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琉璃的人,十个里头有九个半都会说琉璃的美是不可亵渎的,他出淤泥而不染的气息,让人如沐春风,但自古以来从无完人,这美则美矣的琉璃,偏偏身子骨极差,所以平常也极少露面,但想要一睹红颜的人,仍然愿意为他等上十天半个月而无半句怨言,毕竟谁看见一个蛾眉颦蹙、娇怯害羞的美人会舍得苛责呢?
而习澄澜正是他开始接客以来的第二十一位客人,只见他神情不安的坐在装饰华美的房内,一桌美味可口的菜肴怎样也不能入他的眼,只是频频地抬起头来,看看窗外有无动静。
那朵幽兰呀……
他早盼晚盼,总算是盼到这一天了。
刚刚他随著婢女一路往清流院走来,他讶异地发现位于闹市里、人声鼎沸的玉楼倾中竞也有这样幽静的环境,风景优美的回廊绕著假山流水,凌空于水上的回廊掩映在花荫柳绿之中,鼻息间传来阵阵的柳叶香,让人对于住在这里的人儿更是心向往之。
至于这屋里的摆设,棋桌、茶几、古琴及袅袅回绕的檀香……幽雅别致的布置,让人感觉轻松舒畅,没有一般青楼庸俗的脂粉味。
蓦然间,一道轻柔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推开门的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婢女,但习澄澜的目光并没有放在她身上,他目光紧盯著后头婀娜漫步进来的美人,只见那美人嫣红的两颊带著浅浅的笑容,脸上的笑容却在看到他之后随即僵住。
而习澄澜的表情也不见得有多好,他也是整个人僵住,目光却悄悄瞄向窗外,思量著如果等会儿跳窗能存活下来的机会有多高。
因为眼前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市集上狠狠修理他一顿的那个男子,他是很高兴能提早与他重逢,不过绝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有什么不对劲吗?」
看见主子的神色不对,跟进来的丫鬟香儿,小声地在主子的身旁询问,若真有问题,她就会立刻去通知护院。
「怎么会有问题呢!」回神之后的琉璃露出一个灿烂却教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对习澄澜道:「您是习公子吧?真是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在贴身丫鬟香儿的扶持之下,他笑吟吟地坐了下来。
他对他的贴身丫鬟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吧!」
香儿随即听话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良久之后,习澄澜终于开口。
「你就是微云?」
看著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习澄澜感到一股寒意逐渐向他侵袭过来。
他在心里暗付,他是交代那小子把身子骨一向孱弱的微云给养健壮一点,但也没要他把他养得这么孔武有力吧?看到这样对他充满敌意的微云,他还真是哭笑不得。
「你怎么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微云对他的敌意登时又上升。
他从没告诉过不相干的人他的真正名字,怎么一个陌生人会一出口就道出他的名字。
「呃……」发现自己失言的习澄澜头痛地闭起了眼,也不知道该怎么作解释,他看著冷若冰霜的微云,心微微痛了起来,不过他还是强笑道:「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不过我可是已经付了银两才进来你这儿的,你该不会是想要赶我出去吧?」
这句话堵得微云无话可说。没错,御的确说过他再怎么任性,也不可以把已经进到清流院里的客人给赶出去,所以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勉强应付他。
有了这个认知后,微云看著略显得意的习澄澜,开始漾起了一抹训练有素的假笑,他柔声地哄道:「我替公子斟杯酒如何?不是我夸口,我们玉楼倾里的酒可是出了名,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酒不惜一掷千金,您也来尝看看如何?」
微云轻盈地起身,要替习澄澜斟酒。
「不用了,我从不喝酒的……」未完的话在感到脚上一阵疼痛时没了音,他看著一脸笑吟吟的微云,婉转地笑道:「微云,可不可以请你把脚移开?」
痛、痛死他了!竟然这样狠狠地踩了他还面不改色。
「啊!踩到公子了吗?真不好意思!」微云一脸的愧疚,赶紧移开脚,但在替他斟满酒杯后又狠狠地跺了他一脚。
「对于你的服侍,我真是十分感动。」习澄澜勉强自己笑出声,但脸色却是苍白无血色,他畏畏缩缩地赶紧把脚给缩了回来。
真要命!再踩一次,他等会儿就要拖著一只脚走出门了。
对于习澄澜的反应,微云是暗笑在心里,他当然知道他那一脚踩得有多痛,毕竟他可是练武之人,只要再出个两成力,准能把他踩成残废;不过就算把他踩成残废还是太便宜他了,他刚刚说过只要再让他遇见这男人,他一定要揍得他绝子绝孙的!
「不知习公子怎么会点名要我服侍您呢?您见过我吗?」微云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点也没有病美人的娇弱,反而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坏小孩,若是被外头的人知道了,对他的印象一定会全然破灭。
「除了刚刚那次巧遇之外,我从没见过你。」
习澄澜轻揉著自己的脚,陪笑道:「不过你在外头的名号很响亮,谁不知道玉楼倾里有你这么一朵「柔弱惹人怜」的幽兰呢?我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想要一睹你的绝色容颜罢了。」
「是吗?那见到我之后有没有觉得名不副实呢?」微云假笑,含笑的目光中隐隐泛著杀气。
「不、不!我觉得名副其实极了!我想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比娇媚、比柔弱了。」习澄澜有点言不由衷。
若是微云这类人也能叫柔弱的话,世界上可能没有强壮的人了。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讲出来,看著微云一副得意的样子,他一时觉得自己狼狈一点也没关系,反正他高兴就好。
「你倒是挺识相的嘛!」微云咯咯地笑著,心情很好。
「既然我让你这么开心的话,我明日有没有荣幸请你去一游明月湖?」见启微云这么高兴,习澄澜乘机提出要求。
「明日?」微云挑起眉,「你想带我到外头去?」
其实他也很想去外头见见世面,不然他今日就不会戴上黑纱帽偷偷地跑出去了,能够跟这个男人出去似乎也不错,但是……
「如果你有办法说服心舞的话,我就跟你去。」微云故意开出条件,不过心里著实清楚,心舞才不可能让他跟别人出门,何况这人还是第一次来的陌生客人。
从以前御跟心舞就十分保护他,让他接的客人也是经过他们千挑万选之后,才能与他见上一面,虽然这样子对他来说很好,也替他省下了不少麻烦,可是他还是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这么保护他,问他们原因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他们总是三言两语敷衍的带过去。
「此话当真?」习澄澜露出了笑容,兴奋地看著他。
「当然,我们习武之人才不像你们文人一样,说出的话跟放屁一样随便,我们可是一言九鼎的!」
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但听在习澄澜的耳里却哭笑不得,他们文人说的话像放屁一样?
这种粗俗的话是谁教他的呀?怎么把他纯洁的宝贝给教成这样子?
不过难过虽难过,终究是他心头的一块肉,他也不忍责骂,只好狼狈地站了身起来,「话可是你说的,那我现在就去找心舞姑娘谈谈,你明日就等著我来接你吧!」
「哼!就会说大话。」微云不以为然地冷哼,但当他看见习澄澜一拐一拐地往外走去时,心里却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过是踩了他几脚,那人有伤得这么严重吗?
没来由的,一股怒气陡然上升,他伤得再严重也不关他的事,不是吗?他为什么会有股想要冲过去替他查看伤势的冲动?
他气呼呼地嘟起小嘴,看一眼刚刚桌上那男人只轻啜了一口的酒杯,不知不觉地拿起酒杯,放到唇上轻舔一下,蓦然整张脸全红了起来!
他在干嘛?这样不就是……
连想都不敢再想,他赶紧抛下酒杯,往自己私人的房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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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忙碌的陶心舞,像只花蝴蝶般地在玉楼倾里飞舞穿梭,但一双美目还是不放心地往清流院方向飘去,她这么轻率地就答应让微云接待那个客人,是不是有些不妥?
毕竟那个人的底细她还没摸清,也不知道他见微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要是微云有什么事,她该怎么跟御交代?
就在她还在为该不该冲进清流院里而举棋不定时,那个俊秀的男人竟然自己出来了!
她揉了揉眼,在确定自己没眼花看错后,立刻迎了上去。
从以前到现在,男人进了清流院之后,哪个不是要她千请万请才肯离开微云的身边,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快就离开?
这件事已经够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他还一拐一拐的走出来,该不会是那个笨幽兰花对他动粗吧?她明明千交代、万交代的提醒那家伙,他身上唯一的卖点就是装可怜而已!若他真的动粗,等会儿看她怎么修理他。
「习公子,您的脚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陶心舞赶紧上前扶住他,只见习澄澜的额际已经布满冷汗。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从楼梯跌了下来。」习澄澜不好意思地赧笑,努力地伪装他的驽钝。
「这怎么得了,要不要我替你请个大夫来看看?」
「这点小伤哪需要劳烦你,不过有件事可真的要拜托你了。」习澄澜诚恳地向她请托。
「什么事?公子直说无妨。」陶心舞心不在焉地说,目光始终紧盯著他的脚,好奇的想要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因为她怎么看他也不像是摔伤的。
「明日我想借微云一天。」习澄澜强装微笑,很不习惯一个女子大刺刺地盯著自己的脚看。
「噢,这点小事当然……」原本顺口讲下去的心舞突然打住,震惊地回过神来,吃惊地看著他,「你怎么会知道微云这名字?」
微云的过去就连她也是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御曾经告诉过她琉璃的真正名字叫微云,而这男人却轻松自若地道出微云的真实姓名,要她不吃惊也难。
「因为他是我借放在这里的宝贝。」习澄澜好脾气地解释,「如果御现在也在这里的话就好解释了,可惜他现在不在。」
「你也认识御?」很少人会知道玉楼倾幕后主事者的名字,看来这人身分真的不简单。
「我知道,而且我还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习澄澜笑笑地道,「总之,我明日能带微云出去走走吗?」
看习澄澜一脸的诚恳,还有他叫得出御的名号,陶心舞总算是颔首同意。
「好,我让你带微云出去,不过你要小心一点,不要让他的身分曝光了。」
玉楼倾的花魁在外头乱跑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不需要她提醒,习澄澜自然也知晓。
「我会的。」得到同意之后,习澄澜勉强地站了起来,「那我先告辞了。」
「你真的不用……」
看著他蹒跚的步伐,陶心舞不忍地想要扶他一把,不过习澄澜却是笑笑地摇摇头,那笑容中有著让人无法反抗的坚定意味,一时间,陶心舞也看傻了眼,等到人都离开后,她才回过神。
她在心里暗想,不行!她得去找微云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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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云主子,自从那位习公子回去之后,你就一直失神……你们刚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微云身边的贴身丫鬟香儿,一双眼在两眼发愣的微云身上直溜转,带著些许狡猾,「该不会这次换你陷下去了吧?」
在平常人的面前她虽是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主子,不过平常私底下他们俩的感情可是好得可以互相调侃。
「你在胡说什么!」听见这话,本来还在发呆的微云立时稚气地反驳她,「他不过是第一次来,说什么陷下去!」
他微怒地斥责她,不过一想到刚刚那男人,嘴角的笑容却不自觉的漾了开来,他只是觉得那个男人挺好玩的,至少不像他当初想的,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不过他才没有陷下去呢!
「噢——也就是说,只要他再来个第二次、第三次,你就会傻傻地跟他走了是吗?」
她服侍这个主子也一年了,这一年来,他从来没见过主子为谁失神过,没想到那个翩翩公子第一次来就让主子这般心神不宁,这样看来他对主子的影响力还挺大的。
「香儿,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吗?小心我到丹枫那边告你一状。」微云凶巴巴的训斥她,完全没有平日病美人的娇弱。
「又来了,你这个双面人,就会踩我的痛处。」香儿嘴一抿,噤了声。她可不想在丹枫的面前坏了名声,毕竟丹枫可是她们玉楼倾里所有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巴不得在他的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不过说到丹枫……
「公子,丹枫这么宠你,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害她最近做起事老是心不在焉的,不仅是她,其他的丫鬟们个个也是彷若失魂。
「若我知道了还会在这里吗?」他淡哼。若是知道丹枫的下落,他早就追出去了。
「这样呀。」香儿失望地噘起嘴。
「好了,别杵在那!去帮我找心舞来。」微云有些不悦,看著一群群小女子对丹枫或是对御著迷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就有些不爽快,他讨厌这样子,毕竟他从小就跟丹枫、御在一块,少了谁,他都会觉得不对劲。
「哼!对我这么凶,对客人就这么好,你真是双面人。」
「双面人?」微云眉一挑,气焰高张地说道:「我就是双面人怎样?还不是有一大票笨男人被我给迷得死死的,每次我看见那些死男人色迷迷地盯著我瞧时,我真想一脚踹下去,叫他们回家去撒泡尿照照镜子。」
一想起以前那些恩客的嘴脸,他竟忍不住将他们跟刚刚那位名叫习澄澜的男人作比较,或许他这次真的遇到了个好玩有趣的人。
「听听,这话如果传到那些被你柔声哄骗之后,乖乖把银两全都贡献在你身上的客人们耳里,不知道会作何反应呢!」
「哼!是他们自己笨。」微云不屑地道。
「是呀,那些男人实在是笨得可以。」一道清亮的女声突然插话,随之款款步入房里,陶心舞一身绮罗裳衣,带著满满的笑意试探,「怎么,今儿个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是没有,不过倒是有些事想问问你。」微云挑起眉,开门见山地问:「他为何一见到我就把我的名字说出来,是你告诉他的吗?」
许多人都不知道,打他们踏人灵曜国之后,所有的一举一动就在玉楼倾的监视之下。所以若是想要探听人,来玉楼倾打听是最快的。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这话陶心舞倒是回答得挺干脆的,「不过,他的身分似乎相当尊贵,连我都无法打听出他的底细,若是御在这里的话,他一定有办法的。」
想起刚刚那男人略有深意的话,她就微蹙起眉,她一直都很想知道御的所有事情,可是御对所有人总是保密,除了……看著陶心舞难得地露出苦恼的模样,微云也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心舞苦恼……
「你知道御什么时候……」陶心舞有些心急地追问。
「我不知道!」微云没耐心地打断她的话,不满地嘀咕:「我又不是吃饱没事整天缠著御,怎么会知道他去哪儿了?」
这话惹来陶心舞一脸的不满,但她还是捺著性子道:「总之那家伙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不过你不必担心,他似乎没有恶意……啊!对了,他的伤是不是你造成的?」
「他跟你说的?」微云嘟起嘴,有点不悦。
「他才没你这么小心眼。」陶心舞抿抿嘴,「他说是他自己跌下楼的,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我告诉你可别对客人动手,你要好好地维持你的形象,知道吗?」
「知道了啦,你每次都讲同样的话。」微云冷哼,但心里却很困惑,为什么那男人要替他掩饰?
「好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你早点歇息,明日好陪他去游明月湖。」
听了这话,微云惊讶地说:「你同意了?你同意我跟他出游!」
这怎么可能,那男人怎么可能改变得了陶心舞的想法?
「需要这么惊讶吗?」
陶心舞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可是……」微云看著陶心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自知无理由可反驳,只好赌气地说:「我知道了啦,我明天会「好好」地对他的。」
「知道就好。」陶心舞没听出来微云的弦外之音,只见她松了口气,又赶著到外头去忙。
而被留下的微云则是怎么都想不透,到底那个温吞的男人是怎么说服心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