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我们幸福。可是玛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另一个人幸福。”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司说是宁海此生中最大的难题。
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幸福于她再简单不过。
宁海说:“可是婚姻没这么简单,结了婚,幸福就是两个人的事。或许我们兴趣不同、观念不同、理解世界的方法也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我都怀疑自己能过得舒坦,更不用说让他感到自在。我做不到。”
杜玛莉与她一起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冬日的萧索街景,听她喃喃诉说自己办不到的事。
宁海这个女孩独立惯了,也坚强惯了,少见她承认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
“玛莉,你真的不再多考虑一下?我真的——”
“嘘。”老妇人突然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按住宁海因焦虑而微微抖着的下唇。
“海儿,你抬起头看看树梢。”
“是鸽子?”
公园附近鸽子多,怕是有鸽子栖在树上,要滴粪下来。宁海赶紧抬起头,没见到鸽子,却看到一簇嫩绿。她怔了怔,原来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冬就快要结束了,春信已至。
“看到了没?”杜玛莉笑问。
宁海没有回答。她不确定她所看见的,跟玛莉要她看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看见了吗?”杜玛莉又问。语气里添了一抹坚定,让宁海逃不掉,不得不回答。
宁海低下头来,目光停留在老妇人微带皱纹的面容上,倔强地回应:
“看见了。”
杜玛莉点头称许。“把你看见的事物与他分享,把你体会到的感觉与他交流,把你的心门打开,容许他进入其中,不要拒绝他的探索,如果已经做到这个程度还不能使你俩得到幸福的话,那么,才让这段婚姻过去……”
那些冬日里的句子像钢琴上的黑键,敲在心上,彷佛一曲生命中的变奏,峥嵘得那么高亢。
不曾或忘……却还是退缩了。
几个月前,在她人生与事业最迷惘的时候,玛莉为她掷出命运的骰子。
于是,她飘洋过海,回到出生地,与此生所遇见最难缠的敌人鏖战至今……
自从那日被他从陆云锁那里接回,两人之间彷佛逐起一道沉默的墙,他有他的心魔,她也有她的。
两人奋力抵抗自己心中的魔,内心交战之际,无暇再对外掀起战争,不约而同挂上免战牌的同时,山中大宅里只有那些家臣们整日期待着不可能来临的战地春梦。
他们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日以为她失踪时,他为她整夜不寐;以及到警局报案后,他便让王司机开车载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她的身影,不怕一万,就怕她真有个万一……
“先生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其实很关心太太呢。”
陈嫂状似不经意地向宁海打了个小报告,无非希望这对夫妻的关系能够日渐和谐。
其实不用人提点,宁海也猜得出来,否则陆静深也不可能在次日便出现在陆云锁那里,并且将她带回来。
当时在车里,他俩并肩而坐,原以为他会摘下冷静的面具,对她大动肝火——毕竟是她自己坐上陆云锁的车跟他走的,他若动怒,她也没话说。
然而他一句话都没讲,倒是王司机喳呼了几句——
“幸好太太没事,先生可是担心极了,一整晚都没合眼。”
此时陆静深绷着脸没吭声,看起来不像担心她的样子,倒是眼窝下略泛青,那是一夜没睡的证据。
见两人沉默无语,王司机又想开口,这一回,陆静深方沉声喝止:“够了。”随即摸索着拉上前方隔板,将前后车厢隔离起来。
“你担心我?”宁海只问了这一句。
他没回答。她也没再问。
摆在眼前的事实哪里需要多问。
问他,不过是希望他否认。
如果他能说一声“不”,也许,她还能继续先前的相处模式,挑他衅他戏他谑他,看他火冒三丈,她却依然隔岸观火,火烧不到她自身。
可他不否认、不承认,一言不发,防守得比素来以严谨着称的德国足球守门员还要严密,全身上下只有微微抿着的唇线稍显柔软,看似可以攻陷。
冲动下,她倾身上前吻了那唇线,灵巧的舌尖如海潮侵袭岸岩。
她是海,他是陆,海陆交会本质上就是相互折磨。
起初他抵死不从,屹立不动。然而海一向最有耐心,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不辞劳苦地潮涌陆地,是侵略,也是给予。一遍遍磨吮下,他抿得死紧的唇终于出现了破绽,她便顺着那绽口探舌进去,尝到他深藏其中的激情。
这男人受她吸引。她肯定。
然而,她自己呢?是不是也深深为他所动,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陆静深……”她低唤。
两人在逐渐转为急促的呼吸声中,一路保持沉默到现在。
归来已三天,谁也没去打扰谁。不是想要和平,只是突然不确定该怎么对待他。一如当初,不知该如何让两个人都能得到幸福。
婚礼上,宁海对玛莉说的那些关于婚后的幸福保证,不过是为了不让她遗憾。至于该怎么做,她其实毫无头绪。
只好怪他,怪他不该为她担忧。
她从来都是不知好歹的那种人,最见不得有人为自己费心。
今年冷春,岛上的夏天来得迟。
穿过花园时,脚边的鸢尾花正初初绽放。
下意识躲避彼此,却没设防他就坐在那里——
一张矮木条椅上,一丛紫鸢尾前,人与花相衬托,好似一幅画。
花是梵谷画笔下的紫色鸢尾花。
人是面容俊朗、眉间微忧的男人。
看见陆静深的当下,宁海停步不前,显然他也察觉到她存在,原本放松的身躯微微一僵,坐得挺直。
对峙半晌,忽然一声轻咳介入这幅画中。
一个拿着修枝剪的草帽大叔从一旁的花丛中站了起来,斜瞥宁海一眼,又看了陆静深一瞬,而后再咳一声,看着那鸢尾花丛道:
“晚了一点,好在还是开了。大自然就是如此奥妙。”
说的是花,却若有所喻。像寓意深远的日本俳句,松尾芭蕉一流。
宁海笑咳一声,叹了口气迈步上前,蹲下身看着那紫色花朵道:“嗯,开得不错。鸢尾不好种呢。”
“没办法,先生喜欢。”刘叔说。
“喔。”宁海轻应了声。
两人当陆静深不存在那样,聊了一会儿的花。而后草帽大叔又像刚刚出现时那样突兀地离开了。
回过头看着默然如一座沉静山林的陆静深,不知道为什么,宁海想起玛莉对她说过的话——
把你看见的事物与他分享。
把你体会到的感觉与他交流。
把你的心门打开,容许他进入其中……
不行,她做不到!
她转身想跑。
他却在这时候叫住她。
“宁海。”
短短两字彷佛敲在厚重的坚冰上,铿锵有力,冰裂之痕迅速曼延,将她的心一分为二。
一半的她想装作没听见,继续逃跑。
一半的她却不能容许自己逃避,于是她转过身,看向他的同时,清楚听见心底冰层的崩裂……她陷下去了。
“你要去哪?”陆静深问。
宁海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去照相馆拿冲洗好的照片。”不确定他对她已探知多少,她保守地回答。
“嗯。”他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可以走了?”从没向人交代行踪的习惯,此时话说起来嘴角竟有点发涩。
“不行。”
宁海讶异地再次眨了眨眼。“不行?”从什么时候起,她要去哪里居然需要经过别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