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几秒,我以为自己躺在自家的单人床上。直到翻身的时候光裸的背撞上一堵有温度的墙。
对哦,这里是旅馆。躺在我旁边的是柱哥。我们上床了……
怪不得我全身都痛。
昨夜种种,像是跳片的老电影一样,一个画面一个画面的流回我记忆中──
压在我身上的体重,滴在我身上的汗水,洒在我身上的吻,飘在我耳边的呼吸,还有我自己羞人的呻吟,和他终於进入我身体时我忍不住痛而发出的喊叫……我哭了……他吻掉我的眼泪,吻住我的唇,然後再一次进入我……
这就是全部的记忆,全部的声音。他说了什麽吗?好象一句也没有……
我又试著动了一下。两腿之间传来的疼痛让我忍不住轻呼出声。
一只手突然从下面圈住我的腰。我被动的翻转过来,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原来他也醒了……
“为什麽不多睡会儿?”他问我。
我看著他,这个和我有了亲密关系的男人。为什麽我仍然觉得他离我很远?
“柱哥,你姓什麽?”问他的时候,我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眼睛,视线落在他结实的胸肌上。
沈默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的声音说──
“我姓何。”
“你叫什麽?”
“柱嘉。”
“哪一个‘家’?”听上去仿佛是“住家”。他说他是孤儿……为他取名的人是谁?是希望他成为一个“住家”的人吗?
“‘嘉宾’的‘嘉’。不是很好写。”
“没关系,我会记住的。”我看著他的胸肌说。
何柱嘉……我想我会记住这个名字。
“阿兰?”他似乎发觉了我的不对劲。“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我突然笑了。在床上交谈果然很容易开口呢……
“你说反了。”我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什麽?”他不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我说你说反了。”我把视线从他胸肌上移开,刚巧落在天花板上。哎?怎麽这儿也有镜子?昨夜都没留意到……看著镜相里裹在被单下相依相偎的两条人影,我突然好想哭。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麽了。如此澎湃而又颠三倒四的情绪让我从心底感到恐惧。
“我什麽东西说反了?”他打算追问到底的样子。
“有话要说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搂著我的胳膊突然僵硬。温度也仿佛一点一滴的流失……
“告诉我吧,我该怎麽帮你们?”我抬头看向他写著“震惊”二字的眼睛。“虽然我们已经上床了,可是我还是很笨的。我不确定我能为你们的农场做什麽……”
“阿兰!”他喉间迸出我的名字。
我不理他。我决定把该说的一次倒干净。
“你们不是想对付姓胡的吗?那我是不是该去告他?只要让他惹上官司,他就不会有心思打农场的主意了。你们跟踪了他那麽久,我是他唯一的把柄……对,我去告他强奸未遂。我要不要请律师?报纸会把这件丑闻登出来吧?一个身上有官司有丑闻的地产经纪是不会有人跟他做生意的吧?那样农场就安全了……你说这办法好不好?”我最後很礼貌的征询他的意见。
“阿兰……”从他双唇间飘出的依然只有我的名字。
我突然翻身下床,忍著全身的痛将衣物一件件穿上身。视野开始变得模糊……真的很痛啊……
“阿兰你听我解释……”
“你别过来!”我的尖叫声阻止了他欲冲向我的动作。他只得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凝视著靠在墙边的我。
“为什麽要瞒著我呢?”我声音无力。泪水再也承受不了空悬在眼眶边缘的重压,一滴一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
“为什麽呢?为什麽接近我?为什麽要利用我呢?”我已经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看不清他的脸。“是因为我笨吗?我是个很好骗的笨女人?姓胡的这麽想,所以他骗我上床。你也是吗?”
“阿兰,我没有骗你!”
“哦是的,你没有。我怎麽忘了,是我主动要和你上床的,你没有骗我……我真笨,是不是?”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很可笑。我笑了出来。
拾起地上的挎包,我有些踉跄的走向门口。
“阿兰!”
“对了……”已经来到门边的我突然想起了什麽。转身回到床前,我从挎包里掏出那件叠得平平整整的灰外套,递给他。
“本来打算昨天还你的,现在还也是一样。”
他同时抓住外套和我的手。
“昨晚你到底为什麽……”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抽回自己的手,又一次朝门口走去。
这一次,他没再叫我。
怎麽看我都像个走在时代前端的新女性呢……我有些自嘲的想。不但比男人先走下床,还走得这麽潇洒……
门板合拢的瞬间,我默默对自己说──
再见了……柱哥……
我搭乘早上第一班地铁回家。子鹃正等著我。仿佛昨天才见过的充血的眼睛,乱糟糟的头发。我相信她肯定又是一夜没睡。
我突然觉得很内疚。当了三年室友,我似乎一直在让她操心。尤其是最近一个月……
“你昨晚到哪儿去了?”她坐在沙发上问。
我默默坐到她旁边,疲倦的把头靠在她肩上。
“和柱哥在一起?”她又问。没推开我。
我轻轻“嗯”了一声。
“做情侣该做的事?”
我不再说话。
领口突然被一把拉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红红紫紫。
“你们真的做了?!”子鹃从沙发上跳起来。
她不给我靠,我只好倒向沙发另一端。
“你……你……你究竟有没有脑啊!?!?”子鹃咆哮著冲回自己房间,又旋风一样的冲回来。一只牛皮纸信封重重摔在茶几的玻璃板上。
“你给我仔细读读这个!”
怀著一点点好奇,我抽出信封里的纸张。写在最上头的几个字捉住了我的视线──
何柱嘉……
“这就是你那个好柱哥!”子鹃在我耳边吼道。“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跟踪那个姓胡的地产经纪才会找上你!还有他家那片农场,姓胡的一直在打那块地的主意。他想对付姓胡的,所以打算拿你被下药这件事来做文章!他根本就是为了利用你才……”
“子鹃──”我揉著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打断她超大分贝的碎碎念。“这些我都知道了。”
室友果然呆在当场。
“你……你知道了?你怎麽知道的?我明明昨天晚上才拿到这些资料……”
“你请私家侦探查他?”
“对,我查他!我就是怕他利用你!更怕你傻傻的被他利用!”子鹃爆怒的在我面前团团转,每说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这个混蛋!王八蛋!杀千刀的大骗子!如果我能早一天拿到资料……”
“柱哥没有骗我……”他只是瞒了我。
“你还说他没骗你!?他明明都已经把你……”
“是我主动的。”我的声音居然没有异样。好奇怪。
“你说什麽?”子鹃因怒火饿涨红的脸上出现了困惑。“你……你主动的?那你当时……”
“我已经听到他和他那三个兄弟的谈话,所以我知道他们的计划。然後我才问他要不要跟我上床。”
“你疯啦!?”子鹃一掌盖上我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比对温度。“还是发烧烧糊涂了?”
我由她去乱猜。不过我也告诉她:“我很清醒。”
“阿兰……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麽……”子鹃的愤怒已经沈淀了不少。她现在写在脸上的只有担心。
“别问我。”我拍拍她的手,起身朝浴室走。“也别为我担心。也许我只是不想让这个骗局照正常的步骤走下去……也许我只是不想给他最後骗我的机会……也许我只是想让这一切快点儿结束……也许我只是……”
我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
我仍在“振发活海鲜”继续我的打工生涯。
老板又给我加薪了。和上回一样也是十五块。我算了算,如果每个月都能有这样的加薪,用不了几年我的月薪就能翻一翻。几年……听起来很久,实际上可能很快就会过去的吧?当初做了两年打字员,日子不也一晃就过去了?
柱哥没再出现。一次也没有。
老板问过我。问我是不是和柱哥闹别扭了。我笑著说没有,然後继续去端我的盘子。老板也就不再过问。我感激他的体谅。
又过了几天,老板突然拿给我一份报纸。
“这人好象是上回找你麻烦的家夥。”他指著社会版一则头条让我看。
我一眼瞥到照片上穿黑西装戴眼镜的胡某人。这人上报了?我突然有些站不住,险些摔倒在柜台前。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仿佛变成一大群蠕动的黑蚂蚁,让我作呕。
柱哥……你到底还是办到了……姓胡的不会再有机会去收购你阿公阿妈的农场……恭喜你……
“这家夥居然侵吞公款,果然是斯文败类……”老板的声音飘进我有些混乱不堪的大脑。
……哎?侵吞……公款?不是强奸未遂吗?我一把抢过报纸。
“阿兰,你要看你可以说嘛,不要用抢的,你不说我怎麽知道……”
老板絮絮叨叨的声音逐渐飘远。我的空间里只剩下手里那张报纸,和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我一行一行的读下去。
“胡××……经匿名信举报……亏空××地产公司公款一百二十六万……经查属实……追诉法律责任……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再读一遍。还是没有看到“强奸未遂”四个字。我终於搞明白这是一篇完全与我无关的报道。
真的……与我无关……
那……柱哥呢?和他有关吗?那封匿名的举报信……会是他寄的吗?
我想知道……不,我不想知道。我怕自己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哦,我真的不知道了……
又一个难得有假的周末。
子鹃硬是拉著我去逛街。还自作主张的替我买了好多衣服鞋子腰带项链什麽的。
“我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对她说。衣柜里那几件衣服已经够穿了。而鞋子我一向只图穿著舒服,穿惯了一双就不再更换,直到穿得不能再穿为止。不晓得为什麽,我突然想起一双超大号的运动鞋……和一双粘了土的灰袜子……
“哎呀,不穿放在衣柜里配色也好啊!”子鹃冲我嚷嚷,马不停蹄的拉著我朝下一间服饰店冲杀过去。她边走边数落我:“你那衣柜哪儿像女人用的嘛!?简直单调死了,不是蓝的就是白的,不是白的就是灰的……”
是哦,我最常穿的三种颜色──蓝的,白的,和……灰的。
我有不少灰色的衣服呢……灰长裙,灰衬衫,灰毛衣,灰长裤……活像个“灰”姑娘似的……没有水晶鞋也没有灰T恤和灰外套的灰姑娘……
“阿兰你快一点啦!电车要开走了!!”子鹃拽著我冲下月台,可惜还是迟了一步。电车缓缓开动,速度逐渐加快,最後从我们面前呼啸而过。
“都是你啦,老这麽慢吞吞的!”子鹃埋怨我,独自拎著十几个纸袋找地方坐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
空气里有音乐的声音。
我仔细听了听,居然是布兰妮的OopsIDidItAgain。这首歌红了那麽久吗?记得好久以前在车站就听过这个MTV……好久好久以前……
月台空荡荡的。仿佛除了我和子鹃就没别人了。那时候也是,整个月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然後有些脚步声停在我身後,还有很吵很吵的说话声……就好象现在……
对,那时候我也没有回头。我只是听著他们谈话里的内容。不是故意要听,也没有刻意不去听。因为他们制造的噪音实在太大了……
Bowling……滑板……StreetFighter……啤酒……Pub里的漂亮MM……
真的很像呢……连谈的内容都一样……一群周末出来找乐子的闲人。和我一样?和我不一样……
可是,仿佛又少了点儿什麽似的……是什麽呢?
我听了又听。从不经意的听变成了全神贯注的倾听。
我突然想到了。是大嗓门……没有我熟悉的那把大嗓门啊……所以才觉得如此陌生……
“×哥,待会儿吃什麽?”
我蓦地回头。幻听,一定是幻听。我绝对没有听到“柱哥”两个字……
再熟悉不过的黑眸碰上了我的视线。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灰T恤,灰外套……
怎麽会呢?怎麽会在这里碰到他呢?真有这麽巧的事吗?为什麽一模一样的情形会重演?究竟是谁在导演这场戏?为什麽……为什麽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过?
Oops!Ididitagain…
Iplayedwithyourheart,gotlostinthegame…
他默默的看著我。飘忽的乐声像一道咒语漫进我们中间静止的空气。
Oops!YouthinkI’minlove
ThatI’msentfromabove…
I’mnotthatinnocent…
他想说什麽吗?他想吗?我……希望他说什麽呢?还是……我又想说什麽呢?我能说什麽呢?
Youseemyproblemisthis…
I’mdreamingaway…
Wishingthatheroes,theytrulyexist…
Icry,watchingthedays…
Can’tyouseeI’mafoolinsomanyways…
柱哥……为什麽你好象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懂……我很笨的……
Can’tyouseeI’mafoolinsomanyways…somanyways…
电车进站的声音刺破了迷一样的寂静。我仿佛听到子鹃叫我。
可我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著他。
柱哥……为什麽我会再见到你呢?为什麽……
子鹃的叫声越来越近。我终於被一把拖进车厢。
他的身影在车门合拢的缝隙里消失……我突然冲到窗边,隔著一层玻璃,茫然的看著月台上四个不同颜色的影子逐渐溶进浓浓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