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毓秀依然每天清晨来石苑看容飞扬服食青鳞果叶的情况,时常应容大少之邀,或下棋或练剑或共进早膳,二人的相处倒是愈见融洽。虽然西门毓秀从不多言,但有许多容飞扬在他的抬眉转眸之间已能窥得明明白白。
十月初七。
午时。
石苑。
内室。
“我输了。”西门毓秀轻轻推开棋盘,眉峰微蹙。
“怎么了?”容飞扬静静地凝望着自己悄悄注视了一个上午的丑陋的面孔,“还在想你大师兄的事?”
“算算日子……”西门毓秀沉吟,“他也该到了。”
“有什么事等他到的时候再说。”容大少一向奉行“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宗旨,“反正该来的总会来,何必时时愁眉苦脸地跟自己过不去?”
愁眉苦脸?西门毓秀甚是怀疑地瞥了瞥容飞扬,忽然发觉这个任性自大、脾气急噪、又带有几分孩子气的男孩最近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也……体贴了不少。
“……谢谢。”能够切实地体会到别人对自己的关心,这种感觉相当不错。西门毓秀脸上的线条明朗了很多,几缕暖风拂过面颊。
“你应该经常笑的。”容飞扬叹道:“你笑起来……很……很……好看。”也许是以往这些话说得太多太溜,以致于真心想称赞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变得笨嘴拙舌,词不达意。西门毓秀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心情也跟着沉入了谷底。
“你笑起来很好看”之类的话这个人以前也曾对自己说过,可是在他和别人的谈论中却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套截然相反的说辞——丑得要命、亲吻的时候还得闭上眼睛才能忍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若不是亲耳听见,只怕自己直到今日仍愿沉沦在自欺之中吧!
“抱歉。”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容飞扬慌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笑起来很……很特别……虽然你长相一般,不过刚才……刚才的笑容真的很……很……”
“容少侠谬赞了。”自己的长相自己清楚,这么吓人的容貌也能让他掰成一般,想不佩服这个人都很难。
“在下实不敢当。”——微微上翘的唇角泄露了西门毓秀此刻的心情能够。
“你不生气就好。”容飞扬舒了口气,“我还担心……”
笃笃笃。
随着敲门声响,清丽动人的少女推门入内,“容公子,该用膳了。”她垂首而立,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偷偷的瞟向阳刚俊挺的男子,无声的送去一片幽怨之意。
容飞扬只作未见,咳嗽一声转向西门毓秀:“毓秀,你能在这儿吃饭吗?”
“今天不行。”西门毓秀微笑,“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水儿会将饭菜送去寻沙阁。”
——“水儿”是每日早、中、晚负责定时替寻沙阁送饭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这一点容飞扬居住在寻沙阁时便已了解的一清二楚。
“那……”他略显失望地道:“你今天还有没有空闲的时间?”不知何时开始,容大少养成了一个黏人的习惯,而且就只针对着这一个人。
“我晚上有时间。”望着对方充满期盼的双眼,西门毓秀苦笑道:“容少侠如果有空,可以到寻沙阁来用晚膳。”说罢,拱了拱手,便即匆匆离去。
“我一定会去的。”带着笑意探出视窗凝视着纤长的身影愈走愈远、直至不见,容飞扬才收回视线准备前往客厅用餐,却在转身之际迎上了一对哀怨凄楚的眼眸。
“容公子。”月梅的眸中水光盈然,“我……”
“什么都别说。”从小到大,容大少见过的眼泪之多足可与沙漠中的沙粒相比。那些苦苦纠缠的痴男怨女们流泪的气势可谓长江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久久难衰,但是对于不知情为何物、只想玩一场必胜的游戏的容飞扬来说反而觉得厌烦之极,所以他一向非常讨厌看别人掉眼泪。
“上次的事我只是一时冲动,其实我……”
“我明白。”月梅出乎意料的反应令容飞扬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其实宫主一开始就告诫过我,让我别太接近容公子,可是……”
是吗?容飞扬的心霎时飘上半空,等他想到西门毓秀会那么说只不过是因为绝情花刺的关系后便又从云端上直接堕了下来,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斗。
“容公子,您一定喜欢宫主吧?”月梅突然用力抹去脸上泪水,抬起头以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问道。
“喜……喜欢?”容飞扬张口结舌。
“……原来如此。”月梅的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里面似乎还掺杂着极少极少、微乎其微的一点点同情,她慢慢道:“难道您从来没有留意过您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着宫主的吗?”
什么样的眼神?这是什么意思——扔下容飞扬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苦苦思索着难解的谜题,月梅决定化悲伤为食量,先去饱餐一顿再说。
翌日。
下午未时三刻。
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急促的钟声传遍了整个玄霄宫,宫门两侧齐齐地排列着两对白衣飘飘、腰结红巾的玄霄宫弟子,个个精神飒爽、英姿勃发,触目所见,四周俱是俊男美女,极为养眼。容大少来玄霄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色,本该好好观赏一番,只可惜此刻他的眼睛已无暇他顾,早牢牢地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这样的场景似乎曾相识,记得那日他也是一袭白衣红巾,神态安详,表情怡然……就是在那一天,自己初次见到了这个人……
“哈哈哈哈……”一阵突如其来的猖狂笑声打断了容飞扬的思绪,他抬眸而视,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挺拔、双眉斜飞入鬓、张狂高傲、年约三十五六的黄衫男子自宫门踏步而来。他脚步看似缓慢,实则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已至近前,用的居然是武林中失传已久“浮光遁影”的轻功身法。
“西门毓秀见过大师兄。”西门毓秀声色不动地冲着与自己对面而立的男人长揖一礼。
“哈哈哈……多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沙问天长笑,“你这副温吞水的脾气也该改改了吧?”
——这话什么意思?容飞扬听得气往上撞,方待上前与之理论,却被西门毓秀暗中扯住了衣袖。
“毓秀生性如此,只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淡然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些微的嘲讽之意。
“小师弟。”沙问天眼眸一横,略带煞气的剑眉向上一挑,“你应知我今日来此为何——他人呢?”
“大师兄可知玄霄宫易主之事?”西门毓秀不答反问。
“哦?”沙问天显然不知,乍吃一惊后又蓦然大笑起来,“这么说如今掌管玄霄宫的是小师弟你了?”
“正是。”西门毓秀缓缓道:“二师兄在四年之前便已离宫而去。”
“离宫而去?”沙问天一怔,继而以一种具有十足把握、志得意满的口吻道:“他是去找我了吧?”
“大师兄不是在五年前便已娶妻生子了吗?”西门毓秀讽然道:“二师兄又岂会去找你?”
“你就别替他掩饰了。”沙问天满不在乎地道:“其实我修书给他就是故意想气气他的,谁教我那时候心情不好?所以只好拿他来出出气了。”这番话他说得理所当然,毫无愧疚。
“这么说……”西门毓秀浑身一震,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娶妻生子之事全是一派谎言了?”
“不错。”沙问天面不改色地道:“那家伙看了以后是不是嫉妒得快冯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嫉妒。”容飞扬从来没有听过西门毓秀用那么冷的声音说话,“我只知道他在看了那封信后当场便吐了一大口血,然后有痴痴地坐了三天三夜,既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一个人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他冷冷地盯着沙问天,“大师兄听了以后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你说他……”沙问天眸中的调侃讥笑于一瞬间尽数消失不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而后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
“没有用的。”西门毓秀静静道,狭长的眼眸内流转着浓浓的悲哀,“你永远都找不着他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沙问天丕然色变,厉声喝问。
“二师兄已练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层,即使你找到了他,他也不会再记得你……以前的那个叶无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你说无影他……他练成了……第十三层……”沙问天的脸色一路惨白,原本熠熠生辉、傲气十足的眸子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连带着嗓音都有些发颤。
“不……不会的……他不会忘记我的……他怎么可能会忘了我……”
他喃喃自语了半天,突然猛地扑上前去,用力揪住西门毓秀的衣襟,神情激动。
“你骗我的对不对?他根本没有去练什么见鬼的第十三层对不对?你一定是……骗我的……”他的目光急切地在西门毓秀脸上来来回回不停地扫视?尽全力试图找出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大师兄。”望着被容飞扬把住腕脉使劲拖离自己身侧的人,西门毓秀慢慢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喜欢着二师兄,但喜欢并不是藉着伤害对方来表达的。二师兄从十四岁开始就始终无怨无悔地在等你,可他等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重的伤害——你可曾想过,他终会有承受不了的一天?我想二师兄是累了,你就让他好好地休息,别再去打扰他。”
“别再去……打扰他……”重复着对方的话,褪去了狂傲与嚣张的沙问天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几十岁,他步履不稳地踉跄后退。
“为什么……为什么……哈哈哈哈……”张狂的笑声再度扬起,只是这一次却充斥着说不出的凄凉与绝望。
“大师兄……”
不待西门毓秀把话说完,沙问天已旋身直直冲出了宫门,顷刻不见踪影,只余下那疯狂的笑声仍盘旋在众人耳边,余音袅袅,久久难绝。
寻沙阁。
窗外微微飘过几丝略带燥热的风,窗内的人却浑然未觉,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片缓缓流动的云,整个人神游物外,彻底地陷入了发呆的状态——自沙问天走后,西门毓秀一声不吭地直接返回寻沙阁,之后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
“毓秀。”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容飞扬按捺不住地试探着将双手轻轻搁上了西门毓秀的肩。
“你还好吧?”
“……容少侠。”随着悠悠长长的一声叹息,西门毓秀终于转身瞧向一脸担忧眼地凝视着自己的男子。
“我没事。”他满面疲惫地道:“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容飞扬很明白他所指的“累”并非只因身体而起,更多的是心情的压抑和苦闷。
“你……你有兴趣听我说个故事吗?”西门毓秀看了看他,忽然又将头转了回去,仍痴痴地仰视着天空中的浮云。
“有。”——只要你愿意说。我一定会听。
“我二师兄和大师兄从小一起长大。”随着对往事的回忆,一股深深的忧伤渐渐弥漫在宁静的屋内。
“大师兄虽生性高傲狂放,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惟独对二师兄却一向关怀备至、爱护有加,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是我这个小师弟看着也觉得十分羡慕。可是……十六年前我师父突然去世,临终之前将玉肌功的心法秘籍尽数传授给了二师兄,并命他接掌下一任的宫主之位——你方才也看见了,我大师兄是多么心高气傲、骄傲自负的人,又怎么忍受得了这一切?等师父的葬礼一过,他便负气离宫而去,那一年,二师兄年仅十四,大师兄也才十九岁。”
“那他……后来回过玄霄宫没有?”
“开始的几年他经常回来。”西门毓秀的语声渐冷,“不过每次回来不是衣服上沾着女子的脂粉,便是故意当着二师兄的面谈一些自己在声色场中如何吟风弄月的事。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岁,自然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只知道每次大师兄来的时候,都是住在二师兄房里;每次他走的时候,二师兄都会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偷偷地哭。直到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么,大师兄和二师兄大吵了一架怒气冲冲地离宫之后,就再也不曾回来了。从那一天起,二师兄时时都盼着他能回来,还曾亲自出宫找寻过很多次,却总是无功而返。”说至此,他语气微转,“二师兄一直多我很好,我的武功有一大半是他教的,对我来说,他就如同我的亲生兄长一般,可是我只能看着他一天天地日渐消瘦、形神憔悴,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
当我看见大师兄送来的那封信后几乎是欣喜若狂地跑去拿给他看……谁知……”
他的声音明显地激动起来,“我该先打开看一下的,早知道信的内容是那样……我就是死也不会把它交给……”他双拳紧握,语声哽咽,讲了一半的话嘎然而止,从后面看去,整个人都在轻微的发颤。
“毓秀。”温暖的双臂从背后绕至前方,将冰冷的身躯密密地箍在怀中。
“这不是你的错。”轻柔的声音贴着耳根传入心底,温热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滴滴滑落,慢慢濡湿了环抱着自己的手。惊觉手上凉意,容飞扬急急忙忙欲把怀中的人转过来看个清楚,奈何西门毓秀执拗地不肯回头,这种细细的、略微的颤抖和不发出声音的饮泣方式让容飞扬胸口心脏处紧紧绞了个麻花结,拧疼得厉害。
半晌。
西门毓秀默默地退离容飞扬的怀抱,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方始缓缓回身。
“谢谢。”一双如洗的狭长眼眸比平日更为澄澈明亮。
“不用这么客气。”目不转睛地望着首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稍带窘迫而又有几分不好意思神情的男人,容飞扬咧开了嘴。
“下次如果有需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随时欢迎。”说完,还冲着西门毓秀眨了眨眼。
“……容少侠经常对女孩子这么说吧?”听着容大少轻佻的口气,再瞧瞧他卖弄风情的模样,西门毓秀不禁如此猜测。
“没有。”容飞扬正色道:“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说实话,他真的相当讨厌有人在自己面前哭泣,不过,这个“人”目前开始专指除了西门毓秀以外的其他人。
“……在下深感荣幸。”西门毓秀的唇角微微泛起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
“……”容飞扬静静地盯着他半天,忽然道:“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容少侠请说。”
“练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层究竟会怎么样?”
“无心无情,无欲无求,前尘往事,俱成云烟。”西门毓秀道:“若非当真对尘世毫无眷恋之人是绝对练不成第十三层的,历代宫主中能抛开凡尘俗事达到这一境界的也仅止二人。”
“其中一人就是你二师兄?”
西门毓秀涩然道:“我二师兄伤心过度、万念俱灰,一个人在禁地足足待了三个月,等他离开之时,已然大功告成。”他目光悠远而哀伤,“他也不是不认得我们,他仍会对我们微笑,只不过笑容里再也没有了往昔的温暖,因为有些事情他已不再记得,完全进入了无悲无喜的世界。”
“无悲无喜?”容飞扬挑了挑眉,“也就是说,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西门毓秀淡淡道:“至少他再也不用感到悲伤和痛苦……”
“可是被留下的人一定会感到非常的悲伤和痛苦吧?”容飞扬一针见血地道:“失去了亲人的痛苦心情我很明白。”
“……是。”西门毓秀深深地望着他,“我还记得二师兄走的时候阿恕伤心得嚎啕大哭,那时我就发誓绝不让关心自己的人如此伤心。”
“毓秀。”容飞扬一霎不霎地回视着他,“我也可以对你发誓,今后绝不再让你伤心。”
“……”面对着对方灼灼避人的视线,西门毓秀平静地道:“二师兄曾对我说过,沙漠中的沙粒虽然多如牛毛,但是如果一个人很幸运的话,就一定能在浩瀚的沙漠中寻觅到一颗属于自己的沙。”他定定地注视着容飞扬,“只可惜我们的运气都不太好。也许有的人一生中非得拥有数不清的沙粒才会感到满足,然而有的人却只需要一粒完全属于自己的沙便于愿足矣。”他轻轻地叹息一声,背过身去,“容少侠,请你先回石苑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毓秀。”容飞扬静默片刻,慢慢走向门口,在跨出门槛之际驻足回首,“我不会死心的。”说罢,方始转身离去。
房内的人浑身一震,抚在窗栏上的手蓦然握紧木制的栏杆上生生地现出几道指状的裂痕。
房外的人在迈步走下寻沙阁的台阶之时,抬首仰望着远方的天空,脑中不期然地浮起月梅日前所说的话——难道您从来没有留意过您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着宫主的吗?犹记得驭水当日曾半开玩笑地对自己说过——有朝一日等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你就会明白齐大哥的感受了……是啊,容飞扬的唇角轻轻扬起,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
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