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从,你衣服换好了吗?”他轻轻敲门。
相从应了一声,拿着包袱出来开门,眼前一黑,却是连人带包袱被卷入了温暖的胸膛里。
“殷——殷主事?”她小声惊呼。
肩膀一沉,是青年的下巴顿了上去,以很温柔的姿势拥抱住她,维持了一刻,听得低低的声音:“……对不起。”
相从僵住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含糊地回答:“没关系。”自然知道他对昨晚的事不可能毫无印象,他不说,她便当作没有;他道了歉,她便原谅。
腰间的手没有放开的迹象,倒是又紧了紧,听他又道:“……对不起。”
她有些不知所措,“那是药的关系,殷主事不必放在心上。”
殷采衣低声问:“真的不怪我吗?”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是想也不想的。
他呼出一口气来,放开她,恢复了明朗的笑颜,“那我们回去吧,路上不会再有杂七杂八的事情耽搁,大概还有两天的工夫就到了。”
相从一震,抬头看他。
殷采衣若无其事,放开了她,当先下楼,“走吧。”
没必要什么事都说得分明啊。
弯眉无声地笑,这么七窍通彻的丫头,看她终于露出迷茫的神情来,是件多么享受的事。
走没多久,便听说了一个小门派被灭门的事,自然是誓门的手笔。
事不关己,殷采衣听过便也算了,继续赶路。
两天后,傍晚。
将离坊坐落在扬州城西,与其他分行一样,占地都极是广泛,划分倒是简单:前厅,中院,后花圃。
听得传报,两个人立刻奔了出来。先围着殷采衣转了两圈,穿灰衣的端正青年摸了摸下巴,“你怎么就这么回来了?别是畏罪潜逃吧?”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文士特地围着他多转了一圈,“好像真没少了什么,难道是暗伤?”
“你们两个,”殷采衣似笑非笑,“要不要我脱光了验明正身?”
灰衣青年摆摆手,“免了。先交待,你真有回去认了罪?”
殷采衣皱了眉,“度砂,你说话几时能好听些?”
那文士注意到一旁的相从,“这位姑娘是?”
殷采衣啊了一声,“我都给你们两个转晕了,忘了介绍。这是三爷身边的相从。”又指向二人,“本坊的两位副坊主,度砂,那是沈忍寒。”
相从待要行礼,度沈二人相视一眼,都已大略猜到她的身份,一齐扬手阻止,“姑娘不必多礼。”
度砂道:“好了,你刚回来,我们也不多问了。三爷留了你一条小命就好,先去歇着吧,相从姑娘就住在你院里吗?我去吩咐人拿铺盖过去。”
于是便先安排了相从的居所事宜,一路上殷采衣顺便大略和她说了些将离坊的情况,待她安顿好,抽身往书房而去。
度砂果然在里面,躺在雕花靠背椅里,双腿交叉着放在书桌上,劈头就问:“那丫头你是怎么招惹来的?”
殷采衣反手关上门,抬腿坐上靠窗边的高几,环胸道:“我没有看好那盆小杏树,三爷说是我出入青楼楚馆太过,懈怠职守。为戒下次,特地找了个人来监督我。”
度砂瞪直了眼,“是你吃错了药还是我耳朵有问题?”
“别看我,即墨儿就是这么和我转达的。”耸肩,“我只好带回来了。”
度砂头痛,收回目光,“这到底什么意思?就算怀疑你有猫腻,多少眼线安插不得,偏明着把身边人塞给你,怕人不知道她别有居心不成?”揉眉心,“这么蠢的事我都做不出来,三爷发的什么疯?”
殷采衣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三爷的心思从来不比策公子好猜,我也懒得琢磨。倒是那丫头,太不简单。”
“怎么说?”
殷采衣便将自离开拂心斋起,这一路上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你——”度砂怔了一刻,直起身,信手抄起一本账簿就扔过去,气得冷笑,“你这混蛋,就好意思这么欺负人家小姑娘?怪不得我看她话都不大说,你真有本事!”
“喂,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殷采衣侧身闪过,“她什么事都没有,倒是我白白挨了一枕头,脑袋都开花了好不好?”
“活该!”冷眼斜睨他,“女孩子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性命和清白,全给你拿来糟蹋了,我只奇怪她怎么没砸死你。”
“度公子,三思而言。我只是试探一下,哪里敢真伤她半点?别说三爷要分了我的尸,即墨儿的眼神我瞧着都怕。”
度砂狐疑地倒回椅中,“什么意思?相从不只是个丫头吗?三爷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会这么在意?”
殷采衣迟疑了一下,苦笑,“老实说吧,这一路我没少费心计,却一点便宜也没占到,只除了发现一件事。你记不记得,斋里四大执事者每人都有一块锁片的事?”
度砂点头,“是前斋主留下的,材质非金非玉,乃以内力用万年紫金藤编制,本身就是至宝,绝无仿制的可能。凭这锁片,不必任何证明,可至通宝钱庄提空整个拂心斋百分之八十的存银,认锁片不认人。”
“遇到抢匪的那天,我在相从的脖子上看到。”
度砂霍然起身,动作幅度过大,两三本账簿被他踹到地上,“当真?”
“这么罕见的东西我不可能认错。”殷采衣顿了一下,慢慢道,“何况,我还看到了半个‘日’字。”
宫三名蔽日,此事八九不离十了。
度砂脑中急促思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她在斋里到底什么身份?”
殷采衣向后倒过去,乌黑的眼瞳闪着极亮的光芒。一直温润如玉的风流姿态,在这一刻转成了刀刃般的犀利。
“不管是什么,都绝不只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一个简单的丫头怎么会有胆量两次挡在我的面前,我入江湖至今,还没见到哪个女人能在枪尖面前站得住脚的。那条会遇到抢匪的路虽然是我特意选的,后面的誓门可不是我安排的,当时是千真万确命悬一线的场面,枪尖挑到了她的胸前,她眼神都不曾变过一变。”
度砂习惯性摸着下巴,“是很奇怪。”
“不止。她居然分得清迷药和麻药的差别,连造价的贵贱都知道,不是在江湖闯荡过三年以上的人,不可能有这种药理知识。”他语声沉着地,不停顿地继续说下去,“她甚至对药法的使用发出置疑,我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原来还打算再熟悉一点之后,就要准备套些话,从那天以后,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度砂继续摸下巴,“好精细的丫头,换做我大概也不敢套什么话了,别被反套了去就是好的了。”
“再有,”殷采衣的眼睛愈加亮得要燃烧起来,“在红绿院,她竟然拿那串沾了麻药的榆钱对付柳儿。在此之前,我半点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把榆钱收起来的。这么瞻前顾后的警戒作风,哪里是一个从不出门的大户丫头该有的?”
度砂嗤笑着接道:“更别提这位好姑娘,被殷公子压在身下没失了魂就算了,还能毫不留情地反手一枕头,打得我们的情圣公子脑袋开花。”
殷采衣咳了一声,摸摸后脑勺,“我又没真的打算对她做什么,不过是不服气罢了。”
度砂挑眉,“不服气?”
“是啊。”他老实坦诚,“那丫头不知道是什么人调教出来的,比珍珠还圆滑,就像修炼成了正果一般。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只抓到那么一点点破绽,还蚀了把米。叫我怎么服气?”他不知想到什么收回手,撑着下巴笑了起来,“我偏要看到她别的表情。找不到真相就算了,看她难得有时候也和我一样一头雾水的样子,你不知道多有趣。”
度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假装中了春药,把人家压到床上去就是为了看她的表情?”
“我有这么恶劣吗?”殷采衣晃着腿,“我事先又不知道,柳儿也会对我下春药。”
度砂哼了一声:“反正这种事你也习惯了不是吗?还特地耗了三成功力去练什么‘净玉诀’,就为克制情欲,没见过你这么无聊的人。既然不想碰人,又干吗成天往青楼跑?”
殷采衣当没听到,继续道:“所以,我就顺水推舟想看看这丫头究竟不简单到什么地步。果然好胆色啊,我还以为她会尖叫的,连怎么下台都提前打算好了,哪知道她倒干脆,一枕头就过来了,我只好装晕。”
“切,那种情况下尖叫有什么用。”度砂撇嘴。
殷采衣向他摇手,“知道是一回事,真遇到那种事,没人忍得住不叫的。再聪明都是一样,这是本能——”顿住。
“除非——”度砂迟疑地接话,“她遇到过?”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背光的青年疼痛似的眯起了眼,唇边一直带着的三分笑意抿成了凌厉的线条,隐隐的气势发散开来,“度砂,忘掉这件事,不准在她面前提一个字。”
度砂交握在肘弯里的手指陷进掌心里,“我明白。要我去查吗?”
殷采衣想了一下,“那就查一下吧,别让她知道。小心一点,也不能给总斋的人发现,实在查不出什么来,就算了。”
“你——是准备信任她了吗?明知她有那么多疑点的情况下?”
殷采衣不答,站了起来,“别问我不确定的事。”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度砂没动,一个人坐在书房,表情隐没在了昏暗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