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齐飞当然看出岳麓的沮丧,可是他并不打算解释,待一群人心不甘情不愿走出禅房才自怀里掏出半块干粮给他:「吃吧。」
岳麓站起身,坐回床上,并没有接过来:「这两天的干粮都让我吃了,你身体怎么受得了。」
白齐飞淡淡瞧他一眼,回身将眼光与干粮都置于桌上,不作声。
门外呼喊声不绝于耳,岳麓压根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众矢之的,因此越听越心烦,忍不住意气:「你就下令杀了我吧,我不会怨你。」
「我不会杀你的。」白齐飞眼不见他却当场回绝:「若我推算没错,韩谦围寺之所以不剿也不受降,恐怕是因为他围寺之举,年羹尧并不知内情,只当他是支应我,因为他手上并没有我谋反的实据,加上我是他女婿,一旦事迹败露,他如何也脱不了关系,他会和我们耗这么多时日,就是想找出一个充份的理由,让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剿寺又不会拖累他!」
岳麓皱着眉,心思飘浮,不明其意。
「他喊出要我交出你的首级才要受降,目的是想趁事情没有闹大把罪名推给你。」
「推给我?」
「嗯,韩玉轩既是他儿子又是驸马爷,你杀了他,他就可以说你谋反,只是现在他不敢肯定你是不是在寺里,所以一旦我把你交出去了,他反而可以大大方方挥军剿寺,到时放火一烧,嘴上声称支应塔尔寺,事实反而是灭了我们。」白齐飞冷冷一笑:「到时我可真成了大清忠臣!」
听罢,岳麓当场为韩谦的机心倒抽口凉气,可转念忆起那时自己一剑狠狠削下了韩玉轩脑袋,心头倒还存了几分快意,心绪也就精神了起来:「反正我终究是砍了韩玉轩脑袋,他要怎么陷害我也无妨了……倒是我在你身边那么久都不知道你要谋反,韩谦是如何知道?若我没记错,在出兵前,你去韩府,他还坚持助你一臂之力完成围省之计啊!」
白齐飞满脸疲累的抓着鼻梁,像在思考着什么,岳麓也不催促,因为这个问题自己问得随意可是却莫名感到十足疑虑,所以他别具耐性的等着。
「姜是老的辣。」白齐飞终于正视他的目光。
「什么意思?」
白齐飞苦笑的喃喃自语:「不,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他早在出兵时就暗示我了,不是吗?」
岳麓忽然想起出兵前韩谦明白道出早知晓白齐飞乃罪犯之后的话,当时确实把两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猜出你有谋反的意图,所以才说那些话?」
「之前也是他最反对这个围省之计,若非年羹尧躁进贪功或许这计划早胎死腹中。」白齐飞站起身,若有所思的说着:「我想,他将湘儿下嫁予我,除了要斩断韩子谦对我的变态纠缠,也有一部份是希望我看在妻儿份上能消了这份仇怨吧!」
「可是照时间算……他派韩玉轩那厮剿秋叶谷口不过离开战七日不到,当时你这里并没什么大动作,他如何能知道你要谋反?难不成你身边有他的暗探?」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白齐飞皱着眉烦躁的摇摇头:「不过我想……或许……是因为那封休书吧!」
「休书?」
「严格说来,韩谦待我实在不薄,既收留我又让我成了韩家女婿,不止十分提携也大力荐我进中军帐,而我一旦谋反,韩府一家老小恐怕全受牵累,因此,为了和他们撇清关系,在我出兵前我让韩谦转交了休妻书给湘儿,希望藉此让他们能少受连累。」白齐飞双眼空洞的望着岳麓:「所以大概是这封休书让他赌出了我的意图吧!」
白齐飞的推断算是入情入理,可岳麓却有另一番疑问:「那……我并不知情,韩谦怎么能要韩玉轩问也不问明白就剿了秋叶谷口?!那里驻扎的弟兄都是无辜的啊!」这两日一昏睡总是梦见那惨烈的血洗场面,因此没个合理的答案实在令他忐忑不安。
白齐飞抬眼望着他半晌随即耳根一红,向旁转开眼:「我想……或许是韩玉轩的意思吧!」
看岳麓一脸茫然若迷的样子,白齐飞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出兵前我不是被召回韩府,韩玉轩趁隙追问我那两个月谎报祭墓的去向──」
话没说完,岳麓马上猜出白齐飞大概和韩玉轩道出和自己纠缠两月的事,同时也了解何以韩玉轩出手如此狠劣且完全让人猝不及防,想来无疑是因为心头醋妒造成。换句话说,驻守秋叶谷口的兄弟们今日会全然枉死,自己竟要负一部份责任!意识到此,岳麓不由得满心空虚,茫然自失。
若不是痴恋白齐飞,自己不会走入军旅,不会甘于接受委屈的两月之约,不会莫名变成一个乱国谋逆,不会害了秋叶谷口数千兄弟,不会相欺唐子矜的感情……
想到他,岳麓心头更是意乱心慌,因为自逃进塔尔寺来,自己竟然没有关心过他的死活去向!
「你……怪我连累你吗?」
岳麓望着他好半晌总算摇摇头,可是回答的话却令白齐飞更难受:「打从喜欢上你,我就只怪我自己。」他顿了顿,眼神穿透了一切,飘向遥远的地方,侧着头喃喃自语:「子矜生死未卜,许多弟兄又因我莫名枉死,岳家让我蒙上谋逆之名,可我心头却一点亏欠也没有,只想着韩谦怎么能把你困在塔尔寺……齐飞,我,是不是疯了?」
一直以来总是故意漠视他的心情,可现在不知为何,听到岳麓这痴心的表白,白齐飞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
「你没有疯,疯的是我。」白齐飞硬是将心头那抹为岳麓而生的复杂情绪压抑下来,站起身,背着他走向门口:「岳麓,欠你的,来生还,好吗?」
「我不要来生,我不相信那个。」岳麓深吸口气,淡淡说着:「其实我已能感觉出来,你当初会与我同游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你一方想利用我帮你守秋叶谷口,一方又怕我对你纠缠不清,所以才会定下那匪夷所思的两月之约,是吧?」
白齐飞心一惊,双拳缓缓握紧却不作声。
「你不应声也好,总是给我一份希望……我们被困在这里,恐怕没什么机会逃出生天了,不过我说了,马谡是诸葛武侯的断头臣,我岳麓则是你的断头臣,我只求最后真能死在你手上就好,所以两天之后,万一你又被逼急了,就别再顾忌,杀了我吧!虽然这会让韩谦有理由踏平塔尔寺,但终也有逃出去的一线希望。」
白齐飞还是没有回答,只重重吐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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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将,杨都司回到寺了!」
杨正职阶都司,是当日白齐飞安排罗布藏丹津逃出塔尔寺时,派去传讯的,目的是要确认丹津是否安全与准格尔部会合。因此一听兵丁来报,忙急急召进。
他原本体格精健,因连日来漫长的奔波与躲避寺外的围剿,整个人变得瘦骨嶙峋,不止眼眶、双颊凹陷还满身伤,几乎是被人搀扶才能走进由这大寺殿堂改装的中军帐。
「卑职叩见……」
「杨正,不要拘礼。」没等杨正说完,白齐飞忙由案后冲出来,告知旁人:「把他扶到椅上坐着。」
白齐飞将左右退了出去,才急道:「杨正,一切顺利吗?」
「嗯,将军,亲王已经顺利和准格尔部汇聚了……不过……」
「不过什么?」
「亲王一直要准格尔部派人来支缓塔尔寺,救出将军,可是他们不愿意……」
白齐飞深吸口气,缓缓走回案后坐下。事实上这是早料到的事。那时,丹津不断承诺一定说服准格尔部派人支缓塔尔寺,但他心里明白,这根本不可能,别说准格尔部族人是否会助他一臂之力,即便他们愿意,但光是想与韩谦两万兵马开战都困难万分,因此,杨正带回这样的消息他不意外,只是人在绝处总是想握住一丝丝的希望,现在,最后一条路已绝,才刚承诺的两天之约当场就变成空想。
杨正忠心护主,瞧白齐飞面露绝望默不吭声,便忍着全身伤痛走向案前,歉疚道:「将军,杨正没有和亲王说服准格尔部……罪该万死……」
「杨正,塔尔寺算是死地,你不顾一切闯回来只为了报我讯息,何罪之有?」白齐飞闭着眼,抚着额,平静的安慰他:「你别想太多,先去休息,也许还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当场冲进两个兵丁,一个神色慌急道:「参军,寺内的百姓们造反了!」
这时白齐飞也听到门外阵阵喧哗声,忙站起身道:「怎么回事?」
就见他手上捏着许多封沾满血迹的黄色信封朝白齐飞递去:「韩谦捉了咱们好几个逃出寺的弟兄,削了他们双耳,要他们送回这些信,里面写着,只要我们交出岳麓首级,他愿意放过寺内的弟兄及百姓,并在受降后送来百车粮食,现在消息已散布出去,跟咱们一起困在寺里的青海省民开始盲目的在寺内找岳麓了!」
「别说他们,」另一个兵丁更是紧张道:「咱弟兄也好多人耐不住饿,都起哄要捉岳麓保命了!」
白齐飞接过这些已被拆开的信,倒吸口气,颓坐椅上。
进大厅的兵丁越来越多,个个都饿的变了形,手里拎着枪或剑,双眼透着残酷,直瞅着白齐飞,不明白今天不斩这个岳麓首级,最后他还不是得饿死在寺里?既然这场灾难不可避免,他们的参将又在坚持什么?
人,一旦处于生死交关,权威与忠贞也将化为灰烬,看着个个越加阴冷的面孔,白齐飞煞时惊觉,自己完全小看了韩谦的狡猾。
之前,见韩谦一直没有攻破塔尔寺的动作,总当他拿不定主意怎么对付自己,现在看来,他心头根本早有谋画。
意识到此,白齐飞确定,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方法了,自己不是诸葛武候,这里也不是西城县,即使塔尔寺真唱个空城计而大开寺门,韩谦也只会按兵不动,让塔尔寺自已作乱灭亡。这样一来,他既不用面对被白齐飞叛朝谋逆而连累的罪,也能报了杀子之仇又不费一兵一卒剿了塔尔寺。
「参将,下令吧!趁咱弟兄还有力气,把岳麓首级交出去,万一韩谦反悔,起码弟兄们可以全力与他开战,或许还有机会逃得生天,再这么耗下去,弟兄们受不了饿,单匹马的偷偷潜逃,只能做他们的箭靶啊!」
「是啊,白将军,现在受困的百姓都相信韩谦会放了他们,已经越闹越凶了,若再没动作,恐怕韩谦没打来,咱们就让那些暴民杀了!」
白齐飞扬手制止他们继续说服,默默环视着眼前一张张因过度饥饿而显得万分狰狞的面容,他深知就算跟他们说这一切是韩谦为求自保而祭出的一石三鸟残忍计划也没人会相信了。
「参将……」
「去吧,把他……带到这里。」白齐飞不再望他们,低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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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发动了数千名兵丁,大力朝着天空规律的呼喊着「岳麓、岳麓、岳麓……」,大厅外,困于寺内的难民则不断与守在大厅外的兵士争执。大厅内每个人无不因此而显得精神紧绷。偏偏关键人物──岳麓,反而神情异常平静。
打从岳麓被拖进大厅,白齐飞的双眼就没离开过他,可岳麓不知是故意还是绝望,视线如何也不与他交集,只微侧着脸,将双目的焦点送出这大厅、塔尔寺,汇聚到遥远的不知名所在。半晌,白齐飞收回目光,缓缓走出案台。
当场,所有人一阵骚动,个个握紧了身上的武器,都在等他开口下令,好能快快除了岳麓的首级,偏偏大伙等了半晌,仍听不到他出声,只见他慢慢走到岳麓身前蹲了下来,伸手将岳麓微侧的脸庞转向自己,然后握住剑柄,用着只有他才听清的语调,轻声:「等等我会先和他们动手,藉时你跑到我座后,把椅子往右推,那有个通往寺后山坡的暗道……虽然不见得逃得出塔尔寺,可或许能躲得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岳麓露出一脸不可置信,干哑着声打断他的话。
白齐飞和他四目相对却不明白他的话,更不明白他眼神中晃动的层层苦涩。
「我……真的不懂你。」岳麓神情困倦的站起身,空洞的望着他:「今天,我若真能放你一个人在这自己逃出去,我就不会领韩玉轩的头进塔尔寺了。」
失去了你,对我来说,生、死,就不再重要了。
「这辈子,我会从军,我会杀敌,乃至如今,我愿献上我的首级,都不是因为我心地宽厚的想让这些难民弟兄逃出生天,我岳麓,光有一身武艺、果敢、胆识,却没有格局,没有理想,没有野心,一颗心,只想到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我的眼睛里,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你明白吗?所以,你想要我活,我陪你活,你想要我死,我就陪你死。」
岳麓最后一段话音量不低,在座的人几乎都听见了,但饥饿,使他们的脑筋昏昏沉沉,完全组织不出岳麓话中的血浓般的刻骨深情,仅意识到一抹以命相交的真义。
他们很想动容,却已没有力气生出表情,只能怔怔等着他们做下决定。
但白齐飞却不同,因为他也不懂,真的不懂这男人!这辈子只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为什么他会愿意给我他一条命?!
「好,那我们一起逃,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白齐飞看着他,压抑住胸口莫名的激动,面无表情的说着。
白齐飞翩然走回案后,朝着桌上那血淋淋的信怔望一会儿,忽然公布:「我不杀岳麓。」
大伙顿时面面相觑。好半天,一个兵丁终于回神,激动的掏出剑,直指岳麓吼着:「参、参将,别怪我无礼,现在只有他的头能救命了!我、我……」话没说完,当场朝岳麓一砍,幸好岳麓反应够快,赶紧向旁跃,闪开了攻击,然而这一乱,在场的兵丁像木人附身般,个个都动了起来,每个抓紧武器,颇有默契的团团围住岳麓。
白齐飞见状忙也抄起剑,奋力推开其中一个兵丁,闪身到岳麓身旁吼道:「你们杀了岳麓,只会让韩谦更有理由扫平塔尔寺!」
然而,根本没人有理性听他的话,只小心翼翼挪着步伐将两人包围的更密实。
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忽然自远处袭来,掩盖了原本齐整的「岳麓」呼喊声及厅外的扰攘,厅内的兵丁被这变化惊得心慌意乱但仍不敢懈怠的死盯白齐飞和岳麓。
「将军!将军!亲王带兵马来了!」一个身着番服的汉子持着厚实的短刀,兴冲冲的奔进来,同时用着蒙语叫着,却因看到其它弟兄反叛的情况,整个人呆住了:「他们做什么?」
白齐飞趁大伙还怔愣时,赶紧大声用汉语道:「各位弟兄冷静下来,亲王带人来救我们了!」然后,才对那汉子道:「你说亲王带兵马来是什么意思?」
「韩谦驻守塔尔寺东门及北门的兵马被放火攻击了!」
「东、北门?!」白齐飞脑袋一转,随手推开身前仍发着呆的兵丁,跑向案头,奋力把桌上东西全扫落地,将手边一个地图卷轴用力摊开。
「嗯!东、北门连着一片干草原,现在全是一片火海!」汉子满脸兴奋道:「这不是当初将军和亲王约好的信号?只要草原出火,就是他们带兵来了?」
没错!没错!白齐飞奋力的压住激动,颤声:「快,快去找把易燃的枯叶树枝或任何能烧的东西全堆到西门及南门,放火把它堵起来!」
「呃……」
「快去!」白齐飞抬眼环视仍一脸茫然的弟兄,便大声一吼:「东、北门一乱,韩谦一定不顾一切冲进来杀人,所以要把西门和南门堵死,咱们从东门出去!」
「从、从东、东门?」终于有个人醒神:「参将,那不是正开战吗?」
「嗯,那里也被放了大火,不过临近东门有条浅溪,大家尽力往那里逃去,」白齐飞凝住神情:「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大家各安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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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一出东门,皆落入混战中,没多久就流离四散,个个消失在白烟迷漫的景致中。
白齐飞原本和岳麓同路而跑,可没多久白齐飞突然整个人跪了下来。
「岳麓,你先跑……」他干哑着喊着。
黄沙滚滚中岳麓看到他一脸疲软,知道他失了体力,忙回身一拉,将他负到背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兵马混战的场面越来越少,可是耳边哔剥哔剥火烧燥物的声响却越来越密集,草原的风本就干冷,再混着不断盘旋上空,熊熊大火的热浪,让两人呼吸都困难起来。
困于火海中的岳麓本就饥饿现又负着白齐飞早透乏了体力,再意识到自己似乎完全迷失了方向,根本逃不到那浅溪时,不由失了逃生意志,绝望的坐倒在地。白齐飞无所支撑,连带的也毫无意识的倒卧身边。
看来,不是死在这兵荒马乱中就是要被活活烧死了。
他让自己倒卧在白齐飞身边,握着他的手,闻着他几若游丝的气息──
「岳麓,欠你的…来生还你…好不好?」白齐飞用着干哑无力的声音说着,奇怪的是,四周明明闹轰轰,自己也头昏眼花,但却像听到了回答:「不要……我不要来世,我说过了,我不相信来世!」
「可是……我们都要死了……」
「嗯,都要死了,所以,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这辈子有没有爱过人?」
「……」有那么难回答吗?岳麓侧过脸,看白齐飞眼仰天空默默无语,才想再问,远方马声杂踏,同时夹带阵阵凌乱的蒙语呼喊声……
「伊齐!伊齐!你在哪?」
「伊齐,我是丹津,你在哪?」听这呼唤,原本几乎虚脱的白齐飞竟像电击似的跳跃起来。
「我在这!我在这!丹津,我在这里!」白齐飞像中邪似,歪歪斜斜的踏着步伐,神情恍惚的四处张望。
「伊齐!」
「丹津,我在这里!」他完全忽略了身边目瞪口呆的岳麓,兴冲冲的就朝湮雾迷漫的长草中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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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有四匹马,上头各坐着身着蒙服体格魁梧的汉子,尤其为首的,剑眉星眼,一脸刚强,即使周身风沙滚滚,仍不掩其趫悍的气质。在看到白齐飞疲弱的身形在处出现且再度不支跪地后,为首汉子右手一抬,其它三个便颇有默契的互望一眼,勒住马,让这汉子独自策马上前。
是他,果然是他,在确认是和硕丹津后,白齐飞用尽力气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吃力的朝他迎去。
看着这瘦弱而摇摇欲坠的身躯,和硕丹津不禁端坐马上转望四野。但见身前茂草摇摆,战火烽烟,心里实在有些惊惶,他无法置信这一切的作为皆是眼前这清俊儒雅的男人孤身帮自己打开的局面,那将千军万马控在掌心,翻手之间,几乎拖垮一个国家的手腕教人自叹弗如!可偏偏,他对自己似乎存有个结,一个自己一直不想解开的结。
尤其当年,他出草原前,每次眸光所汇聚的情意总浓烈的让人动容──和硕丹津一直想不明白,当年的两壶马乳怎能换得一个人生死不负?难道这就是应了汉语中,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
一时情绪激动,和硕丹津终于翻身下马,朝他走了来,在他眼前三步之遥停住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只觉心里如浪涛云涌──为了拥有这一片青葱野岭,有太多事没法去斟酌、思考,哪怕是如此明眼的事。然而更多是自己真的不知该给他什么才得以回报这热烈的眸光!
「我投靠准格尔了……」和硕丹津略为牵动嘴角,低沉的说了句不太适合气氛的话:「真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拨出人马来支持……」
白齐飞目光灼热的望着他,苍白着脸点点头。
「伊齐,你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也记心里了,谢谢你。」
不知为什么,白齐飞心里有些发凉的感觉。
他不想听和硕丹津这样说,他们之间已太薄弱了,如果不能再背负对他的恩泽,两个人就什么交集也没有了。他咬着牙,忽然疯狂的摇起头,想对这男人说些什么──这个战役,这片草原,说好了,要帮你拿下的,但我失败了!所以不要和我道谢,我还欠你,欠你两壶马乳及收留我和母亲的天恩,还欠你知遇信任的赏识,欠你……很多很多……所以不要跟我道谢!
「这个……」和硕丹津像刻意忽略他惶急的神情,自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自嘲一笑:「我一直看不懂,所以还是……还给你……」
是马革,一块黄褐的马革,写满着汉文的马革!
白齐飞一看到,整个人都懵了──聪明、骠悍如你,要看懂这诗句多么的容易啊为什么你要故意看不懂?为什么?
痛苦、无助、绝望,清清楚楚的映在他脸上,如此复杂,如此委屈,即便没说话,和硕丹津却懂得那每个表情的意思,从初识之时,他的一颦一笑都懂得里头所含蕴的意义,因此,当他了解白齐飞不会伸手去接时,他不得不屏气凝神,强力压抑满腔惊悸,缓缓走近,将马革轻轻塞入他怀里。
当他手一靠近,白齐飞当场就按住,不让他逃离心口。
这厚实的手掌,在干冷肃杀的秋风中竟仍如此温暖。白齐飞的心也为它无可克制的狂奔跳跃,彷佛想把经年来的苦恋委屈一股脑的倾倒出来。只是和硕丹津却像早猜透似的,用力的抽了回来。
「保重,伊齐……」和硕丹津退后几步,再度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勾起一抹难以理解的苦涩笑意,转身,上马。
白齐飞怔怔望着他,有个意念在脑海正迅速成形,是句话,一直想对他说却又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话,因此忙吃力的移着步,直往他马前走去。
不知刻意还是如何,和硕丹津忽地用力拉扯缰绳,让马儿疯狂跳了几下,让白齐飞不得不停住了步伐,直到彼此离了长长一段距离,才端坐马上远远望着他。
「伊齐,保重,千万……要保重!」强迫的收回目光,和硕丹津咬牙说着:「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吧!」
「丹……」
「记住,往日头的方向走,那里有条浅溪,知道吗?」和硕丹津回过马,落了一句话后,双腿一夹,像箭一般,狂奔而去。速度之快让白齐飞的心像被勺子狠狠挖了起来,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
「……带我走……」白齐飞梦呓般,望着远去的身影,几乎要哭出来。
带我走啊!丹津!带我走啊!带我走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偿还,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你故意欺骗自己的理由而帮你夺取草原,你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带我走──」白齐飞终于提步向前直奔,即使嘴里的哭喊如此微弱,却是用了他最大的生命力。
能拥有军功、权力来帮你策划,是手段,也是天助,可是那用肉体换来的苟且偷安却要勇气,要力量,这些都来自于你。没有你,我又何必如此作贱自己?
那令人作呕的爱抚、拥抱和侵入,教我夜夜梦魇,日日难安。每次结束都要用匕首狠狠划一刀,让身体的伤足以压住几乎精神崩溃的痛苦,我好恨自己把身体当条件,它不该受这样的待遇,不该沦为筹码,它是你救的,是你养活的,它该是属于你的。
我的心和身体都属于你的啊…即使,身体脏了,心,还是没变啊!你该看得见啊!看得见啊!
所以,带我走,即便无法给我的身体温暖,那么,给我你的心就好了!
白齐飞像发了狂的野兽,疯了似在草原飞奔,秋风寂寥,衣角飘飘,他的发丝散乱了,刚强的面容扭曲了,夕阳如血,映照着他苍白而清瞿的双颊,竟有种鬼魅般的美丽。
岳麓坐在地上,痴痴看着每一幕,也看着这身影渐渐远去,直到他忽然仆倒在地,动也不再动。
他明明说要做诸葛武侯,要万世功勋、汗青留名,所以,他只甘心给我两个月,但是,他为什么会肯给这男人一辈子,一颗心?
早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有个秘密。却不知道这个秘密教人如此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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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齐飞感到自己被人架着,昏昏沉沉的走了很长的路,一直到呛鼻的烟草味渐渐稀薄,泌凉的水气扑上脸,才让他有种顿然清醒的感觉。不多时,焦距渐渐清楚,他看到身前一条清浅的小河,耳边亦听到阵阵流水声。
「好些了吗……」
白齐飞恍惚的摇摇头,拨开身畔的人,摇摇晃晃站起身,走了几步路,望到眼前不远处,完全遭到白烟吞噬的草原,心里一阵荒凉。
这就是自己呕心沥血经年布下的时局?
即使原本是为了可以将丹津推向颠峰,但是想将自己摆入史册,让蒙羞的伊家可以吐气扬眉,亦是长久以来的期盼,如今,却成了灰烬,既成就不了别人也成就不了自己。
难道是上天也看不惯这个用数万人堆砌的险计,存心让它失败?!
望着漫天烟尘,想到过去种种,也想到和硕丹津最后将自己抛在长草烈火中,任自己踉跄追逐,白齐飞不由得仰天号啕大哭。
忽地,白齐飞被人一把拽住,拉往河边,重重的摔入水里,水,一下子湮没口鼻,打断了他悲愤的哭泣,待挣扎起身已全部湿透同时亦见到那个将自己推入水里的人,岳麓。
「他都把你抛在草原上了,你为他哭什么!」就见他一脸焦虑,双眸更透着怨气,彷佛用了最大力气在压抑:「你要走,我带你走!」
「你想带我走?」莫名的怒气在胸口烧灼,白齐飞像在发泄委屈似的吼着:「我是大清叛将,乱国贼子,你能带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就算天涯海角我也带你去!」
白齐飞无意识的摇摇头,好半天才抬眼望他,喃喃道:「既便是天涯海角,不也是大清天下?大清……容得下我吗?」
「容不下你,我们再一起死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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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小贩都净空却人声鼎沸,个个翘首盼望,像在等待什么,茶楼里的人也纷纷挤到窗口,只剩下戏台上的演员敬业的继续演出。
不一时,锣鼓喧天,像长蛇般的队伍跟着意气风发的抚远大将军缓缓进了城,街道两旁被迎接的百姓们挤的水泄不通煞是热闹。
「外面做什么,怎么这么热闹?」身畔传来低沈慵懒的声音,这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子,虽然穿着一件粗糙灰白的衣服,却掩不住他俊暖斯文的气质。他,是白齐飞。
岳麓自人群中挤出来,朝他堆起一个生硬的笑容,同时拉着他走回桌上。
「先吃吧,那掌柜说这鸡汤很补身的,合着数十种药草……」
「年羹尧班师回朝了?」
岳麓垂下眼神,没有否认。
「终于……结束了。」白齐飞没有站起身,只往窗户的方向遥望。
看来,这场大战让年尧名留青史了。
离那生死关头亡命离脱的日子已有个把月了,白齐飞毫无异议的任由岳麓将自己带往任何地方。但岳麓心里清楚,他的心应该在塔尔寺外,和硕丹津的远去就死了吧!
「前阵子有听说他被围剿时化装逃走,现在应该已顺利投依准格尔,所以……他应该平安吧。」看他不作声,岳麓终于鼓起勇气,试探:「……你还想去找他吗?」
白齐飞没有回答,只是停下筷,颇有意谓的瞧他一眼后,又不作声的吃起来。
好一会儿,客人终于三三两两又走回来继续吃东西,白齐飞放下手中碗筷,将眼神转往戏台。
「咱、咱们……也算熬过了一次生死关,难道还不能改变你的想法吗?」
「我什么想法?」
岳麓低头喝了口茶,没说话,白齐飞却从他的神情看穿了他未出口的意思,当下转了话题:「失空斩已经连演三天了……」
「嗯,茶楼掌柜说这戏码很多人爱看,可能会多演好几天!」
「岳麓,你仍然很讨厌诸葛亮吗?」白齐飞突然露出一抹笑意:「你还是觉得当年他杀了马谡是为了推卸战败之责吗?」
岳麓虽然很想确认他的心意却也不愿拂逆他的兴致,便倾身靠向他,淡然笑道:「是啊,而且我觉得要当这诸葛亮也要真狠心……想当初蜀中青壮已失血大半,可为了成就他的隆中对还是让数万百姓为此抛头颅……」
白齐飞将眼神飘向窗外,打断他:「岳麓……为什么你从不问我,当初跟你一起进塔尔寺的弟兄去了哪里?」
外面虽吵杂,但这话字字清晰教岳麓凝住笑容。
白齐飞若没叛变,那些与自己一并逃入塔尔寺的弟兄或许还有存活的可能,然而事与愿违,整个塔尔寺在一开始就是「敌营」,自己会活下来恐怕只是白齐飞一时心软,因此他知道结果不会好,或者干脆说,他深知自己并不会想接受结果。
「你可知道唐子矜也有进塔尔寺?」
「是……吗?」岳麓的心狠狠一跳。
「难道你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生死存亡?」
瞧他神情犹豫,白齐飞浅尝口茶,淡然:「和你一起进塔尔寺的弟兄有十八人,其中包括了唐子矜,他们,全让我给杀了。」
「杀、杀了!」虽然预感到结果,但这答案仍令岳麓震惊。
「嗯,杀了,在他们一进来后,我就要他们叛变,他们不肯,我只好先将他们关起来,后来粮食短缺,便将他们全杀了。」白齐飞深吸口气,神色更加清冷:「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我可以为了一个男人,拿十几万人命谋划计策,更可以为了圆这计策出卖灵魂身体甚至感情……你一直漠视我的心狠手辣,但我却很清楚,我是你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不是吗?」白齐飞将眼神飘向戏台,上头的「马谡」因为不遵将令正面临着受主帅诸葛亮问斩的命运──「过去你因为种种原因能包容我,如今真的一起了,难保你不会后悔?」
「齐飞,我不欣赏诸葛亮并不表示当我异地而处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岳麓意味深长的望着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当时在塔尔寺……你不连我一起杀了?」
这话令白齐飞心头一阵混乱。
「因为你下不了手吗?」
白齐飞转开眼神没回答,可是看他耳根发红,岳麓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欠我的,来世还?而我们,都算死过一次,所以,我要你现在开始还。」
「你别忘了,我杀了唐子矜!」白齐飞咬着牙,再次强调。
「你可以说我自私也可以说我无情……对于子矜……我不知该说什么……」岳麓茫然的垂下眼神,低声:「一直以来,我都只想到你。」
白齐飞怔怔望着他,一股说不出的激动,侵袭着他的心灵久久无法平息,好半天才强堆起笑容道:「你不是说不信来生,所以不让我还吗?怎么现在跟我要起帐来了?」
岳麓脸上被他说得尴尬,可心里却泛着微微的甜:「我怎么知道……来生,来的这么快!」
「走吧!」白齐飞忽然站了起来。
「去、去哪?」
「我想弄艘船舫……好生的休息一阵,要吗?」白齐飞没等他回神,已提步朝茶楼门口走去,而在他踏出门口的同时,右手亦飘落一张写满汉字的黄褐马革。
岳麓随后将它拾了起来,本想浏览一下,却在最后关头将它又放下……
斩!一声长啸!锣鼓喧天,戏台上,染白的脸旦悲怆的哭将起来!
戏台上的悲泣打断了岳麓的思绪,抬眼瞧着白齐飞背着手缓缓倒行的朝他笑着,岳麓忽然觉得,那声”斩”,彷佛砍断的不是「马谡」的首级,而是那长时积聚心口的苦闷,不禁提步向他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