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开在距离住家只隔一条街的地方,原本是一家日式料理店,但不知是地段因素还是料理不合消费者喜好,不到三个月便以歇业告终。
隔一阵子经过,发现它重新装潢,那时他并不特别在意。不到一个月,再经过时,它成了一家咖啡厅,精致的招牌上,写着「午后,两点一刻」。
很巧地,那时抬手看表,正好便是午后两点十五分。
他不喝咖啡,但是由外头看去,里头给了他宁馨舒适的感受,于是,他迈步走了进去,点一杯薰衣草茶。
他爱上了那里。
此后,他习惯了每个礼拜的周末前去,或许这么想有些奢侈,但那是一周以中,他唯一允许自己抛开所有的包袱,无论身体或心灵的,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单单为自己而活,那是唯一属于范如琛独有的时光。
原来,没有负担的感觉,如此舒心。
夜里,他总是睡不安稳,却在那里,意外陷入无梦的深眠之中。
醒来时,身上多了件保暖外套。他困惑地抬眸,柜台内那名容貌标致的女子朝他拘谨地笑了笑。
他看得出来,店内的服务生对他充满了好奇,却没有一个人上前烦扰过他,或许是训练有素,也或者是那位美丽女店长的叮咛。
她清楚他不想被打扰,因此,也只会在他偶然拾眸时,给予一记温暖笑容,没有过度的热情与攀谈。
他喜欢午后,两点一刻。
喜欢这段被不干扰的宁馨时光。
而后,他发现每回去时,店内客人时多时少,但是靠窗最为幽静的三号桌必然是空着的。当他到来,她会拿走桌上的预约牌子,亲切招呼他。
他记得,曾不经意地听女工读生喊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子一声「岳姊」。
直到那一次,吃了感冒药,再加上前一晚没睡好,精神状况稍差,而后,服务生送来热桔茶,说是店长招待。
他很意外,她会留意到这些细节,甚至问他:「看医生了吗?」
那是她第一次,在非必要时刻主动上前,温暖的注视眸光透着关怀。
而后,她开始会推荐他一些不错的小点心。他不吃甜点,但琤琤吃。
最初,是姑且听之,后来发现,她推荐的那些点心小妹爱极了,用它来和琤琤谈条件,效果出奇地好。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那记如春花绽放的笑容略略失了颜色。
别问他差别在哪,笑容依然是笑容,但就是少了一点以往那种热力四射的感觉,淡淡的,倒真有点像是职业式笑容了。
她仍然会推荐他不同的甜点,他不是笨蛋,几次下来,总会发现那些甜点是从不曾出现在冷藏玻璃柜内的非卖品。
女人的心意,隐晦而蒙胧,他没道破,倒也不是全然的无知。
这一日前来,迎面而来的是另一张不甚熟悉的笑脸,他颇意外见到的人不是她,一时间小小愣了下。
三号桌已有其他客人,只剩靠近柜台的座位。
他安静啜饮那壶桂花蜜茶,享受独处的宁静时光,一本《暮光之城》大约看了五分之一,挂在玻璃门上那只陶制风铃发出清脆声响,随风传入耳中。
「岳家姑娘,姗姗何来迟?」
柜台内女子打趣地抛出一句,他伸向瓷杯的手顿住。
「孙氏闺女有所不知,诚乃天灾加人祸,无奈何也。」
「人祸?」孙沁妍挑眉询问。
「不晓得哪家的臭小鬼,把我的机车轮胎戳破了。」
「噗——哈哈哈!看你做人多失败,得罪了多少人啊!」
岳姗姗凉凉抬眼。「孙家小妞,你挺乐的嘛!」
「咳!」赶紧转移话题。「那天灾?」
「来的路上,突然莫名其妙一块招牌从上面砸下来,把我吓得半死——」
「没事吧?」
「没啦,只是小小扭——」咦,不对,声音是从后头传来的!
扭头往后看去——喝!他怎么会坐在这里?
瞧了瞧三号桌的客人,再看看他,她愣愣地张嘴。
「没事吧?」范如琛又问了一次。
「呃……没、没事。小小扭到脚而已,谢谢。」要是在以前,她一定会因为他的主动探问而雀跃得晚上睡不着,不过现在……唉,别人的男友,没她遐想的分儿,还是早早清醒比较实在……
「还是去看个医生比较好。」他认真的语气,不像是在说客套话。
「……也是啦。」无福消受这份关怀,她赶紧转身,假装忙碌地转移注意力。「我健保卡好像留在这里……」
「你……」他沈吟了会儿,思考是否要证实心里的猜测。「姗姗来迟的岳小姐?」
「啊,被你发现了。」她干笑两声。
真的是她?
许久以前的事了,他几乎都已遗忘那道充满活力的声音。
「你——」
「啊,中医诊所应该午休结束了。小妍,今天你顾店喔,我先走了,掰!」
有这么急吗?
被打断话头,他蹙眉,望住她左脚微跛,蹦蹦跳跳、略显仓促的离去身影。
孙沁妍见他面露疑惑,笑笑地解释。「她一向都这样,活力十足,像颗热力四射的小太阳,积极热情,行动派的,习惯就好。」
是——这样吗?
中医诊所在社区公园对面的巷子,拐个弯出去就有一间。
脚踝隐隐作痛,她抄小路,切过住宅区的巷子,此起彼落的嬉闹声传来。
「原来是个白痴啊!」
嘲弄、嬉闹,看起来颇不怀好意。
她步伐顿住,眯眼研判——这可是电视古装剧常出现的痞子调戏良家妇女戏码?
这附近,近来常有中辍生结夥成群在附近游荡,如果不是玩太过头,她通常没太理会,不过这一回,好像有点太过头了。
三、四名少年,看起来还未成年,却极不受教,围住一个单身女孩联手戏弄,这样就已经很超过了,还动手去抢人家的包包,女孩死抱着不肯放,水亮的大眼睛里写满无助。
这张清灵秀致的小脸好生眼热啊……可不是那个俊美男极尽娇宠的小女友!
她只愣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上前阻止。
「喂,你们够了吧!」
男孩一手扯着包包,另一手仍抓住女孩手腕不放。「关你屁事啊!走开,我对老女人没兴趣!」
居然说她是老女人?真、真他妈的……戳到了她的痛处!
回身望了望女孩清灵纯净的小脸……她是没人家青春啦!难怪俊美男看都不看她一眼——
满腔失恋的哀怨、不爽,迁怒地发泄到嘴臭的男孩身上,她一拳揍了过去。「王八蛋,你说谁老女人?再说一遍啊!啊?十几岁就不学好,是想进少年感化院蹲蹲看是不是?老女人我成全你!」
「喂、喂、疯婆子!」男孩抬手抵挡,左避右避,火大地反击回去。
看到兄弟挨揍,其余几人同时围上来,瞬间场面乱成一团。
拜她平时男人堆里称兄道弟之福,她可不是那种等待屠龙英雄来救美的柔弱闺秀,几次不爽,还曾经和那个一天到晚说要去混黑道的何家阿生学长打过几次架,这几个家伙不带眼,敢惹她?
满腔郁闷,拿他们来练拳头!
「啊——」一记侧踢,哀号声为这次的暖身运动划上句号。
满身青紫的少年,一个个狼狈落跑,她不忘警告:「再让我看到你们乱来,路头路尾我见一次扁一次!」对付死小鬼,不用太讲仁义道德!
她回身,见女孩跌坐地面,惊魂未定。
「你还好吗?」
女孩眨眨眼,对上她俯视的脸孔,不点头也不摇头,安安静静回视她,不发一语。
好干净的一双眼!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干净得不染俗尘浊气,活脱脱就是一尊水灵清透的玉娃娃,连她都忍不住引发保护欲,男人应该更轻易激起满腔怜惜吧!难怪那个人会万般呵宠,看都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她忍不住妒羡女孩能得到一个男人全心的珍爱。
那现在——她是要扮演连续剧里的美丽坏女人,还是那种被发好人卡的万年女配角?
女孩白兔似的无辜神情,看起来就是好欺负得要死,有一瞬间心底的恶魔因子真的小小冒出头来,不多,就一秒而已,然后她立刻唾弃自己的邪恶思想。
老天爷一定是存心考验她的道德及人性,不然怎么别人都不会遇到,好死不死就是让她撞见……害她现在为那一秒钟的坏心眼感到羞愧欲死。
暗暗忏悔了一下,岳姗姗连忙伸手去扶她。
女孩瑟缩了下,防备地盯着她。
「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确定你有没有受伤——」她急忙声明。
女孩仍是盯着她,似在评估什么。
「不然……我叫『他』来好不好?」她想,女孩目前最想见到的,应该是男友吧!
女孩不吭声,岳姗姗当她同意了,捞出手机,找寻那组躲在电话簿里养老了半年之久的号码。
这位Mr·范的手机号码,从捷运站那回拨出后,便一直存在电话簿里,舍不得删,也没藉口打,怕对方觉得被骚扰。
「您好,我范如琛。」依然是那道柔和温嗓,浅浅滑过耳际。
「咳!」她不允许自己太沈醉,立刻切入重点。「范先生,抱歉打扰你一下,你的朋友——呃,就是上次和你一起来『午后』的女孩子,她发生一点小状况,可能要麻烦你过来一下。」
想了想,怕对方觉得莫名其妙,又补上一句,表明身分。「我是岳——」
「琤琤!」他顿悟地惊喊,急切地打断她。「发生什么事?你们在哪里?」
即使看不见表情,由失了沈稳的音律,也能察觉他有多慌张。
「你从『午后』出来,直走两公尺,右手边巷子,左转到底。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啦,就有几个不良少年闹事,我已经搞定了,你不要紧张——」
「我立刻过去!」他完全无法被安抚,挂了电话赶来,足见女孩在他心中的分量。
「你真的很幸福。」她叹口气,既然对方不说话,只好与她大眼瞪小眼。
不过那实在不是她的本性,安静没几秒,又自顾自地开口:「你们认识多久了?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啊,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打探什么,只是好奇而已,你知道的,你那个男朋友超帅,外头垂涎的人不会少到哪里去……不过他超专情的啦,对女性都目不斜视,所以……唉唷,我的重点到底在哪?」
别说对方一脸困惑地瞧她,说到最后,连她都不晓得自己在说啥。
她泄气地垂下肩。「算了,你不必理我,我去撞墙死一死好了!」觉得自己有够白目,干么跟人家扯这些有的没的……
感觉袖口被扯住,她低下头,只见两根白皙细嫩的指尖捏住它,她超意外,然而再意外,都比不上那道秀气的、轻不可闻的低哝更让她五雷轰顶——
「自杀,不可以。」
「……啊?」她知道自己张着嘴等人塞卤蛋的表情极蠢,但她实在做不出更多反应了。
她把她的话当真了?
可是……再如何纯真,都听得出那是一句玩笑话吧?她怎么会、怎么会以为她真的会去撞墙自杀?眼神还透着无庸置疑的忧虑……
脑袋搅成一团浆糊,还来不及厘清思绪,匆匆赶来的他急喊一声,奔向她。
「琤琤!」第一件事,就是先确认她的安好,有无受伤。
完全被晾在一旁的岳姗姗,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心焦,突然间有些酸楚。
基本的观察力她还有,女孩的「与众不同」,她不会全无所觉,但是……纵然不是世俗认定的好对象,他依然那么在意对方,全然地包容、守护……
她僵窘地笑了笑,明白自己的存在有多么多余,识相地悄悄退开,将独处的空间还给女孩与那个眼中根本容不下其他的男人。
「岳小姐!」确认妹妹毫发无伤,范如琛回头,喊住她。
不知为何,觉得她走路好像……更跛了。他微微蹙眉。
「啊,还有事吗?」
他低头,轻声问小妹:「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一个人先回家,可以吗?」
女孩点点头。
「小心一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教过你的,还记不记得?」
女孩点头,双手捧出手机,证明自己没忘。
「很好。」摸摸女孩的头,目送她走出巷子,直到身影消失在右手边的大楼内,他才安心收回目光,缓步走向岳姗姗。
「走吧。」
「咦?」去哪?
「中医诊所。」她脚扭伤了,不是吗?
「可、可是……」他要陪她去?
范如琛伸手搀扶她。「你的脚,还是少使点力。」
「原来……你注意到了。」刚刚那一记侧踢,她完全忘了自己脚上有伤,一踢下去,哭爹喊娘的其实不只那个死小孩。
范如琛轻瞥她一眼,没说话。
他也很意外自己会在意这突然的感触——她转身离去时,那道孤零零的蹒姗步履落入他眼中,教人莫名地不忍。
「啊——」
诊疗室传来一声凄厉哀号。
「喔,Shit!你这个无照行医的臭庸医,轻一点啦,会痛、痛、痛、痛、痛啊——」最后的尾音带着颤抖,有人不顾形象,连粗话都飙出来了。
「姑娘,看清楚后面那一张。」他可是有挂牌执业的,以上不实指控,他可以告她诽谤喔!
范如琛在外头听见,忍不住掀开隔在诊疗室的布帘。「你还好吧?」
她整个人摊在诊疗床上,要死不活的样子,眼角还挂着两滴泪珠,脚踝肿的程度超乎他预期,看起来很可怜。
「先生,你不用同情她。女孩家不安安分分在家里绣花,老和阿生那些人混在一起,活该要讨皮肉痛。你听过有女孩子和男人玩斗牛,篮球打到手扭到,来这里贴了一个多月的药膏,还沾沾自喜说她打赢了吗?」
「靠!我就知道你是在公报私仇。」八百年前的事还这么记恨,生哥来的时候就没见他这样碎碎念,推拿手劲粗鲁得很有恶整嫌疑。
「是吗?看不出来你这么强。」纤细的腰身,明明在他扶持下不盈一握,却有不输男子的坚强与毅力吗?
「何止强?她专科时期学跆拳道,来这里报到的次数才多咧!就搞不懂她一个女孩子,安安分分躲在男人背后让人保护不是很好?」
「喂,老头,你男尊女卑的意识很强烈喔!要是我的另一半走斯文书生的气质路线,我自己够坚强,也可以顺便保护他,这样多好!」
老医生包扎的手一顿,不着痕迹瞥了后头的书生型美男,淡淡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难怪和阿生混了这么多年,混不出个名堂来。」她爱的根本就是后面那一款气质路线的。
「……」她莫名心虚。「不跟你说了!」
抽回包扎好的脚,范如琛立刻上前搀扶。
「抱歉。」走出诊所,他率先冒出这一句。「害你伤势加重。还有,谢谢你。」要不是她出手帮忙,琤琤势必会受到伤害,可是却连累她脚伤加重,他相当过意不去。
「唉哟,那没什么啦,又不是不认识。可以一连遇到那么多次,你不觉得很有缘吗?」
他步伐一顿。「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唔……有一段时间了。」她含糊其词,他却奇异地看穿——
第一天。
是吗?在他踏入「午后」的第一天,她就认出来了?
「你说的没错,那个品牌真的不太好穿。」他突然说。
「噗、咳咳咳!」她呛到。不是吧?他真的去穿?
「我后来问了,她真的不太喜欢。」范如琛补上一句。
「这样啊……」她干干地挤出声音,下知所云地接口:「那你可以参考我用的品牌,还满耐穿的,舒适度不错,而且不管动作再粗鲁都不必担心胸型外扩——」停停停!她又在发什么神经?嫌自己干过的蠢事还不够经典吗?
他表情有一丝古怪,似乎在忍笑。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确实有。她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感受,所以我参考了你的选择。」
专柜的销售小姐只在乎业绩,陪着琤琤去,也只能买到合适的尺寸,她不喜欢,他若不问,她也不会主动表达。她毕竟不是小女孩了,很多事情,就算是亲如手足,他终究是个男人,不方便、也不了解,难以周全地照料到。
「你设想得很周到。可是……我在想,她也不能一直这样事事仰赖你,虽然你可能不介意啦,但是这样对你和她都不好,你有没有想过,要让她去看一下医生?我认识几个不错的医生,说不定——」
他煞住步伐,错愕地瞪着她。
「你不要误会,我没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觉得……」她泄气地打住。「算了,你当我没说。」笨蛋岳姗姗,那么鸡婆干么!
他一直没吭声,沈然的面容不透一丝情绪,可是,她仍不难由他浑身紧绷的防备姿态看出端倪。
不管她的出发点再好,对方都会觉得被冒犯吧?看来,她是说了让人反感的话了……
「你女朋友很漂亮,看得出来……你真的很爱她。」她涩涩地说。
女朋友?
她低着头,盯住脚踝捆成一团的白色肉粽,没留意到他眼中的愕然。
范如琛垂眸凝视。
只要不是瞎子,都不难看穿她脸上淡淡的失落。
他启唇,又再度紧闭,选择了沈默。
「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范如琛停步,目光由前方淡紫色的咖啡厅招牌,栘到她脸上,轻点一下头。
「再见。」
「你——下礼拜会来吗?」
「再看看。」他不置可否。
离去前,他又看了那行淡紫色的字体一眼。
这块招牌,以白色为底,淡淡的紫藤花围绕,衬着行书体勾勒出的店名,雅致而不俗,他看了半年之久,已经很熟悉了。
他浅浅微笑,迈开步伐。
那天之后,他没再来过。
周六午后,三号桌始终是空桌,预约的牌子,一次都没有拿下来过。
她不是一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这点自知之明她有,一旦对谁有好感,很难瞒过他人,爱恨分明,不懂迂回,孙沁妍甚至是一眼就看穿了。
她想,或许他也察觉到了什么吧!
那是岳姗姗第一次,领受到这个男人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