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中午,两人享用着一顿迟来的围炉,气氛是温暖而亲密的。
对关震伦而言,那在胸口灼烧的感情,比两人裸裎相拥、抛开一切道德束缚,疯狂享受肉体所带来的欢愉时更为激烈。
隐约感觉着,自己似乎向她混沌的心迈进了一步,她没有退怯,有意无意中已释放出某种讯息……他强令自己要慢下脚步,不能「恃宠而骄」,怕逼得太近,来势汹汹,她又要缩回壳中。
他可以和她慢慢磨,将她内心肌道墙全磨成细粉,灰飞烟灭,她就会允许他走入那方田地。
舒宝琳当然不退怯。
面对男人深沉中压抑着过分热情的眼瞳,性格俊唇扬着孩子气的笑弧,她心弦为他颤动,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很想很想为他做些事,能抚去他眉间的细纹,让他更快乐、更感动的事。
「震伦,我想告诉你,我……」火锅咕噜咕噜,团团白烟朦胧了她的红脸,两只大眼睛瞬也不瞬的,透出淡淡紧张。
以为是如以往的闲话家常,他们俩在「好朋友」的阶段就习惯分享彼此生活或工作上的喜怒哀乐,关震伦正埋头咬着一大块吸饱汤汁的高丽菜,模糊地应了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想说,要告诉你,其实那个……那个……」
解决碗里的菜,他抬起头,疑惑地抿抿唇,「怎么了?」
「嗄?啊……」唉唉唉,没怎么,是她口拙又胆小。舒宝琳心里叹气。
以往谈感情总是冲动,卯足劲地向前飞奔,她是学到教训了,但对于眼前这男人,她在心中不下一次地肯定,她爱他。
她明白,那是在一次次的冲突、摸索、彼此调适,以及一次次的关怀、拥抱和相互安慰下所浓结出来的感情,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然而自己的某一部分却早已融入对方的骨血里。
她怎能不爱他?
「发生什么事了?」关震伦放下碗,神情变得专注起来。
那让她更紧张,都耳鸣了,还听到左胸口咚咚咚的心跳声。「没、没没事啊,我只是要告诉你……那个……高丽菜很甜。」
「啊?」
见他挑眉,她用力点头,连珠炮般地说:
「真的很甜,你不觉得吗?这是我大舅舅送来的,他们住在山上,有自己的果园和菜园,还在台中的时候,妈妈常带我上山找他们玩,告诉你,我大舅妈可是道地的山地姑娘,美得不得了,身材又妤,人又温柔,笑起来可以迷死一海票人,妈妈都说老实的大舅是『憨人有憨福』,才有办法打败一卡车的追求者,娶到我舅妈。现在大舅妈虽然都四十几岁了,不过还是大美人喔,之前听妈妈说,有一个日本观光客到山里玩,见到大舅妈简直惊为天人,还一直缠着她不放,大舅气得差点把那个日本人丢到山涧。」
关震伦没说话,定定看着她。
「你不相信?」她问。
男人微笑,「信啊!我喜欢听妳说家里的事。」
这会儿,换她发出「啊」的疑惑声了。
他再次捞起锅里的高丽菜,大口嚼着,满足地对她扬笑,「真的很甜。」
「那当然。」
「妳大舅家真幸福,可以天天吃到这么赞的高山蔬菜。」
「嗯嗯,是呀……」唉,话题怎么偏到这里来?舒宝琳苦笑,又偷偷把自己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
不行、不行,非说不可,她才不要让那些「狐狸精」继续垂涎他。
机场各单位里不乏漂亮美眉,再加上各家航空公司的空服员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就算他对人家不感兴趣,可她只要一想到好多双美丽眼睛拚命对他放电,她、她她她心里就好不舒服。
「震伦,其实我要……」
无奈,她的话被他摆在客厅桌上的手机铃声打断。
嘴里的菜都没来得及咽下,他唇瓣还沾着沾酱,含糊地说:「等一下。」
舒宝琳只得怔怔地望着他跑去接起手机,迅速地与对方讲了几句,等回到厨房餐桌,他眉间浮出歉然的神色。
「发生什么事?」她问。
关震伦坐下,重新拿起碗筷。
「是小柯。他过年的假一直请不下来,因为维修单位的mainpower不够用,可是他又非回屏东老家一趟不可,之前,他跟我商量过,我已经答应帮他代班,刚才他是打来再确认的。」他是约聘的顾问,基本上是不需要参与大节日的排班留守的。
闻言,舒宝琳「喔」了一声,筷子的前端点在软唇上,「所以,明天你必需到机场去?」没关系、没关系,她至少还有半天时间培养勇气,对他真情告白。
他苦笑了笑,瞄了眼手表,「小柯的班从下午开始,我只剩下二十分钟把自己喂饱,等一下就该到机场去了。」
「嗄?!」黑白分明的大眼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关震伦微乎其微地叹气,「宝琳……我呃……没想到妳会留在这里。」他以为今年也和之前的每个春节一样,就只有自己和影子两个。
遇上这种大节日,她若不在身旁,他通常会让自己变得十分忙碌,真找不到事做,只得将自己灌醉,倒进床里呼呼大睡,要不就一口气租个七、八支片子,通宵看影碟,看到眼睛酸涩再也撑不住为止。
因此,在小柯跟他商量大年初一代班的事,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听到他的话,语调虽轻,舒宝琳心却一阵瑟缩,泛着疼。
不住地想象着以往年节时分,她要不是飞到外站,就是休假回台中陪伴家人。她至少还有父母亲疼惜,而他,独自一个人,向来又喜静不喜闹,每逢佳节,心中是否倍感孤单?
「对了,妳刚才是不是有话对我说?」他忽然记起。
抿抿唇,吞咽着喉中无形的硬块,舒宝琳微笑摇头。
「没什么,唔……不是什么大事。」再找适当的时机吧,她心里的话,三言两语怎说得清楚?
「你多吃一点。」她帮他剥着虾壳,边叮咛:「等会儿吃饱了,要记得喝止咳的糖浆。」
「不用吧,我已经好很多了。」关震伦瞪着她。
「谁说不用?」
「我说的。」
「那又怎样?」她声量微扬,又把他给瞪了回去,「还是要喝,我说的。」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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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下午,舒宝琳与关震伦一起走出他的公寓大厦。
这次的代班,从年初一开始到年初四,连续四天下午,关震伦都得到机场报到,若一切无事,按正常下班时间回到住所,也都已晚上十点过后。
这一天,他开车载着她到机场,虽然嘴上没说破,但两人似乎都想延长在一块的时间。
然后,他在机场的长途巴上站目送她坐上往台中的车子,她从高高的巴土车窗望下,对着他微笑,那抹笑依然清浅,却漾出耐人寻味的温暖情意。
他立在出境大厅外的骑楼,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黑发被风吹得凌乱又颓废,而眉宇间因她即将离去而乍然升起的落寞,在见到她那抹浅笑后,竟奇异地被安抚了。
心头渐暖,他扬起唇,静静回望她,直到司机先生踩下油门,将巴士驶离。
回到台中老家,舒宝琳一进家门,地板拖鞋都还来不及穿上,就被父母亲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砸」得哭笑不得。
她当然明白父母对她的「期望」,无非想她敞开胸怀,积极、乐观地去认识一些男孩子,遇到好对象,可以维持一咪咪淑女的矜持,更要努力释放出「欢迎来追」的讯息,别总是对那些叔伯婶姨等等亲朋好友介绍来的优质男冷着脸,就算礼貌应对,也拉出一条长长的、无形的距离。
他们一直为她担忧着,就怕她抛不掉、放不下、忘不了,这些年来,心里仍然记挂一段感情,不愿意割舍。
的确,她的心曾碎成千片、万片,神魂也曾疯狂痴癫,如今想来,那彷佛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一个悲梦,久到偶然忆起,都觉得荒谬可笑,觉得不可思议,不懂那个梦中的自己,在求之不可得后,为什么执着走那样的路?
她不愿再作梦了,更不愿缩在小小的保护壳中,让爱情沉静不语。
男人已展开双臂将她拥抱,她可以勇敢地再次说爱。
因为是他,所以她可以。
「我不管,最晚下个月底,找个时间把人给我带回来家里。」舒母在得知关震伦这号人物存在后,软硬兼施,终于对舒宝琳下了最后通碟,「妳要再敢推三阻四,一下子说班表太紧,挤不出时间,一下子说人家工作太忙,没办法配合,我、我我我我就亲自杀到台北去,我和妳阿爸上台北看女婿。」最后两个字还加重音。
一旁的舒家爸爸点头如捣蒜,采完全附议政策。
「妈--」舒宝琳明眸瞠得圆滚滚。
女婿?!老天!这……这这手脚未免也太快了吧?她和他还有不少事没说清楚、讲明白,突然来了个「大跃进」,他不被吓得倒退三百步才怪。
「妳妈好好的在这里,用不着喊得那么响。」舒母两手扠在腰上,跟女儿一般模样的娃娃脸鼓了起来,轻哼着:「没关系,妳不想邀人家来家里玩,我让黎晶去帮我邀,一样找得到这位关先生。」
「妈--」舒宝琳嚷得更响亮。挫败地想着,要真让母亲联络上胡黎晶,问起关震伦的种种,那自己和他这三年来所发生的关系肯定保不住秘密,届时,恐怕要掀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毕竟,她目前只让父母亲以为,她遇上一个待她极好的男人,她和他彼此喜爱、相互关怀,而故意忽略两人其实早已脱光光,你抱紧我,我夹紧你,一起滚来滚去,滚了整整三年的事实。
到得最后,果然姜是老的辣,舒宝琳全然不敌,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保证近期之内一定把人给带到。
在结束年休回到北部,开春第一趟飞行是由台北出发,前往日本东京的国际短程航班,在机上,舒宝琳遇到临时被民航局要求出差的关震伦。
说正格的,他这个顾问当得也太杂了,偶尔帮人代班那就算了,这会儿还得领着维修单位里几个被列为重点栽培的新手,前往东京国际展示厅参加全球性的机械安全与维修座谈会。
他之前谈定的契约里,根本不包括这些杂务。
「年薪多了两成,还有,出差费挺可观的。」摊开一本八卦杂志技巧地遮掩着,关震伦有些故意,热暖暖地朝那细致的耳朵吹气。
舒宝琳没办法不脸红,教那温热的气息一拂耳后的敏感带,害她方寸一促,身子轻轻战栗,赶快抿紧菱嘴,抑住几要逸出唇瓣的羞人叹息。
「你……不要靠这么近。」她努力维持镇定。
「咦?不靠近一点,怎么说话?妳要我大声嚷嚷吗?」
「你你你别乱来!」
他表情有点小恶劣,「是妳问起,我才说的。」
飞机正在三万五千英呎的高空翱翔,适才根据机长报告,沿途气流稳定,就算有些许摇晃,在短时间内便能平稳下来。
此时,机舱里的餐饮服务早已结束,负责厨房的空服员开始把各样用具归回原来的橱柜中,而其它空服员一样各司其职,有的拿着小托盘巡视机舱,为旅客清理座位上的垃圾,有的则注意着每个区域的洗手间使用状况,防止旅客偷偷在洗手间内抽烟,偶尔也会戴上卫生手套入内整理,维持清洁。
舒宝琳SC的职等,是除头等舱外,其它舱等的服务状态都得由她掌握,然后再统一汇报给座舱长。
她由经济舱一路走到前面头等舱来,跟座舱长艾莲达报告完后头的情况,并打算开始进行机上免税品的贩卖。
在这当口,那位被桃园国际机场各单位票选为最ㄏㄤ的单身汉--机械维修顾问关姓先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书报架前,对于艾莲达热情洋溢的问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
然而,在乍见到顶着一头俏丽短发的娃娃脸空姐突然现身,他加菲猫般的两眼顿时注入蓬勃生气,不仅拿着人家直瞧,还在她报告结束、转身走进放置免税商品车的空间的同时,随手抓着一本杂志,就这么不动声色地黏了上来,像只哈巴狗似的绕着她打转,尽扯一些五四三。
「你说这些干嘛?我哪个时候问你了?」舒宝琳忍住臊意,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取出专用钥匙打开免税商品车,先行布置起来。
等会儿,后面机舱状况更为稳定,这赵飞行被指定负责贩卖免税品的几名同事们自然会过来接手。
关震伦浓眉挑了挑,修长身躯一侧,巧妙地将她困在自己和免税车中间。
「昨晚在电话里,妳不是说,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被民航局的人拗来出差,还挺像旅行社的领队兼导游。」他神态平常地微笑,心里可乐得很,因为察觉到这个放置免税商品车的角落真正好。
后面的布幔拉起,阻隔了商务舱和经济舱里的众多耳目,前头虽无布幔遮掩,但头等舱的座位全背对着他们,只要旅客们乖乖坐在位上,专心听音乐、玩电动、看报、看杂志、看液晶屏幕上的节目别回头,基本上不会有谁注意到他们,就算有人回头,也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有意无意地挪近身躯,他声音略沉:「我想了想,最主要是因为报酬多,他们答应明年年薪多加两成,嗯……多了两成,那也将近台币六十万。」
「赚这么多钱干什么?」舒宝琳瞅了他一眼。唉唉,该将他赶回座位去才是,别赖在这里扰乱她的心思,可理智归理智,属于感性的部分一旦抬头,怎么也控制不住。
这些天,她人虽在台中老家,每晚仍会打电话给他,听他因感冒、咳?而变得沙哑的嗓音好些没有,更叮咛他按时用三餐,确定他没再毫无节制的喝酒。
说实话,她都快认不得自己,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总忍不住对他唠叨。
见她边听他说话,边像只小蜜蜂般辛动工作,两手犹如八爪,动作迅速又利落,将超人气的免税商品一样样摆在车架上,装饰得漂漂亮亮,关震伦干脆放下手里的杂志,弯身帮她从下面柜子抱出两瓶金鸥白兰地。
她接过那两瓶洋酒摆放,见他又要取出其它对象,她柔荑一把拍开男人的大掌,不让他再劳动。
「喂喂喂,这位先生,您是头等舱的贵宾耶,乖乖当您的大爷,别折煞我这个苦命的小女子啦!」
他咧出白牙,喜爱她难得俏皮的甜样。「我钱多,想把妳赎回家,从今以后,我会更努力赚钱,让妳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妳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乖乖帮我生孩子,妳跟着我,命不苦,会变成甜的。」
甜的、甜的、甜的!她现在就已尝到甜味。
心脏咚咚地两槌,撞击着肋骨,害得她差点停止呼吸,抱在胸前的十二、三盒名牌领带「啪」地散落了一地。
这算是求婚吗?是吗?是吗?
是求婚吗?
她脸颊好热,胸口好热,全身上下都在发热,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连忙跪在地板上捡拾领带盒。
话一出口,全是真心情意,但关震伦懊恼了。
见她如同惊弓之鸟,反应好大,真怕自己这一步逼得太紧、太迫切,无形中带给她压力,怕两人之间的平衡顿失,怕她又要摆出那疏离姿态,退得好远。
内心长叹,蹲下身,他默默帮她收拾东西。
「你、你你不用,我来就好……」她迅速瞄了他一眼,将领带盒全收拢到面前来,软唇掀了掀,很想要他将刚才的话意彻底解释一番。
她努力召唤着勇气,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直到左胸被剧烈的渴望撑到发痛,痛到非发泄不可的地步,她红红的娃娃脸毅然决然地抬起,眸光便如两汪清泓,映照着他--
「震伦,你是在跟我……」
「小姐,请问楼下洗手间在哪里?」此时,右侧通往二楼头等舱的旋转式阶梯上,走下一名西装笔挺的男性旅客,应该是因楼上唯一的洗手间有其它旅客正在使用,才会到楼下来。
被这么一唤,舒宝琳浑身轻颤,终于回归现实面,才意识到选在此时此刻和他谈心里的话,有多么不合适,唉唉。
她再一次深呼吸,抱着十几盒领带赶紧站起来,越过关震伦的肩膀望向那位旅客,习惯性对着人家微笑--
「找洗手间吗?请您走对面通道,左转就是了,在书报墙的旁……」她话语忽然停顿,脸容略偏,直视着男人的明亮眼瞳瞬间渲染开古怪的情绪,有些困惑,有些不确定,带着一抹深思,彷佛什么事想不通透。
关震伦循着她的视线回头,在看清对方那张不时出现在报章杂志的脸庞,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那男性旅客的反应同样颇具玩味,似乎有几秒钟下小心闪了神,随即恢复,漂亮的双目直勾勾望着舒宝琳,根本无视于关震伦的存在。
他略略颔首,启唇充满感情地道:「宝琳,没想到刚好搭上妳服务的班机,真的好巧。」
Shit!关震伦双手紧握,有股想挺身向前,将身后那抹柔软身影全然遮掩的冲动,他不喜欢那该死的男人用那种该死的眼神望着她,那会让他该死的克制不住愤怒和嫉妒,兴起想杀人的欲望。
气氛一下子绷紧到最高点,然而,那张娃娃脸蛋虽然有些苍白,颊边已淡淡透出玫瑰粉。
她眸光沉静了,唇边的笑是温和、清浅且疏离的,同样对着那男人颔首,独有的清雅嗓音缓缓逸扬:「是呀,朱先生,真的好巧。」
将怀里的领带盒放在车架上,她拨拨耳边俏发,尽责地说明:「您不是在找洗手间吗?楼下头等舱有两间,请您到对面通道,左转,就在书报墙旁边,需要我带您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