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臭日本鬼子!”啸泉一回到家就怒骂出声,并发泄似的扯下领带摔在沙发上。菊生本来在看书,听到他烦躁的声音诧异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啸泉?”最近他好像总是早出晚归,而且有些心浮气躁,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菊生突然担心起来。
“没什么……”
啸泉不希望让这些世俗的烦恼打扰到菊生,但话音未落,菊生立刻用半嗔半怨的眼神看著他说:“你又这样了,难道我真的这么不值得信赖吗?”
啸泉沉默了半晌,突然一把把菊生拉进怀中,疲惫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说:“让我靠著你就好。”菊生任他抱著,无言地安慰著他。
过了一会儿啸泉抬起头来闷闷地说:“今天日本人给我下了最后的通牒,要用我的工厂生产军需用品。”自从去年美国对日宣战后,日本战事吃紧,不得不到处压榨军需物资,使中国本来就凋敝的民生更加地窘迫。
菊生一惊,他知道啸泉对日本人深恶痛绝,要他这么做简直比杀了他还残酷,他肯定是不会接受的,那么……“我宁死也不当汉奸!他们要封厂要杀人就来好了,我不怕他们!”这阵子的谈判让他受够了窝囊气,啸泉逐渐激动起来。
“啸泉,”菊生稳住他,望进他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也不怕,所以不要烦恼了,好吗?我会一直陪著你。”
“不,菊生,这种事我不要你陪,你答应我,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就当是为了我,好吗?”有不好预感的啸泉急切地寻求保证,好在父母已经远去美利坚定居,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现在他只担心菊生的安全问题。
“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到几时,这阵子我尽量拖延时间跟他们斡旋,让我父亲在美国找几个政客过来帮忙谈判,不过这远水能不能救近火还很难说……菊生,不如你住回戏院去吧?”现在的龙家太危险,随时都会被卷入祸事里去。
谁知菊生居然对他摇摇头:“我不走。”他固执的样子很是可爱,但是啸泉听了他的话只想去撞墙。“我不走,”他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要每天生活在猜测的恐慌中,让我陪著你好不好?我什么都能承受的!”
啸泉听著他真挚动情的恳求,心里豪情顿生:“也好,就让他们看看!我龙啸泉岂是卖国求荣的人!明天我就去跟他们表明态度,不成功便成仁!”
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味道,菊生不由得微微一颤。啸泉没有忽略菊生的害怕,于是拥紧他柔声说:“你不要担心,万事大不了一死。我这一生过得足够了,没有什么遗憾……”
菊生无语,因为这战乱之中朝露般脆弱的生命。但他绝对不同意啸泉看法——啸泉正当韶年,如果无辜丧命,这岂止是“遗憾”?现在国家被侵略,民族被欺凌,准不想等到王师北定中原日?此时必要的牺牲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啸泉,你答应我,无论以后遭遇到什么都不要轻言放弃生命。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他哽咽地说。
啸泉点点头,突然揉了揉菊生轻软的黑发,开心地说:“我这样算不算是‘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呢?”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菊生恼怒地捶了他一拳:“你……你敢!你要是死了,我……我……”他激动得接不下去。
“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样?想好了告诉我啊。”喜欢看他为自己著急的样子,啸泉忍住笑诱导地询问。他很好奇菊生为自己究竟会做到何种程度,而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却让菊生觉得火大。
“你要是死了,我就去灵隐寺当和尚!”菊生终于生气地脱口而出。
瞠目结舌的啸泉呆了十秒种以后狂笑出声:“老天!我尽量——不暴殄天物,菊生!”
重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振声,菊生的戏痴劲儿好似更胜以前。为了不让大家忘记自己身处国难之中,他编排上演了控诉征战之苦的新戏《春闺梦》。故事讲述一个新婚不久的女子不知自己的丈夫已经葬身沙场,对他犹自思念不已,因而积思成梦,在梦中与丈夫相会……这戏名正是化自“可知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著名的唐诗了。
“被纠缠,倒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让我来搀扶你重订鸳盟……”一曲终了,若是寻常角色的表演,观众一定会立刻鼓掌叫好,但今天所有人都被菊生的表演勾起了伤怀,毕竟日本人的铁蹄踏在上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著一声声的嗟叹,大家都心潮起伏,思国忧民起来,一时间竟无人鼓掌致意。静静地过了数十秒才有人惊觉过来,然后才是一阵如雷的掌声。
啸泉心折地看著舞台上的菊生,他的表演感染力就是这么大。啸泉想起他曾经私下里跟自己说过:“其实我有自信要观众什么时候鼓掌,他们就会什么时候鼓掌。不过,我不需要用技巧去赢得这种廉价的掌声,我要用感情和表现力去让他们忘记叫好,这才是表演!”
这就是菊生所要达到的境界了,啸泉欣慰地想。妙娟也坐在一边,不时地躲著用手帕擦拭眼泪。啸泉见状微微一哂,妙娟看他取笑自己,不服气地说道:“我就不知道你的心真的这么狠,多可怜啊……你竟然无动于衷!”
啸泉对她的抗议一点也不赞同:“喂,我哪有无动于衷啊?我可是得到了‘心灵的震撼’哦!再说了,一个大男人因为一出戏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能看吗?”
妙娟想像了一下啸泉勾勒的场景,不由得“呼哧”一声笑了出来。接著下一幕开场,两个人立刻安静下来,投入到了欣赏菊生出色的表演里去。
这出戏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让沈菊生的演艺生涯达到了最高点。但啸泉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菊生唱戏。
虽然啸泉近来被日本鬼子的威逼利诱搞得心力交瘁,但他的个性就是压力越大,越是能够从容以待的类型。他轻松的态度几乎让菊生忽略了将到的危机。当天晚上啸泉“又”被日本人“请”去谈判,最近这简直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因为每次他都能安全地回来,菊生也并未在意,但当夜啸泉未曾返家,这是以往没有出现过的状况,他这才隐隐感到事态有变。
一连数天啸泉都没有音讯。菊生著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辗转托人打听他的消息。有人告诉他说现在上海很多工厂的老板都被日本人软禁在一起,同意“合作”的才能被释放,如果反抗的话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而家人意欲探访,则必须准备一大笔所谓的“保证金”,明摆著地在绑票勒赎,很多人都让日本人压榨了不少钱财去。
菊生费尽周折才找到那个日本人的秘密会所——逸园,他决定亲自去探听啸泉的消息。那里原本是一个富商的家,他屈服于日本鬼子以后,竟然让他们用自己的房子作为据点,继续胁迫其余的商人。
他来到那幢大别墅面前,方欲问路就被——个看门的日本兵拦住了去路。
“站住!干什么的?”那人用叽里呱啦的日语叫出声,一脸轻蔑地上下打量著沈菊生。
菊生精通日语,他故意用傲慢的语气叫这个小兵带自己去见他的上司。那小兵被他高贵的气质震慑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听从了他。
刚进到大厅里,菊生不由得有些害怕——这个地方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每一步都有人监视著。他原本就没有把握的心更加惴惴不安。正当他在努力稳住心神的时候,居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菊生?沈桑!”菊生一惊,连忙转头一看。
“真的是你啊?”一个身穿日本少尉军服的年轻男子一脸惊喜地用中文向他打招呼,并且小跑过来站在他跟前。
“伊集院和臣?”菊生更加惊讶了。他望著这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惊叹世界真是太小了,“你在这里是……”抗战爆发前他们俩可以称得上是好朋友,但现在国恨家仇涌上心头,使菊生的心情有些复杂。
“好久不见了。以前承蒙你关照,感激不尽。”他向菊生恭敬地鞠了一躬。他七岁时被父亲带到中国来生活,但因为他日本人的身份,当时总是受到同龄人的排斥,即使没有人欺负他也不会有人主动和他交谈。那时候只有沈菊生肯和他做朋友,使他减轻了不少身在异国他乡的恐惧,他的中文还是菊生教的呢!对于这份恩情他一直感激在心。中学毕业后他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回国从军,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今天居然在上海不期而遇让他非常意外。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吗?”菊生冷冷地问,不管以前是多要好的朋友,但现在是日本人不对,他不愿意和眼前的家伙叙旧,“我是来找我朋友的。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带我去见他。”
“沈桑的朋友在这里?是哪一位?”伊集院和臣微微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在这里除了自己以外沈桑还认识别的人吗?
“龙啸泉先生在这里吧!他就是我的朋友。前些天被你们的人带走的。”
“龙啸泉!”伊集院和臣牙痒痒地叫出这个让他连月来头痛不已的名字。那个人的狡猾和坚韧简直让他们束手无策,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也不能使其就范。表面上,他低声下气地和他们周旋,却在一周前不动声色地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过户给了一个美国人,并且把所有原材料尽数运离上海,手脚之快,风声锁得之严让他们措手不及。这金蝉脱壳之计使整个工作小组的人员数月的辛苦付诸东流。不仅如此,他在软禁中还不停地向其他人散播抗日言论,因此他们不得不把他隔离禁闭。
“对,就是龙啸泉。我强烈要求你们释放他。”菊生没有忽略伊集院和臣脸上的怒气,但他还是要放胆一试。菊生下定决心要是出生在贵族军人世家的伊集院已经被培养成为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自己就立刻跟他决裂。
“这……”伊集院和臣面露难色。开玩笑,龙啸泉是个举足轻重、极端危险的人物,不可能轻易让他走人。而且说实话,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军官而已,龙啸泉的去留哪轮得到他置喙?
菊生静静地看著他坚定地说:“你们……何必呢?反正从啸泉身上你们是不可能捞到任何好处的,死也不能。”
伊集院和臣闻言默然。半晌他抬头对菊生说:“我可以让你见见他。”他还指望凭著跟菊生的交情让龙啸泉软化,连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肯放过。
菊生微微颔首,示意他带路。两人辗转来到一间独立的小房子跟前。刚刚靠近房门,立刻听到一阵怒骂声从屋内传来:“他妈的臭日本鬼子,又来干什么?任你们威逼利诱,老子不会上当的!你们去死吧!”
如果不是气氛场合不对,菊生简直要笑出声来了。原来无论一个人外表多么儒雅潇洒,骂起三字经来全都一个样啊!啸泉还能骂人,那就代表他人还好。菊生一直担心日本人会折磨他,看来是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还没有到需要用刑的时候吧!
别的日本人听不懂也就罢了,但伊集院和臣数日来可是被啸泉结结实实地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是这里的主力游说者,啸泉自然少不了和他接触。可是伊集院显然没有舌战群儒的本事,好几次还被龙啸泉说得哑口无言。此时有沈菊生在一旁,他显得有些尴尬。
“龙先生息怒,这次我们带您的朋友沈菊生先生来看您,请……”
“少给我来这套!我龙啸泉根本不稀罕……你说什么?!赶快开门!”啸泉的声音霎时高了八度。
伊集院和臣打开铁皮包裹的大门,啸泉就站在门后的铁栏杆里面。他双手戴著手铐,穿著一身血迹斑斑、让人触目惊心的衣服——菊生这才发现自己把日本人想得太善良了。他何尝未曾受刑?只怕已经是金刚百炼身,菊生咬牙忍住心疼。
“啸泉。”他轻唤出声,声音有些发抖,为他受到的伤害感同身受。
“我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吧!不要待在这种地方。”知道菊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啸泉怕他会受不了。其实日本人对啸泉还算是投鼠忌器的,只是随便胡乱毒打一顿了事,但是他们每天故意让他在房间里听附近的审讯室传出来的那种对别人施加酷刑的声音,希望能从心理上打垮他,这才叫难熬。
“我一定救你出来,你……你要坚持住。”菊生隔著铁栏杆握著啸泉的手,含泪轻抚上他被镣铐磨得不忍目睹的手腕。
“别为我犯险,菊生,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啸泉连忙柔声安慰他。但菊生知道啸泉没有说真话,单纯如他也明白日本人拿不到钱是绝对不会让啸泉好过的。
伊集院和臣破例让菊生待了将近半小时,他听龙啸泉絮絮叨叨地问沈菊生一些生活上的芝麻小事,比如最近都吃了些什么,晚上有没有好好睡觉,倒春寒要注意身体……他惊讶地发现这一点也不像探监,倒像是小别的情人重逢,自己呆站一旁活像个望风的电灯泡……直到伊集院和臣开始催促,他们俩的手才彼此松开。菊生红著双眼依依不舍地看著铁门被无情地锁闭。
“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菊生满含愤懑地质问眼前的昔日友人,“没有办法吗?放他出来!”他无法想像啸泉还将受到何种的虐待,光是这样他就已经受不了了。
伊集院和臣低头沉吟片刻说:“看在你的分上,我可以减轻他的刑量,不过放人是不行的,除非他同意合作。”
“我现在振声剧团唱戏,如果有任何方法能够让他出来,你就来找我吧!否则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菊生决绝地对伊集院和臣说,然后连一眼都没再正眼瞧他,迳自离开了。
菊生没想到伊集院和臣第二天就到振声来了。在他演完一折《红拂传》之后,谢幕时赫然发现他就坐在贵宾包厢里。
“你来干什么?”菊生冷眼瞥过亦步亦趋跟过来的伊集院和臣,自己迳自坐在后台休息——《夜奔》里的拂尘舞可不是——般人的体力可以胜任的。
“沈桑的戏演得很棒。”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伊集院和臣用日语对菊生说。
菊生转头看了他——眼,没好气地说:“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些吗?你们什么时候放他出来?”自己当初对他好只是出于人道的同情,并不是施恩图报,只是现在有人利用总比没有好,更何况是为了救啸泉。
“那个……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你演戏的。我们先不要说这些好吗?”面对菊生的直来直去,伊集院和臣有些发窘。
“朋友?”菊生冷笑一声,“我的朋友被一群强盗关起来了,我可不记得还有你这样一位朋友。”他素来性子宽和,难得对人冷嘲热讽一回。
“……真的很抱歉。”白天被龙啸泉骂还不够,晚上又跑来让沈菊生骂,伊集院和臣自己都觉得有点犯贱,“不过龙啸泉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本来打算和沈菊生好好地聊一聊,现在看来除了关于龙啸泉的事情以外,他完全没有和自己谈话的意思。
早上伊集院把沈菊生的事情报告给了上司浅仓,但他没想到那个家伙竟然像个傻瓜一样地去找龙啸泉,还很得意地用沈菊生的安全来威胁他。谁知他听了只是冷笑一声,淡淡地说:“我这辈子最不吃的就是威胁,你们大可以试试看。”然后一整天都拒绝交谈,甚至开始绝食抗议,他大概是不指望活著出去了。
这样的龙啸泉在他们手中简直成了一根鸡肋,对他无计可施,留下他来无用;偏偏又还不甘心就这样放了他;杀了他吧,恐怕对此次行动有害无益——毕竟他们在这里的主要任务不是杀人,更何况龙啸泉并不是那种随便可以编个理由就能让他消失的草民。
“沈桑,如果我说能把龙啸泉放出来呢?”一咬牙,伊集院和臣把定好的计策施展开来。
果然菊生闻言迅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条件?”菊生可没有天真到以为他们会无条件放人。
“沈桑真是聪明人,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浅仓大佐希望你能到‘逸园’为我们唱几出戏。只需要两三天时间而已,届时我们一定将龙先生安全地送回家。”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龙啸泉绝对不会对沈菊生的安危置若罔闻,而且名伶沈菊生为日本人唱戏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对眼下的抗日高潮肯定会是个不小的打击。无论是哪一方面对他们来说都有莫大的收益。既然不能从龙啸泉那里弄到钱,也要利用他多少捞点好处,总之不能就此白白地放他走。
菊生一听简直想把手边的茶水泼到他脸上去。要他给日本人唱戏?少做梦了!他双眼乜斜,用鄙夷眼光瞧著伊集院和臣,根本没有想答话的意思——活像他说的是爪哇语言,看得伊集院和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请沈桑好好考虑,我会每天来这里等候您的答覆。对了,龙先生从今天开始绝食抗议,我想沈桑应该要知道这件事,所以最好不要考虑太长的时间。我先告辞了。”他大概也知道再呆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飞快地溜走了。
啸泉在绝食?!怎么办?!菊生又惊又痛,他明明再三叮嘱他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难道……啸泉也会像姐姐那样离开他吗?不要!
菊生一下子没了主张。
伊集院和臣像是为了把菊生逼疯一般,第二天果真又如期到访。
“龙先生今天还是不肯吃饭。”他如同一个魔鬼,每天晚上定时在菊生耳边说著那恐怖的咒语,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让菊生心惊。
“龙先生今天开始呕吐胃液了。到时候即使我们放他出来,他也未必能自己走出逸园。”到了第四天,他愉悦地向菊生报告。
菊生听了他的话已经濒临崩溃,无法忍受的他将伊集院赶走后立刻找来妙娟和林老板商量对策。
“我要救他!可是我不能……”菊生抱著头痛苦地低吟。这几天他的日子真是只有“度日如年”才可以形容,妙娟刚刚才知道啸泉的事情,也是一筹莫展。
“怎么办厂有好几次菊生简直想答应伊集院算了,然后立刻又为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羞愧难当。他在大义和情爱之间苦苦地挣扎著,“我到底该怎么办……”他用力捶打自己的头。
不忍看他如此自虐,妙娟连忙拉住他的手劝慰他:“菊生,菊生你要冷静啊!总能想出办法的,林老板,您帮帮他呀!”
“龙先生也真是的,他这样做岂不是让亲痛仇快?”再加上日本人的那个交换条件,这简直是在把菊生往绝路上逼啊!林老板不停地摇著头,“菊生,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啸泉的脾气很倔,他……他会宁死不屈的。”菊生红著双眼摇摇头,“可是……我不能为日本人唱戏!”
“不能假意答应他们吗?”妙娟突然插口道,“等啸泉出来以后唱不唱不是由你吗?”
“妙娟,你想得太天真了。日本人不是笨蛋,菊生一天不唱,就一天不能从那里出来啊!”半晌没出声的林老板一直在考虑对策。
“怎么办……晤……不行……”林老板欲言又止。菊生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木—般,急切地问道,“有办法吗?告诉我好不好?求求您了!”
“办法倒有一个,不过菊生,这对你太残忍了,你……我不忍心啊!”林老板突然老泪纵横,颤抖著手轻轻抚上菊生的头。
“不不,只要能救他,就算是死……唉,死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比死再难十倍,我都……”菊生激动地抓住林老板的手臂,呜咽著难以竟言。可以救出啸泉让他干什么都行。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你带著铜矿水去逸园吧!”林老板痛心地——口气说完,别开了头去。菊生一愣,随即会意地点了点头,简直是毫不犹豫地。
“不行!”妙娟尖叫出声,“菊生,你要毁了你自己吗?”她不敢相信菊生竟然毫不考虑就作下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决定。
“我没有选择。”他微笑著向妙娟说,但脸上凄绝的表情令妙娟不忍目睹,“菊生……”她不知道菊生对啸泉用情之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自叹弗如。
“你这样做啸泉会内疚一辈子的。而且,你以后怎么办?”妙娟见劝不回他,幽幽地告诉他此行的后果。
“那就拜托你们千万别告诉他。至于我……”菊生停下来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我还顾得了这许多吗?”
菊生随著伊集院和臣来到浅仓大介的面前。早得到消息的浅仓看见他笑吟吟地说:“沈先生吗?真是久仰大名啊!”
菊生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我来了,请你们立刻放人。我要亲眼看著他离开逸园。不然我是不会唱一个字的。”
“那容易。不过沈先生,我们这里所有的军士都在期待您的表演,还有各大新闻媒介都在关注著这次合作,希望您不要让我们失望,哈哈!”浅仓大介得意地笑出声来。
“我会让你们满意的。现在,放人!”菊生丝毫不假以辞色,凛然的样子倒让浅仓颇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汗颜。他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煞有介事地命令道:“伊集院和臣。”
“有!”
“立即释放龙啸泉!”
“遵命。”
不一会儿菊生透过窗户看见啸泉被人抬出逸园的大门,而在菊生的通知下一早就等在门口的龙家家丁赶紧迎了过去把他抬走。
菊生吁了一口气然后笑了。他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沈先生,我们想你在星期天为我们表演,您看怎么样?”
“随你们安排吧!”菊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被软禁了几天,到了星期天的时候菊生出现在逸园的大厅里,看到除了日本人以外果然来了大批新闻记者。伴随著无数的相机闪耀著强烈的光,菊生的出现让人群骚动起来。
“沈先生,请到后园的戏台去吧!”看著莫测高深的沈菊生,浅仓大介几乎有些低声下气。
菊生摇了摇头:“就在这里,我有话要和大家说。”
浅仓大介一愣,不知道沈菊生究竟有什么打算。不过他倒是不担心,反正他是跑不了的。“你说吧!别太久了。”他认为菊生只不过是想拖延一点时间而已。
菊生端了一杯水慢慢喝下,清清嗓子望著这群人缓缓地说:“不管大家是出于什么心态来这里,我都要感谢你们想看我的戏。不过,我要在这里郑重声明,我沈菊生虽然不才,但国恨家仇无时敢忘,因此我绝对不为日本人唱戏……”话音未落,立刻一片哗然。
浅仓大介气得脸色发白,立刻挥手让电台停止转播,转身正要强拉菊生到后园,却看到他神色痛苦地捂住咽喉,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摔破了。
“沈桑你……你做了什么?!你喝的是什么?”伊集院和臣连忙赶上来查看。菊生摇摇头不再理任何人,喉咙处犹如灼烧般的感觉让他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站在戏台上了,他一下子痛急攻心,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所有的人看著这意料之外的一幕,都惊呆了。
等伊集院和臣清醒过来,他赶紧遣散众人,招来一个军医为菊生检查,那军医看了看菊生,又看了看地下的水杯,慢条斯理地伸一指蘸了一点残留的液体一闻,然后放在舌头上一尝说:“是高浓度的红铜溶液,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他的声带要毁了……”
“该死的!”浅仓大介挫败地诅咒出声,现在他们手上又多了一根鸡肋。想不到这个沈菊生比龙啸泉还要难弄,让他偷鸡不成倒蚀把米,还不知道那帮记者会把这件事写成什么样。
“浅仓君,”伊集院和臣扶著菊生让他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痛得冷汗直冒的样子,心中一阵不忍——他没想到外表看似柔弱的沈菊生竟然性烈至此。他说什么也曾经是自己的恩人,“这……这怎么办?”
“先关起来。”浅仓恨透了让他丢脸的沈菊生。但伊集院却没有行动。“还愣著干什么?”浅仓不解地催促。他已经被姓龙的和姓沈的搞得食不下咽头大不已,他现在得忙著去封住那些记者们的嘴。
伊集院和臣默默地扶著沈菊生离开了逸园的大厅。但他在心里却暗自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惊的决定。
数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将菊生送离了逸园。
“我们……还是朋友吧?沈桑。”把菊生带到安全的地方,伊集院和臣站定在原地说出连日来一直放在心上不敢说出来的话。
菊生口不能言,只能用带著担心和疑惑的眼神望著他。
“你曾经帮过我,我不能恩将仇报。浅仓不敢得罪我父亲,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保重了!”伊集院算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况且沈菊生的人都已经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看样子恐怕以后再也不能指望沈桑和自己来往了,他突然有些惆怅。
菊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表示什么,转身离开了。伊集院看著他颀长纤细的身影一瞬间就被黑暗吞噬,突然心中一紧。
百折千磨情不改(中)
菊生独自踯躅在龙家家门口。夜,已经深了。他按下门铃,等很久以后才有人来回应。老管家打开门一见是菊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以客气但生疏的口气告诉菊生说他要去向少爷禀报一声才能让菊生进家门。虽然不解,菊生还是站在门外等待著。
好一会儿管家才再度出来。他领著菊生来到了啸泉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只听啸泉有些漠然的声音隔著房门传了出来:“让他自己进来就行了。兴伯,你先去睡吧。”老管家应了—声离开了。菊生轻轻地推开门,在微弱的台灯灯光下,啸泉魁伟的背影站在窗前,看来他已经恢复了,菊生心里一阵欣慰。可是他为什么不转过身来?
菊生莫名地感到无助。此时他好希望能够轻声呼唤啸泉看看自己,然后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中寻求慰藉。但是他想起几天前试著发过一次音,那粗嘎破碎的丑陋声音吓坏了他。不敢出声,菊生只好无声地祈求啸泉能够自己转过身来。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呆站著。不知过了多久,啸泉慢慢转过身来用研究的眼光看著菊生,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平时温暖的笑意和醉人的温柔。虽然他是在微笑没错,可是菊生觉得他怪怪的,莫测高深的样子让他感到非常地不安。
“无论如何我得感谢你,菊生。”审视了一会儿,啸泉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是陌生的疏离与冷漠,还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嘲讽,“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菊生敏感地发觉了异样,他迟疑地站在原地。见菊生不动,啸泉趋身向前粗暴地一把将他拉进怀中然后毫不怜惜地吻上他的唇,那力道之大仿佛要把菊生揉碎。
“……!”感到疼痛和屈辱却无法出声,菊生只得努力地推拒他的侵袭。谁知啸泉根本不顾他的意愿,用蛮力将他困在怀里继续肆虐。
“丝!”啸泉突然吃痛放开了他。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丝殷红的血迹从啸泉的嘴角流下来。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菊生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迷惘。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是平时的啸泉!
啸泉的眼神瞬间变得很可怕。他伸手在唇边一抹,玩味似的看著手上沾染的鲜血,然后眯著眼睛盯著菊生,伸出舌头缓缓地舔去那血迹,好似一个嗜血者在品尝佳肴。菊生因为他邪邪的眼神和动作而感到恐惧。“看来我太著急了。”啸泉用危险的语气轻轻地自言自语。
不容菊生逃开,啸泉再次抱住他拥吻。这次他用温柔强迫菊生松口,舌头随即挤进他的嘴里挑逗,菊生甚至尝到了那腥咸的味道。“我的血……滋味如何?”
从菊生的口里撤离,啸泉顺路而下。敏感的地方被一一挑起热情,强忍住呻吟的菊生只能重重地咬住下唇,他死也不要发出一点声音!
“啧!只是这样就站不住了吗?”啸泉摇著头打横抱起已经摇摇欲坠的菊生向卧室走去,“变轻了,你的日本朋友难道没有喂饱你?”充满嘲讽的口气十分明显,可惜菊生已经神志迷蒙,没有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什么。
接下来啸泉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折腾菊生,没有温存毫不留情……菊生在啸泉营造的似是爱似是恨的感觉里无所适从。身体遭受的剧烈痛楚让他眩晕,他已经无法去考虑更多的事情,只能像个人偶一样听任啸泉摆布。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经验让他了解到一个事实:这绝对不是做爱,而是一种最为屈辱的惩罚!但是,为什么?!
“呜……”终于到了两个人都筋疲力竭的时刻,坚持不肯喊叫出声的菊生下唇早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那汗水、泪水和血迹交织的脸孔在余韵中微喘的样子看在啸泉的眼里竟是说不出的妖艳——那分明是一座血与官能建造的迷宫!他闭了闭眼甩开眼前的诱惑。
“看来你除了出卖尊严以外还没有下贱到出卖肉体。”啸泉披上睡袍坐起身来,强迫自己不带感情地说出这些恶毒的话。菊生一听诧异地抬头望著他。
“你不应该再回到这里来的。我一点都不感激你救了我知道吗?不感激!”啸泉忍不住吼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菊生会为了救他而向日本人低头屈服?那天他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家人立刻向他报告说菊生为了救他去给日本人唱戏了!这叫他如何自处?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死在牢里!“向日本人卑躬屈膝,你这样也算是救我吗?别指望我会领这种情!”
菊生的脸霎时变得雪白。啸泉误会他了!这就是他如此反常的原因?但可怕的是自己竟然无法辩解,也不能辩解!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菊生呆住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解释吗?该死的你为什么不解释?!”看菊生默不做声,以为他无可否认,啸泉对他奴颜事敌之事再无怀疑,失望之余气急败坏,他“砰”地给了刚刚撑起身来的菊生一拳。眼看菊生被揍得自床上跌下。
匍匐在地板上,菊生觉得自己的身心都疼得仿似要碎掉一般,他连逃开的力气都没有。站在菊生的旁边,啸泉睥睨著脚下一脸苍白的他。“哼,我看婊子未必无情,戏子无义倒是不假。我知道你一向以演技高明自居,不必在我面前表现了!”为了不使自己对他心生怜惜,啸泉继续讲著这伤透人心的话,仿佛在说服自己厌憎他。
“不要这样对我,啸泉,你——定会后悔的!”菊生在心中疯狂地呐喊,但他只能跪在啸泉脚边,伸手抓住啸泉睡袍的下摆,悲凄地望著他,清秀的脸上血泪交错。
菊生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几乎让啸泉崩溃。为什么他还能有如此纯洁无辜的眼神!该死的!那可怜的样子差点让他想不顾一切地再次拥抱他,安慰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一样爱他……啸泉用力甩甩头,将这个念头狠狠地抛开。这只不过是个贪生怕死、鲜廉寡耻的戏子罢了!他根本不配让自己付出感情!
“天亮前你最好滚出我的屋子,否则我不保证以后不会继续折磨你。”或是继续……爱著你。这才是他最害怕的。啸泉说完甩开拉著他睡袍的手,硬生生地忽略掉那锥心的痛楚,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地上的菊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菊生毫无遮蔽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任泪水无声地流淌著。好倦好倦……泪流干了,心也就死了吧?真想就这么睡过去……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等菊生醒来,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冷风习习吹在光裸的身上,寒冷如冰。原来就算是春天的夜晚也并不温暖呵!他艰难地挪动疼痛不堪的身体,木然地取过散落的衣物慢慢穿上,然后忍著剧痛挣扎著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啸泉的房间,走出龙家的大门……
沈菊生·四月·《红窗月》梦阑酒醒,囚循早过了清明。
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
银笺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
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那些好听的话都是假的吗?为什么我会深信不疑?那些可怕的话都不是真的,可是为什么我听了还是会心碎?)龙啸泉·五月·《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如果一切都是场梦,我只希望能够快快醒来——因为,我要清醒著重新爱你一遍。哪怕我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龙啸泉。六月·《霜天晓角》半空烟雨,织就黄金缕。
一带翠川寒遍、放眼望、新凝绿。
不消莺燕语,清风无意绪。
瑶瑟洞箫音绝,哪堪说、知音寂。
(高山流水觅知音,梦里犹待子期魂。菊生,我需要你。)沈菊生·七月·《王孙游》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物是人非事事休,啸泉,你知道吗?)龙啸泉&沈菊生·八月·《中秋拟古》八月菊已黄,清阴月未现。漫言叙相思,何处得团圆?
凄凄孤雁过,愁眉任长敛。肠中车轮转,箫管不能言。
所悲不见思,何以致拳拳。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龙啸泉·九月·《采桑子》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菊生,你还好吗?请快回到我身边。)沈菊生·十月·《风景》你在窗边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月光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啸泉,我病了。很难受。)龙啸泉·十一月·《SuddenLinght》Youhavebeenminebefore往昔你曾属于我Howlongagolmaynotknow多久前我已然忘怀Butjustasthesmallswallow’ssoar但当那小燕子高飞Yourneckturnedso你的螓首微偏Someveildidfall面纱滑落Iknowitallofyore我想起了过往种种(我可以吗,菊生?再见你一面。)
1942年秋·上海淅淅沥沥的雨在窗外交织成一张忧郁的网。龙啸泉轻啜了一口酒,用手爬梳了一下头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果然如此……望著窗外—片灰白的景致,他突然发现了深秋的底色是灰白。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街道,灰白的树木,灰白的,在雨中飘零的柔弱白菊……菊生。啸泉在心里默默地念这这个日日夜夜啃噬他心灵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和歉疚总是很轻易地就淹没了他,让他不能呼吸,让他心痛逾恒。“对不起……”低低地喃喃自语减轻不了痛楚。
菊生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什么?你把他赶走了?你……混蛋!那是妙娟在得知菊生被释放后过来看他时对啸泉说的话。那也是啸泉这辈子经历的最最晦涩苦闷的一天,听了妙娟石破天惊的真相,他额汗涔涔而下,身子发颤。回想菊生那天的确是一言未发……他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那清朗干净的声音吗?
为什么?妙娟含著泪问他。菊生为了你永远也不能再唱戏了……你竟然没有好好珍惜他?!
啸泉懊丧欲狂。老天!自己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这之前他也发觉菊生并没有在振声唱戏,可他自以为是地断定是菊生没脸再继续唱下去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最后妙娟是哭著向他吼出声的。“除非是带著菊生,否则以后我也不再见你!”
咎由自取,众叛亲离。啸泉想著这再合适不过的八字考语。但是自己犯下的错误竟然要让菊生承担后果,啸泉自觉百死莫赎。
菊生的消失让他每天生活在悔恨和恐惧之中。他怕,怕菊生想不开,那样的状况足以令任何人绝望;他怕菊生穷困潦倒,那天夜里他是身无分文地逃出龙家的;他怕菊生会自暴自弃,他曾经不止一次在噩梦里看见菊生投靠了张宗远……然而他最怕的、是菊生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不是因为对他的伤害,而是因为他居然没能信任他!
所以,尽管菊生的行踪并不难找,啸泉却没有勇气去见他。不久前他得知了菊生的住处,但一次也不曾上门去找过他。他甚至不敢派人去打探他的近况,生怕亵渎了他。可是他想悄悄看一眼菊生的念头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只要看他现在怎么样了,一眼就好!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啸泉抓起外套就往屋外走去。走出大门他发觉雨势渐渐小了。一个拉车的人在不远处的树下避雨,他草帽戴得低低地似乎在打盹,看起来是没有什么生意。啸泉怜他风雨困顿,于是原本不打算坐人力车的他开口唤那人过来。
“到闸北。”他坐进车内简短地说。那人听了一呆。啸泉以为他嫌远不愿意拉这趟生意,“去吧,我给你双倍的价钱。”车立刻在颠簸中行进起来。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啸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菊生身上。如果能够见面,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够满足于偷偷看他一眼。但他没有脸见菊生呵呵!
到了啸泉指定的地点,车夫放下他。啸泉付了车资后对他说:“你在一边等等,我说不定呆会儿还要坐你的车。”他没有可以见到菊生的把握。那人含糊地应了一声拉著车走开了。
啸泉走进一个又窄又潮湿的小弄堂里,那充斥的怪异气味让他不适。早有心理准备菊生会因为他的错待而受苦,可是真的看到这样的状况,啸泉的心还是狠狠地纠结著。他看到了那间房子一一低矮的屋檐和粗糙的土墙。
门窗紧闭,菊生好像不在家。啸泉有些失望,但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抑制不住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他冲出小巷隔著马路远远地向那个还在等他的车夫挥手,口里对他喊道:“这附近有没有锁匠?给我找一个来!”那车夫愣了一下没有反应,“我……我的钥匙丢了。”啸泉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疑,但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迟早会更加疯狂。那车夫随即没表示什么迳自去了。
不——会儿来了一个老锁匠。老头打量著要让他去开锁的啸泉,此时的啸泉非常感激自己顶著一张看似非常诚恳的脸。其实以他的外表气质,老头打死也不相信他住在这里,但是他看啸泉不像是要作奸犯科的样子,而且他也没兴趣得罪他,最重要的是这间简陋之极的破屋子应该没有什么好觊觎的吧?于是老头依言替啸泉打开了房门。
屋里同屋外一样简陋,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啸泉走进去,一股霉湿直冲鼻端。除了这个味道没办法消除以外,菊生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啸泉抓起他挂在椅背上的青色粗布衣服,低头凑上去体会著那稍嫌粗糙的质感。熟悉的清新味道赶走了异味,啸泉的眼眶顿时一热。环顾四周,桌上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漂亮小花儿兀自盛放著,土土拙拙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啸泉伸手轻抚上那纤细的花瓣,柔嫩的触感像菊生的唇。他用屋里惟一的水杯倒了一杯水,慢慢喝著,这样就像在吻著菊生了。他东转转,西摸摸,仿佛这斗室里有著挖不完的宝藏。
啸泉知道他这样做很变态,但他无法停止。然而在他看到菊生的床头放著一部未编完的话剧剧本时,他更止不住的是眼中潸然而下的泪水。不愧是他所爱的菊生!纵然遭受不公平的对待,纵然失去所有,但他没有如自己想像的绝望、潦倒和自暴自弃,在逆境中他似乎活得更积极,更充实,更高洁。
啸泉为他心折得几乎要自惭形秽了,但他也隐隐有些不安——看起来菊生并不是那么地倚赖于他呵!没有了他,菊生一样过得很好的样子。如果菊生不再需要他……啸泉的心里一阵著慌。别傻了,他不恨你就该偷笑了。怎么可能还……他苦笑著提醒自己。
怕菊生突然回来,啸泉不敢多待,匆匆地收拾了一下离开了菊生的房子。
但这只是啸泉偷偷潜入菊生家的开始。
仿佛被下了蛊,啸泉总是不由自主地三天两头往闸北跑。每次都想是最后一次了,可是事到临头他又会管不住自己,他甚至把钥匙也弄到了手。但他当然只敢挑菊生不在的时候去,只要在他的屋里坐坐,感觉到他的气息和痕迹,啸泉就能感到好一阵子的安心和满足。他频繁地出入,连那个车夫都知道要在他家门口等生意了,大概是因为啸泉每次都会给他丰厚的报酬。
又一次放纵自己僭越妄为,啸泉来到已经熟稔了的地方。上次他来的时候大著胆子替菊生的小花儿浇了些水,因为那花盆里的土看起来都快干裂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觉?
这次他看见菊生的小桌子上多了——部旧旧的电唱机——八成是他买回来的二手货。虽然菊生不能再唱戏了,但他喜爱音乐的天性想来是不会变的。啸泉看了看唱片,果然最多的是京剧,然后是西洋音乐,克鲁索的歌剧之类,甚至还有周璇的唱片!啸泉从不知道菊生是周璇的歌迷,他漾开了一个微笑。看来菊生还有许多方面是他所不了解的。而菊生自己灌录的唱片却不见一张,想到这里啸泉心里一痛,他一定是怕触景伤情口巴!
落寞地四下张望,啸泉这才发现桌上那盆俏丽的小花不见了,换上了一盆淡雅的文竹。花盆下好像还压了一张纸条。他连忙探过头去一看,只见纸条上菊生挺秀的笔迹写著:“梁上君子敬启:吾居也陋,奈何独蒙阁下垂青。想君子替在下莳花,谅是雅人,但求君子为所欲为之际勿伤花草性命。向来之花名唤非洲菊,喜旱厌水,现已因积水过多沤渍而亡。今念文竹初发,恳请务必高抬贵手,切切!”
啸泉瞪著这篇奇文,半晌合不拢嘴。菊生发现了!他竟然发现了!怎么办?!不知道他有没有猜到是谁?瞧他这文章写得,“但求君子为所欲为之际勿伤花草性命”,敏感的他一定早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碰过,可是他仿佛知道来人并无恶意,一直隐忍不发,现在大概是因为小花的凋零而忍无可忍了吧!文句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嗔薄怒,让啸泉又怜又爱。
他敢打赌菊生已经猜到是谁三番五次地偷潜入他家。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在暗示他应该鼓足勇气和菊生见面?啸泉终于醒悟自己总是一个人在那边揣度菊生会如何如何地怨恨,却从来不敢真正面对他,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菊生大概还在怨著他吧?如此懦弱,怎么可能得到菊生的谅解?!
想通了这一节,啸泉决心在这里等他回家,然后当面向他请罪,无论菊生给他什么样的惩罚,他都决不皱一下眉头,就算菊生不肯原谅他,也是他应该承受的现世报。
可是啸泉一直等到夜深人静,菊生却迟迟未曾出现。难道———这些日子不是自己在避著菊生,而是菊生在避著自己?啸泉久候菊生不至,突然省起这些天来从未与他照过面,这也太蹊跷了点一一难道菊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来不成?疑云重重使他更坚定了守株待兔的决心。
然而菊生始终没有返家。到了夜里,窗外又是秋雨绵绵,点点凄清让人愁思暗生。啸泉等得倦了,趴在桌上打起盹来。他迷糊中他仿佛看到菊生轻蹙眉头,满含悲伤地对他道别。“衔恨原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再见了啸泉,我不怨你……”说完他转身慢慢走开了。啸泉想跑上去抓住他,却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
“不!菊生,不要走!”他大叫一声醒来,惊惧不已,整个额头上都是汗水。这个可怕的梦触痛了他第六感的某根神经,啸泉想也没想就直接冲出了菊生的屋子。
跑出窄小的弄堂,他看见在冷落的马路上,歪斜的街灯下停著一辆他很熟悉的黄包车,破旧的车身在风雨飘摇中看起来不胜寒苦。啸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个车夫!老天!难怪菊生不肯理他,他根本就是瞎子兼麻木不仁!他赶紧冲到那辆车跟前。
一个人蜷缩著靠在车里,用草帽遮住了脸,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了深秋的寒风,他似乎在微微发颤。啸泉一把掀开那顶骗了他许久的草帽。
“菊生……”还没来得及从找到他的震惊和狂喜中恢复,啸泉就发觉事情不对劲。
菊生绝美的容颜上泛著不正常的红晕,瑟瑟发抖的身躯不停地努力蜷著,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啸泉碰了碰他的额——那热度吓得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立刻脱下外套裹住菊生的身子,拉著车疯狂地朝最近的医院跑去。到了医院菊生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啸泉像发疯似的紧紧抱著他,还失控地威胁那个睡眼惺忪的急诊医生。
“赶快医好他,你要是胆敢让他有个好歹你就完了!”他杀气腾腾的样子把那个老医生的睡意吓到了九霄云外,他赶紧召集人手救治菊生。
急性肺炎并发支气管炎,如果再晚一点就回天乏术。菊生大概是一直在雨里苦候啸泉出来而受了风寒,再加上他最近身体又不是很好,所以病情来势汹汹。他虽然坚强,但说什么以前也是大家族里的少爷,从不知道“贫困”为何物的他在这段日子里真是吃尽了苦头。一个伶人失去了最珍贵嗓音,不仅只是让他不能再唱戏这么简单,更现实的是他还得咽下痛苦去为生汁而奔波。啸泉的误会又让他蒙冤不白,愁闷欲狂,简直是雪上加霜。身心两方面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如果不病倒那真是铁打的人,菊生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好……冷……”经过急救却仍然高烧不退的菊生在昏睡中发出呓语。啸泉一听他那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嘶哑声音,心仿佛被千万根针扎著一般。他抓住菊生的手紧紧握著。好热!他连呼出的气都带著高热。那医生说今天晚上是危险期,如果不能度过这高烧就麻烦了。
“啸泉……不要!”菊生似乎在做恶梦,声音听起来破碎不堪。高烧里最真实的胡话让啸泉愧疚得无地自容,“啸泉,我没有……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不能再唱戏了,你知道吗?但是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你赶我走,不能唱戏……我活不成了,可是我发过誓不轻生的,不能轻生……可恶……没有力气……好累好冷哦……如果你能抱著我就好了……我喜欢你抱我,不过不要像那天那样,你不是最怜惜我的吗?”
“我不是故意要你发现我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知道你会坐我的车。你瘦了哦啸泉,拉起来和那些脑满肠肥的讨厌鬼都不—样……不一样……我声音难听不爱说话,他们就欺负我……说我是哑巴。我不哑!”
“为什么只敢偷偷摸摸地去我的屋子?你这个胆小鬼!哼!我恨死你了!!我要狠狠地敲诈你的车费!”
“不不不,啸泉,我不恨你,快来看我啊!我可能就要死掉了……我知道你不来我一定很快就会死掉的……”
“菊生!”啸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从来未曾明了菊生竟然是这般毫无保留地爱著他,而他也不敢想像菊生到底为他受了多少苦!心疼地低头覆上菊生还在喃喃不休的嘴唇,啸泉温柔小心地吸吮舔舐著,只想抚平他曾经受到的伤害。
“唔……”无意识地娇吟自菊生的口里泻出,浓腻得使太久没有碰他的啸泉立刻和他一样浑身发烫。知道自己现在的念头像禽兽,但是啸泉不愿停止。如果菊生就此不再醒来,如果这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温存,啸泉不想留下遗憾——上次的经验坏得就像噩梦。这次他要最温柔、最热情地拥抱菊生!
昏睡中的菊生柔顺而配合,啸泉很轻易地除去他身上的所有衣物,然后他脱去自己的,掀开被子躺下来抱住菊生炽热的身躯。肌肤相贴的触感似乎让菊生很满意,不再呓语,他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样带著信任和安心依偎著啸泉。
百折千磨情不改(下)
啸泉毫无睡意地紧紧抱著沉沉睡去的菊生,虽然他的身子还在发热,但已不如刚发现他时那么烫得惊人。爱怜地拨开他汗湿在额头上的发丝,啸泉轻轻吻了一下那近来变得清瘦的脸颊。他知道老天大概已经把怀里人儿还给他了,除非是他醒来以后不愿意原谅他。那没关系,只要他们俩都活著,他们就还有—辈子……
眼见天蒙蒙发亮,啸泉悄悄地起身著衣。感到失去身边温暖的菊生不安地嘤咛一声,啸泉立刻轻抚他的头安慰著他。仿佛魔法一般,菊生再度安静了下来。
天色大明之后医生来巡房时说菊生的情况暂时是稳定下来了,看样子今天能醒来,但还需要细心地观察和调理,近期造成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使他容易产生许多危险的并发症。啸泉趁著护士给菊生打针的机会溜出去打电话叫家人送来一些必需品。没过多久管家兴伯就迅速地带来一切啸泉能想到的东西———衣服、食物、日用品……啸泉用轻柔的动作为菊生换上干净的衣衫,然后坐在床边一直握住他的手。高烧的红潮褪去以后他的脸上是一片我见犹怜的苍白。啸泉想起那天晚上,菊生也是这么苍白著脸无声地恳求自己,又想起当初他们在翠微居时自己说过绝不负他……想到这里啸泉的自责达到了他可以忍受的极限,下—秒他忍不住抽出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那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甚是清脆响亮。
“嗯……”啸泉的举动惊动了病床上的菊生,他低低出了一声。啸泉赶紧又握住他的手,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抖动的浓密睫毛,一颗心砰砰直跳。
菊生缓缓地睁开如水的双眸,高烧和昏睡让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看见啸泉的俊脸近在咫尺,他轻叹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我又做梦了。”啸泉一听将脸凑得更近,接著在他额头上迅速地亲了一记。
菊生一呆,本能地就想伸手抚上额头,但这时他才发觉手被人牢牢地握著。
“啸泉?!我……咳咳!”脑袋里一阵糊涂,眩晕再度袭来,胸口也闷得透不过气。菊生闭了闭眼撑过这阵难受,脸色愈加发白。
“嘘,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等病好了,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啸泉在他耳边低柔地说,不舍地看著他痛苦的样子。
“啸泉!”菊生突然清醒了,他奋力支撑著坐起来,激动地一再叫著他的名字,“啸泉……”他毫不考虑地投进啸泉的怀中,滚烫的的泪水迅速濡湿了啸泉的衬衫。
“菊生你……”啸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只是直觉地紧紧抱住他轻颤的温热身子,瞬间奇迹般地有一阵幸福和充实盈满了他的心。一转念怕他有什么不对,啸泉握住菊生的双肩让他面对著自己,看见他脸上斑驳的泪痕让啸泉心痛,“菊生,你还好吗?”
只见菊生缓缓地摇了摇头:“好痛……身上……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啸泉一听想起昨夜的纵情心里暗叫惭愧,连忙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别说话,好好躺下吧……”看菊生一点都不想离开他怀抱的样子,啸泉受宠若惊,“这样好不好?你躺下来闭上眼睛,我在这里陪著你。”啸泉只好坐在床头当他的靠枕,菊生这才肯听话地躺下来靠著他闭目休息。
“为什么这么久……我等得都快放弃了……”菊生轻声低喃,嘶哑的声音里透著疲惫和哀怨。啸泉的心仿佛被狠狠地划了一刀,他的手轻轻抚上菊生的颈项。
“我……我不敢。对不起,全是因为我……你要怎样罚我都行,只是……千万别不理我!”知道菊生在责怪自己迟迟不敢面对他的事情,啸泉顿时愧疚得无以复加——在菊生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因为害怕而躲进了龟壳里。
菊生柔柔地叹息了一声:“我从来都没有生你的气,啸泉。永远不会的……那只是个误会,我……我早就不怪你了。”虽然当时是很心碎,很酸楚,但是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生啸泉的气,更没有想过惩罚他什么的。
听著菊生喑哑的声音说出这无怨无悔的话,啸泉不由自主地搂紧他,低头将脸埋在他柔软的发堆中低低地说:“我愧对你。我是疯了才会对你疑神疑鬼。居然忍心打你,居然让你跪著求我……那样地求我……在你为我做了那样的牺牲之后!”每每想起菊生当时卑微凄楚的样子啸泉就自责得不能自拔。他抬头忍住决堤的情绪。
“都过去了……你还活著,我也还活著,这样就够了。”听出啸泉话中的哽咽,菊生闭著眼睛向后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正好接到他眼中滚落的热泪。
这个时候竟然反而要菊生来抚慰他!
啸泉觉得自己真是无能到了极点:“嗓子……还会疼吗?”这将是啸泉心里一辈子的伤,也是菊生对他爱意最明显的表达。
菊生摇摇头,他居然在微笑:“早就不痛了。其实铜矿水甜甜的,一点都不难喝。效果……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好。”他仿佛谈论天气般平静地用这件事来说笑。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真相?你应该告诉我的,然后看我当场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啸泉为他的痴傻而深深震撼。
“我当时的声音根本不能听,而且……而且我……我怕说了以后你会良心不安。”菊生有些踌躇地说。
啸泉的反应是重重地吻了他的鬓边一下,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老天!在我那样野蛮地对待你之后,你居然还认为我良知未泯!”啸泉真的无法不爱他!他突然发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菊生!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知道菊生不能再登台对他而言是多么的残忍.但这个既定的事实已经无可更改,啸泉决定竭尽全力地去好好爱护他,珍惜他,不再让他受—丝一毫的伤害。
“我……可以这样要求你吗?一辈子在我身边?”菊生不确定地轻问出声。
“你可以!你可以的!世界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资格!”菊生对他实在是太仁慈了,不过这让啸泉明白了他们俩是彼此需要的。
“你说的哦!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菊生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事物能超越啸泉在他心中的价值。失去戏剧他尚可以偷生,但失去啸泉他绝对活不了!
菊生紧靠著啸泉温暖的胸膛含笑睡去,啸泉拥著他也在心满意足中渐渐合上双眼,临睡前他忽然模糊地想起自己终于可以去见妙娟了……等他们醒来的时候,不一定会是好天气,前面的路也不一定平坦无波,但只要两颗心紧紧相伴,便无所畏惧。
拾梦痕之番外篇思菊赋——
龙啸泉写情书上篇·九张机第一封信一张机,秋岚清冷损花枝。梅魂梨蕊浑不似,独立寒霜,自有标格,何惧花开迟。
菊生:你好吗?我不太好——因为你不在我身边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在那边过得怎么样?现在的你该是徜徉在巴黎的歌台舞榭之间了吧?相信铁塔、凯旋门、卢浮宫或是巴黎圣母院之于你来说魅力远远是及不上歌剧与话剧的了。西欧的确是研究现代戏剧的好地方,所以我甘愿忍受这刻骨相思也不愿意阻挡你的脚步。你喜欢就好,只是……在偶尔的片刻闲暇里,你可曾想起过旧乡日夜思念你的人?
为你写了一阕词,今天先奉—上这九分之一罢。刚刚忽见菊花盛开,才惊觉已至九月。蓦然想起曹公的《问菊》,自觉不得我心。“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孤标傲世谁谐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唉,菊生,想秋菊自成标格,自有风韵,何需“偷”、“借”那梅魂梨蕊,这样不光彩的字眼,简直近于诬陷栽赃了……更何况万花争春,秋菊又何需锦上添花?既然是“一样花开”,又何必计较它早与迟?只要得遇知音,纵然在深秋隆冬亦是温暖如春啊!
因你不在身边,我变成牢骚满腹酸丁—名,望能博你—哂。
你身在异国,—一切要小心,尤其你经过那次大病后一直身体不佳,千万千万要保重知道吗?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插翅飞到你身边——很可笑吧,这样的傻话我也能说出口了,看在我为你痴傻的分上,一定要为我保重哦!
顺祝秋安!
啸泉第二封信二张机,白云初晴塞雁飞。南塘不见垂莲子,伯劳依旧,乌柏不老,寂寞无人知。
菊生:你好吗?上次你的回信让我反覆地看了不下二十遍(说不定还不止,我终于没有无聊到去数)。看到你学有所成,我也非常欣慰——以你我的分离作为代价,岂能白费?其实欧洲戏剧和中国戏剧都有自身的缺点,都需要改良,经过你这样一番实地考察,相信你回来以后一定会有所突破的。
今天楚燕燕又到家里来骚扰了——别皱眉,她知道你不在,特地来拜托我替她向你说媒的。我怀著非常……呃,复杂的心情支走了她。想当初你还在振声挑班演出的时候她还叫家里丫头来请过你去陪她吃饭呢!你不知道吧?不过她家丫头不认识你(居然还有这等不开窍的小丫头),错把我当成你了,我当然毫不犹豫自作主张地替你拒绝了她。呵呵,她完全不知道真正的“沈菊生”应该是怎么一副天人模样呵!
另外还有朱总长的老婆也不停地向我打听你的行踪。菊生,我一直在奇怪,梨园里大多数的伶人明明都很洁身自好,为什么这些女人却把你当成可以随便欺辱的戏子?!她们根本不知道我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态去跟她们周旋的!她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真挚地、刻骨铭心地爱著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为他牵挂、为他酸楚又是什么滋味……巴黎的深秋另有一番风韵,凡尔赛宫该是个好去处。听闻你的下一站是英吉利,届时我这一寸相思不仅要飞跃亚欧大陆,还要飞过多弗海峡呢!好在它并不很宽,一定能够飞到你身边……顺祝秋安!
啸泉第三封信三张机,西风络纬鸣凄凄。寒衾不许愁人睡,桐阴有月,残星数点,无语问添衣。
菊生:你好吗?初冬的英国会很冷哦,一定要注意好保暖知道吗?
在莎翁的故乡,在伊丽莎白剧院,在干草市场,在皮卡迪利广场……你必定是兴奋不已吧!想像你的样子,一定又是那分让我一见神移的痴狂劲。
这边倒是无甚变化,只是想你已经成为了每天必做的功课。偶尔按箫却总是不自觉地吹出那首《阳关三叠》,何时身边能有你静坐聆听我的箫声呢?那样我一定能够吹出全世界最最愉悦的曲调来。只是憾恨你再也无法与我唱和……提起这个,你又要怪我放不下了,可是我如何能将它放下呵!那是你对我的爱……你写的新剧本构思很巧妙,只要在细节处稍加琢磨必定是出好戏。
快到新年了,街上热闹得可以,可是我觉得自己竟然身处在惊天动地的寂寞里……不想问你何时回来,只要你快乐就好。
顺祝冬安啸泉第四封信四张机,风雨潇潇芭蕉湿。强对樽前新醅酒,愁肠易醉,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菊生:你好吗?过年了,但是我想你在英国可能没有什么深刻体会吧!
还记得那年过年赵家强迫你去给他家唱堂会吗?当时的情景我可是历历在目。那家人的排场可真是够大的——为了请到你不惜血本,对外夸下海口说你要什么条件都成。
你本来十分讨厌他们家的颐指气使,明明国难当头还胡乱摆阔也让你非常生气,可是看他们这么大方我给你出了个主意——现在想起来我还真是够狠的呀!第一,唱《武家坡》不带“跑坡进窑”,第二,请这位先生为全上海梨园界所有的贫苦同行做一身棉袄,算是给你的报酬。
哈哈!够绝吧!那家人不能食言,他们看不到你翩若惊龙的凌波微步、又帅又美的涮水袖和蹲身转。绝活没看到,还得拿出一大笔钱做棉衣,哈哈哈哈……菊生,我很想你……照片根本只是现实的差劲模仿……对不起我写不下去了……千言万语皆只是想你、想你……顺祝冬安啸泉第五封信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菊生:你好吗?维也纳的春天一样有翠堤春晓般的美景吧!蓝色的多瑙河在身边流淌能带给你多少遐思啊!
发生了一件大事,妙娟已经随她的新婚夫婿移居香港,她临走的时候泪眼婆娑地告诉我她是多么希望能够亲自和你道别,可是人生的际遇是何等的无奈呵!现在只能是我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来告诉你她对你深刻的思念之情。喜的是妙娟她终于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而香港并不是天涯海角,有心的话还是很容易就能见面的。
上次我真是不好,失态了,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只是……唉,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样的心情,总之你安心地留在那边继续你的考察研究吧,我会好好地等著你的。虽然我不能骗你说我不想你……顺祝冬安啸泉第六封信六张机,双鱼欲寄又迟疑。山高水远梦无力,千帆尽处,海水摇绿,凭栏望君归。
菊生:你好吗?在柏林看了莱因哈特先生导演的匈牙利名剧《醉汉》没有?他曾经说过一出戏的命运好坏取决于导演的优劣—一相信你一定也清楚这就是中国戏曲的致命弱点了吧。完全没有一个提纲挈领之人,如何能有灵魂?
德国是块艺术宝地,柏林音乐大学更是不能不去。你是如此地痴迷音乐,我真是害怕你就地读书三年……不会吧,你一定不会如此残忍……哈哈,我开玩笑的,如果你真的想,我自然是衣带渐宽地舍命陪君子。可是,你真的忍心丢下我——个人吗?仁慈的菊生?
我经常安慰自己欧洲很小,你很快就会回来了。
顺祝春安啸泉第七封信七张机,何日双燕四翼齐?忧来思君不敢忘,杨枝已老,彩云易散,何计再相随?
菊生:你好吗?翻翻你最爱的《竹山词跋》,发觉它真有妙处。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以前看你读他的东西,总在心里笑你强赋新词——我招供了,不过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哦!因为你一向心思单纯,又怎能体会他如此沧桑深沉的文字呢?而现在,我想你最起码能够理解了他“断雁叫西风”的忧伤。
意大利的罗马、米兰都是歌剧之乡,罗马大剧院是你一心向往的地方吧?
你把我吓坏了,你竟然去攀登活火山?!不过,我能理解你,人在大自然面前,总希望能够征服它,而不是被它征服。
下一站是威尼斯,你说就要从那里乘船归国了。你不会知道我的心有多么地雀跃——相信你的心亦然。如果你再不回来,只怕叹息桥再坚固,也经不起我思念的长叹了。
顺祝春安啸泉第八封信八张机,双叶双花又双枝,间中更有双蝴蝶。依依缱绻,凝眸深处,独自看多时。
菊生:你好吗?原谅我这个无趣的人写的每一封信都是这么的枯燥乏味,连问候都是这么一成不变。威尼斯与姑苏城究竟有何异同?想来你现在必有深刻体会吧。希望你快快搭上归航,一路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这《九张机》的最后九分之一就留给你回来帮我结尾,好吗?
对了,你说要送给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可是非常期待哦!
顺祝春安啸泉下篇·两茫茫从威尼斯乘船到上海大约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啸泉等待菊生从欧洲考察研究回来已经是望穿秋水了。那将近三百个日日夜夜的磨人相思呵,终于是要结束了!
总算到了菊生该抵达码头的那一天。
啸泉像个初识情滋味的小伙子,早早地就跑到码头上去接他的船。汽笛声传来,顿时人声鼎沸,啸泉也抖擞了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艘缓缓驶过来的客轮。
乘客开始下船了,啸泉的视线努力地搜索著那抹修长挺拔的影子。
过尽千帆皆不是。四等舱,没有;三等舱,没有!二等舱、头等舱,还是没有!!怎么会?啸泉的心慌得都快疯了,直到乘客俱已散尽,他还是没有发现菊生的踪迹。
菊生怎么了?出事了吗?没赶上船?遇到坏人了?中途生病了?还是……啸泉狂乱地想著,赶紧去查这艘船的乘客名单,“沈菊生“三个黑字赫然在目,那么他是上了这艘船的,可是为什么现在毫无音讯呢?
担心是自己错过了他,啸泉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家。
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来过。
原本满心的期待和欢喜化成了灰烬,啸泉呆呆地颓然坐下:“菊生——”他掩面无助而绝望地低喊,“你在哪里?为什么失约?你知道我很担心吗?”
没有人回答他。
菊生总是这样,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他仿佛不让啸泉忧心就不罢休似的。啸泉本来平稳的一颗心在遇到菊生的事情后就不能安静,这次也不例外。
接下来的每天,啸泉除了工作以外就是打听菊生的下落——这都快变成他驾轻就熟的一项技巧了。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想要的答案。
啸泉难掩伤心,只好整日借酒浇愁。菊生,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拿著酒杯靠在沙发上,啸泉昏昏沉沉地想著,连大厅里翩然走进一个人都没有发觉。
朦胧中啸泉以为自己看见的那个让他魂绕梦牵的身影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菊生……”他发出痛苦的低吟,泪水滑过略带颓废的英俊脸庞。
直到那人清新的味道飘过来刺激了啸泉麻木的神经,还伸出手温柔地替他擦拭泪痕,然后心疼地对他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那低低的、哑哑的,充满著关切的声音传进啸泉的耳朵里,他终于清醒了。
“菊生……”他喟叹一声一把拉下他,不假思索地带著酒意吻上了他轻启的柔软双唇。而他也热切地回应著啸泉需索的吻,仿佛醉倒在他那微醺的唇舌之下。
“你终于回来了……”仿佛拥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才舍得放开彼此,啸泉抱著他发出满足而宽慰的低喃。
“我回来了。”菊生柔柔地回答他。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啸泉像个受了委屈拚命撒娇的孩子,头靠在菊生的颈间磨蹭著。
“我本来上了船.可是开船之前突然发现有—一件很重要的行李忘了拿,我央求他们让我下去……回来晚了真对不起……”他轻抚过啸泉的头发,安慰他。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啸泉嘴里不满地咕哝著,心里却很满意菊生的抚触。
“其实也没什么啦,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菊生突然忸怩起来。
精明突然又回到了啸泉的体内:“是送给我的东西吗?”他突然抬起头来望进菊生的眸子问。菊生羞涩地缓缓点头,轻轻挣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来,“这……这是孤本的《诗境浅说》,你一直想要看的,我在大学城里看到就把它买—下来了……我、我很喜欢你写给我的信,你要好好研究,以后……以后再为我写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不可闻。
啸泉万分感动地接过书册,翻开第一页他看见菊生用极细的小毛笔工工整整地写著两行挺秀的小楷:“丁亥暮春为啸泉购置菊生时客海上“。
千种柔情,万般爱意尽跃纸上。
“菊生……”啸泉低叹一声再度抱拥著他,现在的他什么也不缺了。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