西亚。你年轻了十八小时!」
「太好了!」我说。
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真的为了年轻十八小时,而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呢?可是,从另一个地方回来的时候,不就立即老了十八小时吗?偷回来的十八小时,也真是欢情太暂,很快就会打回原形了。
午夜十二时到了,我们开法国矿泉水庆祝,无论如何,三十岁还是来了。
「陈定粱不是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吗?」徐玉忽然想起来,「要不要跟他说声生日快乐?」
「他可能正跟别人庆祝生日。」
「他一定正在想念你。」游颍说。
「别提他了,我很害怕他呢。」我说。
「你别对他太绝情。」徐玉说,「我怕他不肯为宇无过设计封面呢。这是很重要的,他的书差不多写好了。」
「好吧!为了你,我暂时拖延着他。」我笑说。
「如果女人的年岁也象胸围尺码就好了。」游颍说,「三十岁也分为三级,有三十岁A、三十岁B、三十岁C.三十岁可以过三年。」
「最好有DCup.」徐玉说。
「唐文森送了什么生日礼物给你?」游颍问我。
「要今天晚上才知道。」我说。
「唐文森对你真的很好。」
「大海对你就不好吗?」
「有多少男人肯买一层楼送给女人,而那个女人又不是他太太?律师楼办很多楼契,买楼给女朋友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肯定的,也不肯一次过付款,只是分期付款,一旦分手了,就停止供款。那些有钱的,让情妇住几千尺的豪宅,屋主却是他名下的有限公司。我跟常大海现在住的这一层楼是联名的,两个人一起供的。」
「我是很感动的,森并不是千万富翁,买楼的钱是他的血汗钱,是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赚回来的钱。」
「你对男人有什么要求?」游颍问我。
「我希望我的男人是第一流的。」我说,「我要他是A级。」
「我的男人已是A级。」徐玉躺在沙滩上幸福地说。
「你给常大海什么级数?」我问游颍。
「A-.」
「为什么是A-?」我问游颍。
「如果有A-,我要给宇无过A+.」徐玉说。
「他还没有向我求婚,所以只得A-.」游颍伏在沙滩上说。
「如果森不是已婚,我会给他A++.」我躺下来说。
「世上到底有没有A级的男人呢?」游颍问。
「因为有女人爱他们,所以他们都变成A级了,情人眼中出A级嘛!」我说。
「常大海为什么是A级?」徐玉问游颍。
「七年前的一天,我在法庭上看到他,便爱上了他。他在庭上光芒四射,那时,他不过是一个新入行的律师,我已给他A级。」游颍说。
「A级的男人配ACup的女人,天衣无缝。」徐玉说。
「对,我不要B级,宁愿一个人,也不愿屈就一个B级的男人。」我说。
「你知道拿A是要付出很多努力的吗?」游颍问我。
「没有不劳而获的。」我说,「想得到A级的男人,自己的表现最少也要有B级吧?」
「对。」徐玉说,「不戴胸围,日子久了,胸部就下垂。同样道理,不努力爱一个男人,便会失去他,不要奢望有奇迹。」
「不。有些女人好象真的会不劳而获,她们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是很爱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对她如珠如宝。」游颍说,「有些女人即使很努力,却事与愿违。」
「所以说,努力而又得到回报已经是很幸福了。」我说。
「你不想结婚的吗?」游颍问我。
「我想又怎样?」
「你要无名无分跟他一生一世?」
「这也是一种奉献。」我说。
游颍跟我碰樽:「为你伟大的奉献干杯!」
我们把泥沙倒进三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再在沙滩上挖一个很深的洞,把空瓶子放进去,然后盖上泥沙。
「等你四十岁时,我们再来挖出这三个瓶子。」徐玉说。
「那时你也许带着两个小孩子来。你的乳房因为生产的缘故,比现在更大!」我取笑徐玉。
「你继续为唐文森奉献!」徐玉说。
「这是诅咒还是祝福?」我问她。
「四十岁,太可怕了!」游颍掩着脸说。
「无论你多么害怕,那一天早晚都会来。」我说。
「我无论如何要抓住一个男人陪我过四十岁。」游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