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声而入的是两名少年,十四五的年纪,眉清目秀,是两张不会令人讨厌的脸,一看便知刚才的话并非出自他们之口。左边的少年边走边笑,“祖爷爷已经骑鹤去了。”
听这言辞,傅玥心中已有了“他们莫非是焦饭野老的徒弟”这一念头,再抬眼,一道身影出现在两名少年身后。
浓墨身影,仿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纵眼当今江湖,从来不缺少年才俊、风流侠士,只是,这人无端端这么走出来,不牵风,不带雾,甚至一点轻功也没用上,却将一室人等全都比了下去。
他一袭黑袍,袍角坠了些白,皱褶起伏,不知是什么花纹。深墨衣衫映得他肤色白皙,虽然唇色略淡,但无损其纵眉长目的优雅。最为诡异的是他的发色,鬓角各挑了一缕束起,宛然阴云密布前的天空色泽——苍灰无力。
酸丁词客,风月贪婪,谁画青山两眉淡。纵然他衣色朴素,却令人不由得暗叹:好一个典雅之人!
傅玥起身上前,“不知三位……”
左边少年抱拳,“我叫扫农。”
“……”右边少年动动唇,似乎不情愿开口,他也的确没开口。见此,左边的少年笑着替同伴说道——
“他叫扫麦,是我师弟。众位刚才提到的‘焦饭野老’正是我们的师祖爷爷。”
傅玥扫了他们一眼,眼睛定在他们身后。站在扫农、扫麦身后的人半垂眼帘,一言不发。
静——
静——
扫农回头看了一眼,用力一咳,对傅玥咧嘴一笑,“这位是家师。”说完,退后两步,扯了扯那人的袖子,轻叫:“师父!师父!”
那人抬眸一笑,“焦饭野老是我师父。听说庐山派的大弟子中毒了,我想看看,可以吗?”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听起来与人熟稔,可言语中又有些疏离之意,让人不知如何回答。傅玥久历江湖,心思一转,笑问:“老夫傅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翁昙。”那人也不隐瞒,淡唇微勾,坦然相视。
傅玥对他并无印象,对他的名字也是陌生,只当他是江湖新起之秀,又因他神色自然,傅玥对他渐渐生起好感,当下道:“若是翁公子能解去小徒体内的奇毒,老夫感激不尽。”
这时,翁昙小声说了一句话,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可在座众人功力深厚,耳目清晰,将他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傅玥也因他这句话面色一僵。
他说的是——“我只是好奇,顺道上来看看。”
傅玥神色未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咳,翁昙的视线向侧方微微一移,直视梅千赋。待他咳定喘停,翁昙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但袖子被扫农一扯,立即转了视线。他这一移,梅千赋却望了过来,起身走近他,问道:“不知翁公子……可还记得区区?”
翁昙闻言调回目光,盯他良久,良久……淡唇浅浅一抿,歉意道:“抱歉。不知在何处见过公子。”
梅千赋在他那句“抱歉”时便已垂落眼帘,扬起无奈的笑,轻道:“时隔久远,不记得……就算不记得……”他突然低头理了理大袖,无人窥到他此刻的表情,只一刹那,他抬头又道:“既然是焦饭老人的高徒,还请傅掌门让他快快为令徒医治才是。”他语中略带失意,仿佛一位牵挂多年的友人突然说不认识他一般。
翁昙不为所动,只看傅玥,一双风月含情的眼似在说:你若同意我就去看看,不同意我就走。
角落处,不知哪位庐山派弟子咕哝了一句:“师父,救大师兄要紧啊!”
傅玥听到后叹了口气,抬臂道:“翁公子,这边请。”
翁昙颔首示谢,请他带路。扫农、扫麦双双跟上。经过梅千赋身边时,苍发之人微微一顿,头偏了一下,但因身后两位徒弟追步过快,若他在此一停,扫农、扫麦必然会撞到他,无意多想,他步履不变地随在傅玥身后,那一刹的停顿就像不曾发生过。
梅千赋捂嘴咳了数声,转步随在他们身后。雨岩与三名侍者紧随其后。
众人来到厢房,远在门外就听到里面的争论声。细听之下,原来是卢三十与唐小瓜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偏偏一个性格暴躁,一个句句含讥,中间偶尔穿插一两句旁人的劝和声。傅玥快步走入,争论停了一下,卢三十与唐小瓜向众人扫过一眼,在翁昙与梅千赋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扭回头又开始斗嘴。
翁昙不认识这些人,在门边找了片略略开阔的地方站定,无意上前。梅千赋不知是喜静还是怎的,踱进屋后也是随意一站,正好站在翁昙右手边。
印楚苌也在房内,傅玥见他到来,赶紧上前招呼,寒暄数句,替众人逐一介绍后,急问:“不知印公子能否解佐命的毒?”
印楚苌摇头,“傅掌门,令徒所中之毒怪异刁钻,制毒者混合了多方毒药,环环相扣,现在已知的毒素,既有我岭南印府的‘鹿梦’,也有北疆剧毒‘行香子’,还混合了软骨散和其他不知名的毒药,这些毒虽然让元公子昏睡不醒,却也互相抵制,似乎下毒之人并不想即刻取人性命。可若是解去一种毒,毒性就无法平衡相抵,只怕毒发更快。”
傅玥眼中闪过绝望,倏地向门边看去,期盼翁昙上前诊治。翁昙盯着桌上一点,恍然不觉。
“师父!师父!”扫农在他身后轻叫兼扯袖子。
苍发公子蓦然回神,瞥了徒儿一眼,歪头想了想,绕到桌边搬了张圆凳,再走到床边,将凳放下,坐下,静静盯看昏迷的元佐命。因他容貌奇俊,器宇迷魅,众人以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治疗手段,见了他搬凳子的奇怪举动也一语不发,只专心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望……坐下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房内静如地狱阎罗殿,呼吸如雷。倏地,苍发公子拉起袖子,抬起右手,“扫麦。”
沉默的徒弟立即从袖口抽出一根银针,走到床边,在元佐命唇上扎下,拈取一滴血后,递到他两指之间。
闻……银针在手背上一抹,血滴覆于白皙的肌肤上,鲜红夺目。将手放于鼻下轻嗅,翁昙一言不发,表情不动。
问……淡唇张了张,合上。元佐命昏迷无知,他问了也是白问。
切……翁昙拉起元佐命的手,食指与中指曲成握脉之势往他的腕脉上一压,凝神细探。不过,他拈脉拈得未免太久了点,拈得旁人都以为他不是专注,是发呆。
就在傅玥忍不住上前询问时,他突然放开元佐命的手,徐徐站起,弯腰,将圆凳搬回原位放好。然后直视傅玥,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人解。”
众人不明,卢三十扬起眉,似回忆什么。
“师父的意思是,元佐命中的毒叫‘人解’。是吧师父?”扫农解释之余还不忘求证一下。
翁昙点头,“对。”
见他知道毒药名称,傅玥眼中燃起希望,急道:“翁公子既然知晓此毒,不知可有解法?”
淡唇轻开,依然是两个字:“无解。”
“人解……无解……人解……无解……人解无解!人解无解!人解无解!”卢三十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傅掌门,你徒弟的毒我解不了,告辞!”
他说完要走,傅玥快步拦在他前面,焦急不已,“卢兄且慢!既然知道此毒名为‘人解’,众位何不想想办法为小徒解了此毒?”
卢三十叹气,“傅掌门,不是我不愿意想办法,这种毒根本就没有解药。就算你用奇红丹护住他的心脉,吊住他的命,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毒发身亡。我看你还是不要浪费丹药了。”
“卢兄,难道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没有。傅掌门你有所不知,‘人解’仍是用九毒八解炮制而成,也就是用九种奇门剧毒和八种相对应的解药共同炮炼出来的,虽然听起来这九种毒药和八种解药相生相克,可正是由于它们相互抵抗,八种解药无法化去九种毒药的毒性,以至造成中毒之人昏迷不醒,可又诊断不出原因。这些毒性经由人体脉络运行全身,九毒八解,此消彼长,彼消此长,反反复复,损耗人体内脏。最后,受毒者五脏六腑脓烂不堪,咯血而亡。”
“可是佐命现在仍然昏迷,是不是还有希望?”傅玥拉起元佐命的手,双目含泪,“还有……还有……梅公子方才送来一粒泰皇金丹,可不可以……”
一名庐山派弟子送上木盒,翁昙瞥了一眼,微嗤:“浪费。”
不想看慈爱师父与苦命徒儿的苦情戏码,他将视线调向另一边,正巧看到有人冲他招手,笑眯眯。他记忆不差,认出摇手的是刚才在林中偶遇的迷路少女。
“大哥,他就是刚才带我下山的蘑菇公子。”印麟儿小小声在印楚苌耳边引见。
“蘑菇公子?”印楚苌疑惑地看了小妹一眼。他记得,刚才傅玥介绍时明明说那位公子姓翁。但长兄毕竟有长兄的风范,见小妹的眼睛灵灵闪闪定在翁昙身上,印楚苌莞尔一笑,走上前,“翁兄,多谢你对小妹出手相助,才让这丫头没迷在森林里回不来。”
“举手之劳。”苍发公子怡然浅笑,全无冷傲。
“在下冒昧问一句……”印楚苌贴近了些,压低声道:“翁兄,人解之毒当真没有其他方法可解吗?”
翁昙沉默片刻,答他:“念几句咒,扎几针。”
印楚苌奇了,“哦?念咒和扎针就可以解毒?在下愚昧浅知,还请翁兄指教一二。”
翁昙盯着印楚苌看了一会儿,似想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愚昧浅知”,可印楚苌身后总有一颗脑袋摇啊摇,一会儿从印楚苌左边肩头伸出来,一会儿从印楚苌右边肩头探一探,笑意盈盈,眼如新月,就如……
热窝边的蚂蚁!
哂然一笑,他卷卷袖子,正色道:“《针邪密要》有咒记:手提金鞭倒骑牛,唱得黄河水倒流,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印楚苌:“……然后?”
“一针扎上鸠尾穴。”
鸠尾……印楚苌极力忍下怀疑的情绪。他知道鸠尾穴在胸口肋骨的正下方,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鸠尾穴入针就能解毒?”
“它可缓解心痛、心悸,消除咳嗽、呃逆,令人心平气和,远离焦躁。”翁昙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眉眼之间也无戏谑。印楚苌没有感到丝毫恶意,可就是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唔……有点……
“狗屁不通!”
太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印楚苌抬头,正要看是谁这么善解人意,吐他心声,却见满屋人的视线都投向门外,刚才那道声音似从空中炸响一般,幽昧撼心,令人血气翻涌。
洪炉点雪之间,一道黑影自飞檐上翩然而下,身姿灵敏,有着说不出的精妙。
好轻功!众人心头暗暗喝彩。那人一袭碧竹软袍,头发支离短碎,有些异类。待那人抬眸顾盼之际,一张俊美风流的脸尽数入眼。他向室内瞧了一眼,皱眉,“洛君不在吗?”
一名年长模样的庐山派弟子上前道:“敢问阁下可是在找北岩派的潘洛君?”
“对对对,潘洛君,正是潘洛君。”他点头,“在不在?她在哪儿?”
“不知阁下是……”
“老子闵友意,你没听过吗?”那人狂妄又不耐地扫了庐山派弟子一眼,视线直接越过他,冲室内某人戏道:“庸医,数日不见,你一向得意,可喜!可喜!”
“数日不见,友意兄丰姿比神,可贺!可贺!”
闵友意勾唇一笑,只让观者觉得春意无边,满眼缀白浅粉的杏花天色。他的话却语重心长:“庸医,别怪老子多嘴,医者父母心。”
听他这话,医者只要治了人,岂不就成了别人的父母?翁昙瞟他一眼,应对得当,“我尚未娶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闵友意循循善诱。
“你我皆是拆浮图之人。”翁昙一针见血。
“你刚才什么南斗六北斗七的,当心误人性命。”
“是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笨——眼神如此说着。
闵友意斜眼微视,慢慢抿起嘴,轻飘飘叫出两个字:“庸医!”
翁昙毫不退怯,“蝴蝶!”
闵友意张张嘴,正要开口,卢三十蓦然叫道:“何方无名之辈,竟然来此叫嚣。”
杏花眼漫不经心地一抬,“老子刚才不是说了吗?”
“好大的口气!”卢三十冷哼,“我可没听过。”
“没听过?”杏花风流的公子表情微讶,随即斜眸一笑,那一笑,仿佛子夜月下的一缕凉风,拂得人心头一凉,却也无端回味,就如鬼魅迷了心思一般。他又道:“那你现在听到啦!”语中隐有一股蛮横之意。
“听过又如何?”
闵友意伸伸懒腰,将手肘搁在苍发公子肩上,笑问:“喂,庸医,他问听过又如何哦!”
一直被冠“庸医”之人徐徐偏了偏头,回他一笑,“是啊,听过又如何。”
“你说如何呢?”
“我不如何。”
“你不如何,难道要我如何?”
“你也不如何。”
“你不如何,我也不如何,那谁如何?”
翁昙抬起一手,拈起两指夹住闵友意的衣袖,一提,一放,将他的手从肩头移开,嘴里应道:“你想如何,你该如何,你喜欢如何,那就如何啦!”
你一言我一句,两人竟旁若无人地拌起嘴来。
卢三十在一旁听得七窍生烟,深吸一口气,正要大吼,闵友意突然看向他,俊目晶亮,语调却是不屑:“听过就要记住。”
住字未及音落,卢三十突然大叫一声向后倒去,众人只见他抱着左腿,满脸痛苦,可他的左腿上并未见什么伤口。在场众人只有傅玥和梅千赋看清了他的出手,表面上看,卢三十因他一招曲腿横扫向后跌去,实则因为他快比闪电的一爪。那一爪抓在卢三十的小腿肚上。
庐山派弟子见他突然出手,立即将手按在剑柄上,警惕防范。
“胖子,你是学医的吧?”闵友意一招之后负手玉立,诚恳无比地说,“快点治好你的腿。不然,到时只剩下一条腿可别怪老子。”说完,视线扫过手握剑柄的庐山派弟子,戏道:“老子找到洛君再陪你们玩。庸医,治不了人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走了!”语如烟雁,绕梁三尺之际,人如飞天戾鸢,转瞬无影。
傅玥因担忧元佐命,叹了口气,无心追出去再生事端,只是快步上前扶起卢三十。拉起他的裤筒,腿肚上赫然是两道乌青爪痕。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令伤痕颜色恐怖如此,那闵友意的功夫路数想来有些诡谲,听他口气与翁昙熟稔,不知他们是何来历……傅玥心思一转,表面不动,眼角却开始留意翁昙的举止。
“蘑菇公子……”印麟儿不知何时站到了扫农身边,悄问,“人解里面已经有了八味解药,再多加一味不可以吗?”
翁昙并不因她的称呼气恼,只道:“加多一味不难,难的是知道加哪一味。”
“啊……”印麟儿失望了一下,“真的无解吗……”
“也不是完全无解。”翁昙顿了顿,似不想再说下去。
他的声音虽低,傅玥却听得一清二楚,闻言急冲上前,喜道:“如何可解?”
翁昙瞥了他一眼,转看扫农。不料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梅千赋也插来一句:“区区也想长长见识,不知何物可以化去‘人解’之毒?”
师父,不要看我不要看我,谁让你把心里的咕哝说出来啊……扫农假装没收到自家师父的求救眼神,一点打岔的意思也没有。
翁昙瞪了徒儿一眼,并无刁难傅玥的意思,爽直说了出来:“一种果实。”
“哼!”唐小瓜冷道,“你说一种果实可以解元公子的毒,在下请问,不知是哪种果实?何处生长?切合哪味毒性?难道这种果实服用之后,元公子的毒就自然而解了?”
“……是。”
“那在下倒真要请教翁公子了。”
“酸浆睡茄。”
唐小瓜一怔,突然大笑起来。众人不知他为何发笑,卢三十脾气更是不好,啐道:“你笑什么?”
“我笑翁公子信口开河。所谓酸浆睡茄,就和不周之稻、梦泽之芹、越酪之菌、长泽之卵、雾绡之衣一样,世间难见。可能这世间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前人的杜撰罢了。”
冷眸斜飞若蝴蝶穿花,翁昙淡淡一哂,“先生江海之学,小生是井底之蛙。”言下之意很明白:你们信就有,不信也罢。何况,他这“井底之蛙”都知道的东西,“江海之学”的唐小瓜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惭愧惭愧呢?
傅玥问:“不知什么地方可以采到这种果实。”
“不远。”翁昙抬平眸子,似笑非笑,“五老峰松鹰崖就有。”
一听“松鹰崖”三字,傅玥脸色凝了起来。松鹰崖在五老第三峰,削壁千丈,下方绝壑深不见底,别说采摘果实,就连人攀不攀得上去都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