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也许我的婚前焦虑比较早来,你知道我六岁时妈妈就死了,那之后最大的打击是什么?就是失去你!我崩溃了,你要看我去住院才高兴吗?回来吧!难道你都不想我?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分得开?难道你不爱我了?”
难道你不爱我了?
夏莼美怔住,瞬间清醒过来。
不,不能复合,不能回头,不是原不原谅,而是惊觉到回头不是因为爱他,只是想占他的便宜,换来她生活的便利,逃避对新事物的恐惧。
她害怕一个人前进,又不想和他走下去,她能盘算这些利弊,代表对他已经没有爱了。
她不是舍不得康胜斌,而是放不下过去习惯了的生活。
夏莼美,你竟窝囊至此,你羞不羞愧?
她挂掉电话,关上手机,拽来枕头蒙住脸。
她不敢再听下去,怕自己懦弱到底后真会说出“好好好,我们不分手,我要回去你身边”。
因为他们有共住的房子、共同的事业、共养的宠物、共活的回忆,还有一起养出来的习惯。也许习惯很无聊、缺乏新意、没刺激感,但习惯会令人安心,感到很安全。
不过习惯不是爱,她现在眷恋的、衡量的那些都不是爱。
她在枕头里嚎哭,想着是否误会了自己的勇气与强大?
她哭得很响,控制不了。
在这安静的地方,哭声能穿透屋墙、穿过院子,飘进邻居张峻赫耳朵里。该死!那个笨女人又在哭了。
翻过一页手里的书,密密麻麻的字都被她隐约的哭声截断,他的思绪也跟着破碎。
才好心提醒过她,这里早晨安静,静得连撕一页日历都会惊哭别家襁褓中的婴儿,她才搬来不久,已制造大量噪音,关于她的私事都暴露无遗。
比如他知道她的存款仅剩九千元(经过这些天应该更少了),这些底细都是夏莼美自己暴露的。
在她搬来那天,这儿引起不小的骚动(她还真容易在小山城引起骚动)。那天有“雨都”之称的基隆忽然出了大太阳,证明夏小姐搬家日选得好,可她漏算了一项,那就是搬家工人的脾气因正午的大太阳更暴躁。
她就在那柏油路可以煎鸡蛋的正午时分,跟一群打赤膊的搬家工人吵起来。莫怪张峻赫记得那么清楚,要怪就怪夏莼美的表现太令人印象深刻。
“当然要加钱!”搬家工头说。
“但我住的是一楼啊!”夏莼美喊。
“小姐,你看看这是什么路?!”
货车停在柏油路尽头,右边两旁住家向上延伸都是石阶。
“车子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都要我们用人力扛上去,还都是阶梯,不能用推车,路又那么窄,想让我们扛死啊?一定要加钱!我告诉你,现在最贵的就是人力。”
“可这就是基隆的特色嘛!基隆不是海就是山,当然有山路啊,而且你加我两千太多了啦!”夏纯美一直拜托,说是她刚买房子又搬家,存款只剩九千,再给两千就要喝西北风了。
“这样好了,你要嘛现在找别人过来接手搬,要嘛就加钱,你也不要跟我大声,搞得好像我们欺负你。”
最后她让步,终于达成协议,加价一千,请他们搬大件家具,小物件则自己来。
结果就是下坡处堆满她家杂物。搬家工人走了以后,邻居们尽兴观赏夏小姐的家当——一袋袋杂物、一个个纸箱、一捆捆书籍和笔记本。
夏小姐当真一人一件件扛上去,这情景教偏僻山城的老人家们乐坏了。
过去这群“老灰阿”长年坐在门口或路旁打苍蝇,现在终于有了余兴节目。他们有的生病双脚抖不停;有的失智频频流口水;有的坐在轮椅上,外佣在一旁滑手机;有的蹲在地上,耳朵夹烟拍苍蝇.,有的忙去敲邻居家的门,叫人出来看好戏,他们没有出力,倒是不停给意见。
“夭寿喔!啊你这样要搬到什么时候?没找男朋友帮忙吗?”
“不好咧,太重喽,你没朋友吗?打电话叫啦!”
“V系郎喔,腰会断喔!”
“一直这样搬,以后孩子会生不出来,身体会坏了了……”
夏莼美不听不看,只目视前方,汗水模糊了眼睛,腿开始发抖。
一干众生观赏夏莼美的不幸,而唯一可以帮上她的壮丁立在上方屋顶,袖手旁观,吞云吐雾,此乃张峻赫是也。
当时他其实颇感动,此女毅力惊人啊,倘若生在古时,必是练武奇才。
在搬过五趟后,夏莼美弯腰喘如狗,披头散发没形象,边扛边蛇行,只差没趴在地上,口吐白沫。
终于,一个老婆婆看不下去,发现张峻赫,朝他喊道:“唉呦,阿赫啊,你嘛好心钦帮帮她啦!”
谁?夏莼美抬头,见到救星,正要张口拜托,他先一步弹灭烟头跃下来。
她得救了?她喜形于色。
结果不是,那人没走向她,直接回屋里去。
而今想来,那回必然给夏小姐留下坏印象,难怪她的猫失踪,就怀疑到他身上。
除了知道这位新邻居没钱,张峻赫还知道她刚跟男友分手,这都是听她深夜跟某人讲电话时明白的(可能附近还有更多明白人);还有许多关于她的隐私,都是她跟猫儿深夜对话时暴露的。
太安静的地方,墙薄如纸,未和她深交,已熟如枕边人(这就是乡下地方的可怕,邻居言语如耳闻)。他还知悉她的日常作息、夜归时间、必走路径(因为她的形迹太固定),如要伤她,伏一隅伺机攻击,易如反掌。
他合上书,掷向墙壁,分毫不差地落在下方木几上,他在客厅长椅上躺下,望向屋顶塌处。金色日光从破瓦细缝间射入,凝视那束莹莹日光,脑海想起正在哭界的夏小姐,想像她的处境,就想起她一双小眼睛,那么小还一直哭,要是眼皮哭肿,那双眼睛岂不更迷你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
这夏小姐看起来没啥大脑,又刚好失恋,正是脆弱时,他知道胡医师正努力亲近她,但她似乎没兴趣,即使她现在很需要人保护,在陌生地方急需要依靠。
张峻赫想着,她愚蠢才会买下那间房子,这点相信她很快会明白。撇开住在空置两年的事故屋不说,房仲八成没告诉她那间屋子会漏水,后面紧连山林,雨势大时,排水孔很容易被冲击下来的落叶和泥沙堵住,屋顶积水要好几天才会排光。她一个女人有办法处理吗?
她知道住这种四十几年的老房子,不懂一些修缮房屋的技术,时而找人修补屋墙或漏水很烧钱吗?更甭提住山区,蛇虫鼠牺有多吓人,她这个城市憨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逃回台北。
不,说不定已经准备放弃。
听她刚才哭得那么厉害,八成已经撑不住了吧!
另一头,夏莼美发泄完,终于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那就这样吧,让痛苦做个了结。
她拿起手机,传讯息给康胜斌。
我原该你了。
彼端,收到简讯的康胜斌大乐。
她要回来了?赶快回讯问她住哪,他要去接她——且慢,还有第二封传来。
但我不要复合,我们还是分手吧。
康胜斌崩溃,想把手机吞下去自尽给夏莼美看。
传完讯息,夏莼美放下手机。管劈腿男多痛苦,她已是自顾不暇。
她抽来枕畔的丝巾,卷成长条状。除了面对现实,回到康胜斌身旁,还有另一个选择。
她站在床上,将丝巾朝气窗横杆比对,有种死了就不用烦的念头,还有死了让康胜斌和刘心蕾后悔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