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午寐醒了吗?”寝房外传来耳熟的中年妇人询问声,知道这个主子夜里容易心悸失眠,所以得靠午寐来养神。
游移在半睡半醒之间的关轩雅慢慢地掀开眼皮,挪动了下清瘦身躯,还没开口,就听到伺候自己的小厮压低音量回答——
“二少爷还在睡,兰姨把东西给我就好了……”说着,小厮就要伸手接过对方手上的食案。
关轩雅掀动两片淡粉色的嘴唇,扬声告知对方,自己已经醒着了。“兰姨找我吗?”
在这座大宅内,兰姨在身分上虽是当年跟随母亲陪嫁过来的婢女,不过自从双亲在他十一岁那年因意外过世,就负起照顾几个小主子的责任,还帮忙看管关家的生意,所以在情分上,就像是第二个娘,已经超过了主仆的分际。
听到他的声音,年纪不到五十,却因为操烦过度已经满头银丝的瘦小妇人,跨进了门坎,笑吟吟地说道:“没有吵到二少爷吧?”
“没有,只是方才看书看得累了,才稍微合一下眼罢了。”年方二十四的关轩雅因为长年都待在屋内,脸庞显得没有血色,只见他乌木般的头发在头顶梳成简单的髻,让整个五官完全展露出来,即便带了几分病气,却无损他的俊美。“兰姨找我有事吗?”他温和地笑问。
兰姨走到桌旁,先将食案搁下。“我刚刚让厨房炖了盅鸡汤,还照着周大夫说的,在里头加了几样清肺补气的药材,这天气开始变冷,更得要调养身子。”
“谢谢兰姨……咳、咳。”话才说着,他便用袖口掩唇,想止住喉间的搔痒,因为这一咳可是会惊动不少人的。
“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兰姨紧张地对小厮说。“你快点去请大夫……还有找个人去跟大少爷说一声……”
关轩雅就知道会这样,只能找个理由敷衍。“我没事……只不过吞咽时不小心被唾沫给呛到了,真的没什么,兰姨千万不要让大哥知道,免得他又大惊小怪,连生意都丢下不管了。”
“真的没事?”兰姨再确定一次。
他依旧笑不离唇的,好藉此安抚眼前的中年妇人,因为每当自己的身体稍有不适,兄长便寝食难安,实在不想再让他操心。
“真的没事,我怎么会欺骗兰姨呢?现在只要想到大哥和账房姑娘……对了!该改口叫未来大嫂才对,想到再过半年他们就要成亲了,我比谁都还要开心,身体有什么不适也都消失不见了。”
原本关轩雅见兄长对这位新来的账房姑娘有意,正打算想个办法撮合他们,却没料到红线早就系在两人的身上,这位账房姑娘居然就是“扬州赵家”的大小姐,而且关赵两家还曾经有过口头上的婚约,老天爷早就安排好让他们相遇,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
“二少爷真是贴心……”兰姨一面盛着鸡汤,一面安慰道:“其实只要能让你的身体健康起来,就是大少爷最大的心愿了。”
闻言,关轩雅缓缓地掀被下榻,弯下身穿好毡靴。“这一点我再明白不过了。”兄长为了关家,还有为他们这几个弟妹付出太多,而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总是觉得愧疚,如今兄长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他的心中只有诚挚的祝福。
见主子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小厮已经眼捷手快的将保暖的斗篷披在关轩雅肩上,把他裹得密不透风。
“唉!缘分就是这么一回事,该你的怎么也跑不掉,相信老天爷对二少爷也会有所安排的。”兰姨脸上堆满笑意地说。
关轩雅淡淡一哂。“我这样的身子,能给人家的闺女什么幸福呢?”他连自己能活多久都无法确定,成亲也只会害苦了对方。
“我不喜欢听二少爷说这种丧气话。”兰姨难得对这个从小就最乖巧听话的主子板起脸孔来。“快点趁热把这盅鸡汤给喝了。”
“好。”关轩雅不想拂逆她的好意,执起白瓷瓢羹儿,舀了口鸡汤吹凉,也因为有兰姨在旁边盯着,便多喝了几口才停下来,免得她又叨念了。“对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司徒伯伯的六十大寿,大哥有想好要送什么礼吗?”
兰姨“啊”的一声。“二少爷没说,我都忘了要提醒大少爷这件事,司徒老板的六十大寿都快到了,得想想要准备什么礼才好。”
由司徒家经营的百安堂可是京师顺天府最大也最有名气的药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不只升斗小民,就连皇亲国戚都喜欢上那儿抓药,什么贵重礼品没见过,所以挑选起来得更慎重些。
“司徒伯伯和咱们可是有三十多年的渊源,就连爹娘在意外中过世,他还是坚持百安堂的药材一定要跟‘杭州关家’买,多亏了这份坚持,才让咱们在最艰困的时候稍稍稳住脚步,来往的商家才没有全部弃关家而去,所以这礼更不能马虎。”关轩雅在心里盘算着说。
闻言,兰姨点头如捣蒜。“这是当然的了,我得赶紧去跟大少爷说,说不定大少爷会走一趟京师,亲自去为他祝寿。”
这番话让关轩雅脑中生起一个念头。
“兰姨,大哥在府里吗?能不能请他过来一下,就说我有事要跟他商量。”关轩雅心里有了主意地说。
“刚刚有见到大少爷,应该还在府里才对,我这就去找他。”兰姨忙不迭地起身出去了。
待门扉轻轻关上,关轩雅一面喝着鸡汤,一面想着该如何说服兄长,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
没过多久,听说二弟有事找他,就算有天大的事,关轩海也会先丢在一边,马上来到关轩雅居住的院落。
“兰姨说你有事要找我?”头戴唐巾,身穿蓝色直裰的关轩海在桌案旁的圆凳上坐下,身形高大魁梧的他望着仅小上自己一岁,却是体弱多病的二弟,表情和语气透着关怀和慈爱。“什么事?”
关轩雅搁下白瓷瓢羹儿,沉吟一下。“方才我还在跟兰姨说,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司徒伯伯的六十大寿,咱们总要准备份大礼送去才行。”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兰姨刚刚已经跟我提了,我还在想要派谁送去比较好。”他搔了搔脑袋。“四弟前两天才去了扬州,七弟做事又不牢靠,看来只有我走一趟京师,亲自去向司徒伯伯祝寿,也能表示咱们的诚意……”
“大哥,让我去吧!”不等兄长把话说完,关轩雅便正色地说。
关轩海脸色一变。“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想大哥也舍不得离开未来大嫂那么多天,而三弟虽然人在京师,不过如今的他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又身为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总有公事要忙,或许还分不开身来,更不能让九妹和十妹两个姑娘家出这一趟远门,那么就只剩下我了……”关轩雅声量很轻,还有气无力的,但也听得出口气十分坚定。
“我不答应!”关轩海不想听任何理由,沉下粗犷的脸孔喝道:“到京师有一大段的路程,这舟车劳顿可是相当辛苦,你的身子又怎么顶得住?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只要好好待在府里就够了。”
闻言,关轩雅叹了口气,因为兄长的反对早在他预料之中。“这二十多年来,我几乎很少出门,连这座杭州城,都还不曾看遍,就因为这个身子,不知道还能再撑上几年,可也因为这样,才想趁这会儿精神还算不错,还有体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关轩海不想被二弟的神情和话语给动摇。“就因为你的身子不好,需要有人随时在身边照料,要是真的上京师去,也会给司徒伯伯增添麻烦和困扰的。”希望这么说能打消他这荒谬的念头。
“我可以住在三弟那儿,不会去打扰司徒伯伯的,大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你任何事,这是唯一一次,就请你答应我吧。”关轩雅近乎恳求地说道。
“你要大哥怎么点这个头?”关轩海咬了咬牙根,着恼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万一你在半路上有个什么,教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看兄长红了眼眶,关轩雅眼圈也热了。“从小我就一直梦想着自己有副健康的身体,能够搭一回船、或者骑一次马,去看看外头的世界,而不是镇日关在这间狭小的寝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困在这样一具瘦弱的躯体内,不管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我已经受够这种沉重的无力感……”
“二弟……”关轩海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感觉,以为这个弟弟性子温顺如水,即使有了病痛,也不曾埋怨,如今才明白他内心有多么痛苦不堪,喉头顿时梗住,怪自己从来没有去设想和体会这种心情。
关轩雅很快地整理了下濒临崩溃的情绪,微哂地凝望着兄长。“大哥,请你原谅我的任性,让我去冒一次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不后悔。”
“我……”关轩海胸口窒了窒,从来不曾拒绝过二弟的任何要求,可是这个要求又让他无法点头答应,真的是天人交战。“让我考虑一下……”
说完,关轩海有些狼狈地夺门而出,心想自己这个兄长当得真是失职,以为只要多关心二弟,想办法调养好他的身体就足够了,却不知道二弟的心承受着比身体更大的折磨。
该答应他吗?关轩海左右为难地思忖。
就在整整考虑了两天两夜之后,关轩海总算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对他来说,何尝不也是个痛苦的决定。
“我会先捎封信到京师,劳烦司徒伯伯多多关照,另外也要知会三弟一声,要他为你安排吃住,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要太过逞强……”关轩海不放心地再三叮嘱。“还有我会多派几个奴才跟着,当然也要请周大夫一块去,他是最了解你身体状况的,这样我才能放心。”
“我听大哥的就是了。”关轩雅清楚兄长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你要是真能这么听话就好。”他叹气地说。
“让大哥为难了。”关轩雅不禁内疚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关轩海多希望能把自己的健康分一半给他,不过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能让你开心,大哥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
“我知道。”兄长的话让他为之动容。
关轩海握紧拳头,再怎么样的忐忑不安,还是得放开二弟的手,因为他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
就这样,三天后,关轩雅坐上了前往京师的船只,即便不知道未来将会如何,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却是飞扬雀跃的,因为这是二十四年的生命当中,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冒险。
经过将近二十天的航程,船只沿着运河来到了京师顺天府。
已经到了吗?
关轩雅想要开口询问身旁的小厮,他用意志力硬撑到现在,就是不想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倒下,可是他发现自己快要陷入昏迷状态了。
不行……
他不能晕厥过去……
“……这位就是咱们二少爷,坐了这么多天的船,身子快要撑不住了,小的刚刚怎么叫,二少爷就是睁不开眼睛,正在想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你们就来了,真是太好了……”看到有帮手出现,小厮这才如释重负地吸了吸气,拚命用袖口抹着泪水,而这番对话也将关轩雅渐渐涣散的思绪拉了回来,有些好奇地想要掀开眼皮,看看他是在跟谁说话。
司徒芍药望向躺卧在眼前的关家二少爷,听说他从小身子不好,更不曾出过远门,想不到这回却千里迢迢的从杭州前来京师为爹祝寿,这份心意委实令人感动。她不由得仔细打量对方,只见关轩雅一头檀木般的黑发披散在枕上,瘦长的俊美脸孔上嵌着两道浓密的长眉、挺直的鼻梁,和两片略显没有血色,但又弧形好看的嘴唇,更增添了一股柔弱的美感。
在一旁关切的周大夫见身旁这名头戴网巾,身穿深色短褐,却生得眉清目秀的“少年”似乎看二少爷看得都呆住了,忙不迭地清了清喉咙。“咳、咳,咱们还是先带二少爷下船再说吧。”
“呃,我知道了。”司徒芍药这才回过神来,逸出唇瓣的却是粗哑的嗓音。“白术,你来背关家二少爷下船。”
是谁?
关轩雅在意识飘忽之间挣扎着,听到说话的人嗓音像是磨在沙子上一般难听,却不像是老人该有的,分不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兀自猜测着对方的身分,身子在这时忽然腾空,让人背了起来。
随侍在侧的小厮连忙取来斗篷,覆在主子的身上,以免着凉了。
周大夫忽然想到了什么事。“不过二少爷说不方便上贵府打扰,打算住到三少爷那儿,我想三少爷应该也有派人来接才对。”
“可是我爹说关家二少爷难得来京师一趟,当然要住在咱们府里,而且也准备好住的地方,你们就不用太客气,回去之后再派个人去通知关家三少爷一声不就得了。”司徒芍药继续用粗哑的声音说道。“白术,咱们回去吧!”
关轩雅从对话中听出对方的身分,心想自己要是记得没错,司徒伯伯膝下有一儿两女,那么“他”应该就是司徒伯伯的公子了。
待关轩雅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下了船,走了一小段路,接着安置在一辆有着宽敞篷车的马车上,里头还有软垫和被褥,多半是特地为自己准备的。
“可以走了。”司徒芍药等伺候关轩雅的小厮也上了马车才说。
闻言,白术颔了下首,垂下布帘,不让外头的冷风吹进篷车里头,接着抽动缰绳,驱车前进,随着车轮的转动,马车上下震动着。
“嗯……”关轩雅逸出一声呻吟,吃力地掀开眼帘。
那粗哑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很不舒服吗?”
“还好,不打紧的,你是……司徒伯伯的公子吧?”他微弱地说。“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司徒芍药顿了一下,没有多作解释,因为她现在是男装打扮,加上任何人听到声音也都会以为自己是名男子,这种误会已经习惯了。“一点都不麻烦,我爹知道你亲自来为他祝寿,可是开心得不得了,所以不用跟咱们客气。”
“比起司徒伯伯为关家所做的,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就是因为这样,关轩雅才不想去增添他们的困扰。“还是请你送我到舍弟那儿。”
“我都说不用客气了,要说几遍你才听得懂,一个大男人这么啰哩啰嗦的。”司徒芍药哑声地啐道。“出门之前,我爹还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请你到府里作客,你可别害我挨骂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关轩雅还是生平头一遭被人这么数落,因为在府里,没人敢对他说半句重话,奴仆们对待自己更是小心翼翼,都当他是易碎的花瓶,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倒地不起,就连嘴巴最坏的四弟也不曾用挖苦嘲讽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心想司徒伯伯这个儿子说话还真是率直,可是也因为这样,让关轩雅感觉自在许多,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说不得、骂不得的病人。
说着,关轩雅便想坐起身,他已经躺腻、躺烦了。
“要是真的不舒服就好好躺着,不要勉强……”虽然篷车内光线昏暗,不过司徒芍药还是能看见身影的晃动。
关轩雅不期然地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不过并非自己身上长年累积的,而是当“他”靠近时,从“他”身上飘过来,因为家族经营药铺生意的关系吧,反倒有种亲切感,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了。
“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坐着没关系。”关轩雅喘了口气,才又开口问道:“周大夫和其它人呢?”
“他们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就跟在后头。”司徒芍药朝在外头驾驶马车的年轻人嚷道。“白术,速度慢一点!”
说完,马车果然渐渐慢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