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九日蛸王的作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他利落地划掉拓了图腾的封蜡。
——死一些人是为了活更多的人?
他小心地翻开了一页纸。
——野心是大志的另一种称呼?
他若有所思地回转头来,两人目光相接。
他微微一笑,将密件堆到一旁,摊手道:“五六日没来见过舒儿,过这儿来,让我瞧瞧她。”
她一开始颇为意外,屠征这种人也会喜爱小婴儿,可是时日久了,他对戈舒的宠爱倒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除却不在宫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小洞天度过。尘天宫室那边几同虚设,他只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批文、甚至连召见下属商议事务都在这边。
而尘天宫室的空荡与冷冽,她见识过了,不以为世上有几人能长久受得了那种心境折磨。孤寒的死寂与强势的压迫像是桎梏,曾困住屠泾渭到死。屠征不说,但她明白他的不喜欢。
如此一来,他与她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友非友、亲非亲的微妙默契。
稍嫌粗糙的手指摩着嫩脸,戈舒扁了扁嘴,爱困地睁开眼。
“她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他抱着包成一团的“粽子”在怀。
月向晚笑了,凑过去:“笑都还不会,想学说话还早着。五娘说再过三个月才会哼哼哈哈。”
“四五个月……”他笑得淡了些,“那时她会说我也听不到了。没了她的哭闹,这边都要冷清不少。”
“宫里想热闹点也简单得很啊。”她低头,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几个月来,他不说白,几次三番暗示着要她留下,都被她四两拨千金地拒绝掉。认真起来的屠征,她讨厌不了。但是要她谈情爱归宿,她放不开胸怀,对他也生不了那分心思。谈知己朋友,她不怕人闲话,只是怕一男一女间这种情分维持不了太长;尤其是屠征此人喜怒无常、心性不定,若他翻了脸,想再恢复到目前薄冰似的和谐怕是万无可能。
三十六计走为上,早早脱离是非才是要紧。
“今非昔比,我哪有空闲在宫里弄个楚馆秦楼?”他望着她垂下的两扇睫,自嘲,“人人只道紫微垣宫主事者位高权重,哪里知道这个宫主当得比老牛还要累。”
这决非夸大之辞,奔波不断、是非不断,他的忙碌劳累是她亲眼所见。不眠不休所耗的精力不是几棵老参、几碗鸡汤可以补回来的,年华与健壮置于功业,所得权势和名利却是无法偿失。
“是你自己的权力欲太重了,若你肯让亲信之人分忧,又怎么会如此劳心劳力?”
他轻笑:“这种话,也只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说。”身旁能人不少,但能辅佐的未必能做主,真正分的忧也只是少部分。说他权力欲重,他并不否认。
怀中的戈舒不甘寂寞地哭嚷起来,他懒洋洋地抱高她:“你的好女儿。”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了出来。
他的衣袍上染了一滩水渍。
“好一份大礼啊。”抱过女儿,她正要起身,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个不稳往桌角撞去。
惊呼声卡住,屠征的臂伸长了过来,一扣一转,再一揽——等她从女儿更响亮的哭声中回神时,发现女儿躺在她怀中,而她——躺在他怀中。
他灼热隐隐带侵略的气息回绕耳畔。
她忽视背后的骚动,只是笑道:“不会再摔跤了,让我们起来吧。你不在意舒儿的大礼,我可要计较这‘好闻”的气味了。”
他没有松手,道:“你若肯替我分忧解难,我倒是不在意让你当个副宫主。”
“我既无领导长才,又志不在此,当个副宫主怕要毁了你的紫微垣宫。”她有些僵硬,“还是先让我起来再说吧。”
“我愿意让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发。
“紫微垣宫这样的根基与势力,想毁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声,将她推扶起身,怀抱中未带一丝留恋,“你想毁,也未必毁得了。”
气氛随着她的神情缓和而缓和,他的笑容让人怀疑刚刚一刻的僵持是错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真的不当?”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当。在笼子里当鸟王,也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当,他真真假假的话也作不得准。
“鸟最怕的不是笼子,而是打开笼子后,一只飞离,另一只只能留在里面。”他还是笑,却垂下了眼睑,狭长的凤眼迤俪出细深折痕。
“两只鸟,本来就不是一块的,分离再所难免。这只飞了,自然还会有另一只会来。”
“说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转成黑色的漩涡,“天下的鸟何止千千万万,别说是再放一只到笼子里,就算再放十只、百只也不是难事。”
只是,笼子里那只想要吗?
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咄咄逼人让月向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不免紧张了起来。
她走到摇篮旁,替女儿戈舒擦洗换尿布,习惯地朝左边的供桌上望去——
戈石城的灵位一尘不染地矗立,无温度的一尺来长木质,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躯的化身,同样木讷不语,占据了她除给女儿外的所有感情,思念与怀想保存在心的最底处。
心头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飞离的魂魄。帮睡眼惺松的女儿掖好被褥,她回过身来,灵位离了眼帘:“宫主,春分都已经过了大半月,天气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应该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声,也像是猛然间从失神中醒来:“怎么,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懒笑着张开双臂,让进来的婢女替他换下脏衣。
她点点头,怕惹恼他之后他又要反悔,不敢说什么。
其实早在惊蛰一过,她便捺不住想说了,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开口。可如今看来,他的本意是不让人走的,要他开口,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北山后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两个月才开始肃剿,山下形势还乱,你再等些时候吧。”
她心头一紧:“宫主,等些时候是多少时候?半月?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
他凝视她良久,忽转头笑开,神情浪荡:“你当我屠征是什么人?我亲口答应你的事情,我会亲自做完,你不用担心我会言而无信。”
“遣个人出宫下山,对宫主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下了山,祸福自负,无论哪里都是混乱,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骚动平定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是真的急着要走了。”他挥手示意婢女下去,“我担心你跟舒儿的安危,想尽可能保你们安然无恙,倒被你当成居心叵测啊。”
冷冽的淬芒在黑得看不见底的眸中闪动。
她窒了窒,觉到了他话中的危险。不知不觉一年多的平静相处,他包容了她性格上的锋芒,但不表示他是个无害的男人,以前跋扈的屠征只是隐藏在他的内心处,并没有消失;一旦被唤醒,就如惊蛰后的毒蛇。他的沉稳是心机重的表象,随和是她脚下薄冰。而她身上还有加了重量的戈舒,只能走得更加战战兢兢。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修长的指在几上叩。
“就算石城是因为紫微垣宫而死,宫主对我们母女一年多的费心照顾已经补偿得足够了;再者,宫主日理万机,我们多留一天,就是为宫主多添一天的麻烦,我们也无脸再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了。”
他闻言大笑,带着嘲弄之意:“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她硬着头皮答。
他撩袍起身,三步两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既然说的是真心话,又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她微抬眼,为他脸上奇特的神情而脊背发寒:“抬不抬头都无所谓,我心里对宫主的感激之情不会改变。”
忽然头皮一麻,发现他竟扯住了她垂散的发。他的笑意越浓,手下劲道越不容情——
“舒儿刚睡着不要吵到她。”她清丽的眉眼透着闲定。
这样的镇定淡然让他的情绪也冷下:“今日的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月向晚了,以前的月向晚,不会说出那种虚假迎合的话来。”
“原来宫主一直觉得我没说真话。其实有时真话不一定是好话,人总是会变的,说什么话也只是顺应周遭、以求安身罢了。”她淡笑,“宫主这样,没有人会敢说真话。”
“那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了?”
“不。对宫主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熬不过难产的痛苦。
垂低下眼睑笑又摇头:“——所以为了不辜负你这点感激之情,我不能食言、不能拖拉、不能不甘心、也不能替自己叫屈?”
“这是宫主自己说的。”她感觉到他的笑另有意味,但却已雨过天晴。
他定定地看了戈石城的灵位一眼,淡淡地将收回的目光投在她脸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我不拦你。不过——”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以锦线穿系挂在颈上的玉石:“霜河九星珏的老主人正在西北草场,他来紫微垣宫,是想见他的惟一的外孙女一面。”
☆☆☆
坤山凤王。
苍茫无际的草场周边以一人合抱粗的木栅栏设下分界,近百名戎装兵士守卫着,列成一道铁血人墙,雪亮的枪尖在奔放的日光之下冷冷泛光。
刺眼。
月向晚眯起了眼,看着前方青翠间飞扬起漫天风尘,马蹄的翻腾气势磅礴,远远便让人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风里传来的马蹄声、马鸣声中夹杂了人的高喝与大笑。
在马群转向狂奔之后,尘埃稍定,三抹人影在其中渐渐显出了轮廓。
“过去吧。”屠征轻轻一抽鞭子,双腿一夹,纵马前迎。
她望了眼他如箭疾出的背影,握紧缰绳,也跟了上去。
前方三人也当即放马过来。
两方人马有一瞬间交错而过,如疾风中劲草倾倒,马匹在扼勒之下有力地停止,然后踏着小步转身。
三人中后两名是侍卫。最前的老者精神矍铄,鼻若鹰钩,松弛老态的颊垂下,宽薄的唇更增长了冷薄精练的气质,正是坤山凤王万俟励。
“屠宫主,本王很久没有这么尽兴纵马过了,紫微垣宫三大马场出的骏马果然不同凡响!”
屠征淡淡笑道:“卖给朝廷的马,紫微垣宫岂敢用劣马充数。不过马种还是朝廷的原种好,像王爷看上的那几匹照夜狮子,都是王上转赐的。”
“既然如此,本王倒是领受得有愧了。”
“王爷喜欢就好。”
明明是谄媚的话,由屠征口中说来却像大方交易。
万俟励哈哈一笑,转头对上了月向晚的目光,神色收敛下来:“这位是——”
屠征道:“——王爷想见的人。”
万俟励怔了一怔:“你——你是吹潮的女儿?”
万俟吹潮正是月向晚母亲的闺名:“外公。”她轻声喊,心里实在激不起什么亲近感情。
万俟励来回扫视了她与屠征并骑的模样,又看到她的少妇装扮,不禁大笑:“好、好——屠宫主,本王的孙女跟外孙女倒都是一样的!”
什么都是一样的?月向晚不解地看向屠征,而他只是笑着,并没有解释。
“最后一次见你爹娘跟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变更如此之大,再见你,外公倒是差点认不出来,你长得不像你娘,像你爹。”万俟励让马缓行至她身畔,三骑并走,侍卫留在了身后。
“外公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向晚一眼就认出来了。”见过坤山风王的人,的确很难忘掉这张独特的脸。
“十年时间,外公也老了。”他叹了一声,“五年前你爹一死,本王就派了不少人到北地去找,但你们母女却音讯全无。要是当时接到了,你娘就不会这么快走。你们从小都娇生惯养,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吧?”
“苦是不少,但还好碰上的都是些良善之人,很照顾我们。”她笼统带过,不想提及自己违背母亲意愿,私下嫁了个江湖小卒的一段过往。有些事,有些感情,她刻骨铭心,他们却未必懂。
“当时,想必你娘让你带着霜河九星珏来帝京找外公吧?你又怎么碰上屠宫主的?”他掏出袖中的霜河九星珏。
她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万俟励是误会她嫁了屠征了。
正犹豫时,屠征接口道:“她是在被流民踏伤时,被宫里的人救回来的。那时我想纳她做侍妾,还被她骂了一顿。直到见了霜河九星珏,才知道她是北天王族的公主——呵,不愧是王爷的外孙女,虽然落魄,王族的风范与傲气却是不减。”
“那也得多谢了屠宫主的成全,本王祖孙今日才能相见。”似真似假地捧了人一番,万俟励笑笑,老谋深算的他对其中的疑点也只字不提。只要紫微垣宫与坤山凤王的联姻结果在便好,过程如何他都不想去费神。
“你这沉静的性子倒跟你娘有点相似。”他将玉珏递向低头不语的月向晚,道,“万俟一氏原是前朝帝族,霜河九星珏是几代王族的徽志,本王之所以将它给了你娘,不是因为你娘是本王惟一的一个女儿,而是因为你在抓周之时紧紧抓着它不放。看来命运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了。”
紫微垣宫的壮大已渐有取代王朝之势,若真有一日屠氏成王,北月与万俟的神话也会因此改写。意味深长的话中希冀已是赤裸裸。月向晚望着他的脸,心头蓦地一阵悲哀。王族血亲之间少有真情,儿女都是巩固地位的工具,权势才是工具存在的最大价值,勾心斗角已经纠结于骨血当中,不讲情义才是正常。
只是,万俟励这次的希望怕是寄托错了,她学不来这样的“正常”。见过了一回亲人,却让她的心更冷。
几匹出群的马从近旁奔过,马鬃飞扬、神态自由。
回转展目,胸怀也随着与天相连的无涯而广阔。身前是一条汹涌大河,自百丈外苍苍隐隐的连绵山脉处来。浓白的水连着山,浅青的山连着天,空蓝的天连着云,云仿佛又是浓白的水。
“这样的景致一生见一次,便可忘却十年尘世苦楚啊。”万俟励感叹。
屠征微笑:“王爷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好了。紫微垣宫便是王爷另一府宅。”
“那这府宅,对本王这样的老朽而言,也未免太折腾老骨头了些。”万俟励也笑了,以鞭指着大河道,“屠宫主,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霜河吧?”
“大霜河从山外过,这山围内的河段是小霜河,源头在山间。”
“哦?”万俟励唤着月向晚,“晚儿,这条河就是几百年前采到九星珏的地方。河水源头又高又急,一般玉都是在急流冲到的两三百里外采的,只有这霜河九星珏在原产处采到,折损了不少好工匠。”
小小玉珏上凝聚了无数日月精魂。
“今日一游,本正倒想见识见识小霜河源头的湍急。不知屠宫主意下如何?”
屠征扬手,马鞭在空中挥落长弧:“王爷请——”
“驾!”马如离弦箭般射出,沿着河滩狂奔。
喧哗的水、喧哗的马、喧哗的人,一切是藏在大平静下的生动,月向晚忽然觉到一阵心悸。不是马的狂奔带来的猛烈心跳,而是像一根针,轻却尖锐地刺人:“啊——”她失声叫了出来。
屠征猛然回头,突然间脸色也变了。
“王爷,小心刺客!”两名侍卫抽刀上来,替万俟励挡开箭矢暗器。
刺客显然是冲着屠征来的。剑一出鞘,凛冽寒光便绞着短促的惨叫溢开。凶狠地手起剑落,艳红的血沾满了他的白衣,也飞溅到了月向晚的脸上。
她身下的马急促地喷着气,突然一声长鸣,受惊地往前方突围而去。
屠征不停歇地挥着剑,杀开血路,朝她追了上去。暗器破风而来,他低身一伏,以剑背挡去,只听身后惨叫,他的脸上微微一痛。
“勒住缰绳,停下来!”他喊着,与她的马忽前忽后比拼似的并驰。
“停不下了!”疾风让她微弱的声音消散,连眼睛也睁不开。
马脱出控制地往前狂奔,盲目得已经失去了方向。
他望向前方,脸色变得雪白,狂叫道:“跳、跳马、快跳!”
她死命抱着马,身下飞掠过的尘土乱翻,根本什么也分不清楚,她怎么敢跳!
他眯眼望着越加分明的河岸地势,忽一咬牙,猛地收缰在马背上一按,飞身往她的马上扑了过去——
轰隆隆的巨响伴着水声,她上一刻还碰触到了他的手臂,下一刻已临空落下。粉身碎骨般的疼痛让她无法呼吸,还没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惊恐的抽气已从她的喉间爆裂出。在踏空坠落中,她没有看到他诡谲的眼神,只看到黄尘弥漫里血淋淋的大马轰然倒压下来,她被一股大力推开,滚到了河岸的最边上,半身之下是几丈深的乱石急流。
“你——”她惶然回首,只望到他被压在马下,白衣上无一处不是艳红。
☆☆☆
天璇堂殷翱接到密令,强押着“不死医”夏徂秋连夜赶上紫微垣宫。
空旷的宫室里,屠征已经醒了,殷翱尤自坐立不安。
“区区一匹马,怎么会弄成这样?”知悉了前因,这后果更让人难解。
夏徂秋头也不回地怒道:“要坐着就给我坐着,要站着就给我站着,坐坐站站的叫我怎么查看伤势?”把被人强抓来的窝囊气发泄在伤处。
屠征面色一白,冷汗流了下来,但仍旧未吭一声。
殷翱见状,不满道:“你不能轻点吗?”
“嘿嘿……”夏徂秋冷笑,“捉骨捉骨就是要用力,不用力怎么捉?!我就这手法,不满意你找别人医去!”
要是秦神医还在宫里,今日他岂用得着看他的脸色:“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医,出一点差错,我叫你‘老不死’变‘不老就死’!”
恐吓他?手下的劲力加了三分。
屠征开口了:“要我痛死了,下任宫主会不会让紫微垣宫当你的药圃还是个问题。你若舍得拜月太液仙草为他人所有,尽管下毒手好了。”
劲力不觉减了:“要不是看在那些药草的分上,我才懒得理你的死活。要我来医治这市井大夫都能医好的断骨伤,简直是有辱我的名声!”
“哪里是有辱你的名声?”屠征笑得奇异,“我还要借助你的名声。经你手的伤者病者哪个不是死里逃生的,就让它传出我屠征伤重的消息好了。”
“我看你身子没事,是脑子有病!”夏徂秋吹胡子瞪眼。
殷翱皱眉:“征儿,你知道这样做后果是什么吗?”群龙首若失了掌控的能耐,紫微垣宫内的波动将引起江湖乃至整个王朝的骚乱。
屠征只是淡淡地将头往后一靠:“我知道,义父。所以我要你先把屠战找回来任代宫主一职。”
“你——想退隐?”殷翱开始摸不清他的想法。
“怎么会?!”他嗤笑一声,“屠战当不当得来这个宫主,你我心中有数,我又不是真的伤重无治,让他暂代只是为了稳定人心。”
“征儿,你到底摆的什么迷魂阵?”
☆☆☆
屠征的房门连闭了三日。
当夏徂秋出来时,有人禁不住悄声询问。
“没救了,废了!”夏徂秋气急败坏,被烦得甩袖而逃。
一时间几人偷笑几人忧心。
而月向晚封闭的耳朵无从探知一切事态,心也只能矛盾地悬在半空。
自西北草场回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屠征,先是被责难地隔离在外,再者她自己也提不起去承担后果的勇气。
从头抗争到尾,长望久盼的事终于在屠征的一声令下后实现。
坤山风王见过了,也该是他放手让她离开的时候。
他还能下令,伤势应该不碍事。
她如此安慰着自己,可下山的脚步没有一步走得踏实。每一处警哨守卫,如临大敌般草木皆兵。
“戈夫人,当心脚下。”
她神思恍惚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殷翱是“代屠征”送她下山的,一路对屠征之事只字不提。
不提就是没事吗?她只是微微擦伤,而当时他流的血却足可与小霜河的奔流相较。
她的脚步迟疑。
殷翱回转身来,神情晦暗莫测:“戈夫人?”
“殷堂主,我——”她问道,“我能否迟些日子再走?”现在匆匆离去感觉如同畏罪潜逃,等她确定了屠征的伤势无碍,她才能离得无愧疚。
“这次的事非比寻常,若是长老追根究底,你只是宫里弟兄的遗孀,宫主没有立场保你。”殷翱严肃道,“但宫主既然已经下令让你离开,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你尽管放心。”
她颤动的睫轻轻扇落,在眼下投出阴影:“那请问殷堂主,‘非比寻常’是怎样不寻常?”
“戈夫人出了宫,自是恩怨两消清闲人,这些都无关了。”
她一震。
这些不都是她所求吗?她还在放不下什么?屠征的恩情就当是他前世欠她的好了。出得了紫微垣宫的牢笼,自私又算什么?”
想想屠征的用心,想想已经还不了的债,想想这次若回去的局面,她也只是个陷在泥中无力自保的人,谈什么良心气节?
戈舒似乎也敏感地觉到了离开出生地越来越远的气息,不安地哭闹起来。
殷翱拿过一张数目不小的银票,道:“这个下山后可用作盘缠,宫主怕你不收,早说好是送给你女儿的周岁礼。”
山脚的迷雾林已近在眼下,日光里带着金彩的细散水珠四处飘移,在林端上蒸腾散发。烟水染透山嶂,层层叠叠的青绿已经遮盖了刚行过的路。
老树不见、宫墙不见。
“如此还烦殷堂主代我谢谢宫主。”枷锁抖落,心却莫明沉重,沉重得让她难以负荷。
石城,我究竟该怎么办?
该将小霜河边的救命之恩抛之脑后么?
☆☆☆
出了迷雾林。
“那边连同黎五娘已经安排好,戈夫人想去哪里,只要说一声便可。”殷翱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宫里无人处理的事务紧急繁杂,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戈夫人自己保重。”
“谢谢殷堂主。”她慢慢地朝马车行去,如同在梦中。
“戈夫人若在某地定居,最好能捎个信回来,免得宫主劳神。”
梦的片段微微一顿。
她回头,幽幽道:“殷堂主这番话,分明是想让我走得不安心。”
“戈夫人如果一心要走,不管我怎么说都没用。宫主都不说话,我们自然也无可指责,不安心只是因为你对宫主有所愧疚罢了,大可不必如此”
要绝情义,就绝得干净;要偿恩惠,就偿得彻底——
她低下了头。
要不是屠征,她早已没命。良心催促着她去投注一些关怀,理智却告诉她莫理后果。
可是路上回头每看一眼,殷翱每开一次口,甚至戈舒每一声啼哭,都剥开了感情缺口,让压抑着的感激与愧疚如潮水涌出,漫过双脚,让她无法再前行一步,直至整个人淹没其中……
沉默中幽幽身影衣衫飘扬,日光折射在她眼中,眩目得让人看不清脸,殷翱暗暗叹息,转头离去——
“殷堂主。”身后传来如天籁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心里一紧——
月向晚站在离马车十步远的地方——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不走了。”她轻道。
他心里的石头落地,封住了屠征设下的迷魂阵出口。
阵里阵外,仅一步之差。
那一句话,便是紫微垣宫宫主天荒地老的海角天涯。
“你想清楚回去后的结果?”
出了宫,还有没有其他人待你比我好?
她有孕时,他不在意她的冷淡厌恶,依然百般讨好、悉心照料。
她生产时,他心急如焚地闯入房中,让她咬着他的手熬过痛苦。
抱着戈舒,他的耐性与慈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与她商谈破敌之事,他对她不带一丝邪念的态度,打破了平日表现出的狂妄自大。
闲聊理念不合,在他为她启开新天地同时,话语背后有他对她见解独特的尊重。
许下诺言放她走,尽管不甘心,他还是履行。
草场上奋不顾身地纵马而来,救了她的命,却让自己被压在了马下,压成了重伤……
她非草木,对于他这样捧上的真心可以不动分毫。
“今日走了,偿我长久心愿,但我往后会在愧疚后悔里过一生。殷堂主——月向晚自认不是想得开的人,不管怎么样,宫主的思情,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
☆☆☆
屠征当然不需要牛,也不缺少马,他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他想要她,不是作牛,也不是作马,而是作女人。
她心头最后一丝迟疑也被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抹去。
偌大的宫室里,冷硬的色调衬着惟一的浅淡天青,仿佛天罗地网困住了断翼的大鸟,有几分无奈凄凉。他断了一双腿,断去的是神采与大半人生,她能用来还的除了她的人,别无他物。
“你回来——是想同我道别么?”
别对我这么笑。
笑得越是灿烂,眼中的冰冷越深,她的罪恶感也越浓。
“我不走了。”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留下多久——半月、一月?还是一年、两年?”
“你想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她淡淡道。
眼中的冰稍稍融化:“你的神情像是要慷慨就义。这么不愿意留在紫微垣宫,我若要你留一辈子,岂不是要看你的脸色一辈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
“断腿的是我,你却笑得比我难看。”他笑,“与其日后后悔因一时同情冲动下错决定,还不如早早反悔,你省得煎熬,我也免得白抱希望。”
“我决定了的事情,以后不管怎样都不会后悔,你不必用激将法。”
他的眼变暖了:“你知道留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半晌,道:“我若坚持一辈子只为奴为婢,不当你的‘副宫主’呢?”
“紫微垣宫的奴婢又岂会少你一个?真相处一辈子,你我断无可能回复到以前的关系,我忍得了一年,忍不了一辈子。这些你回来之前应该想清楚了,现下还有一个后悔的机会,错过这个——”他眼中升起熠熠火焰,“我不会再放你走,你就算死也要死在紫微垣宫。”
“——我不后悔。”她坚定道,漠视心中升起的那抹小小挣扎。
“过来。”他令道。
垂下的眼睑遮去瞳里得意的流光,唇边那抹邪气的笑意却仿佛是深深城府忘形的泄露,令她的背脊生出森森寒意。
她——决定错了吗?
一刹那间,像是错觉,不动声色的毒蛇蛰伏洞口,幽绿的眼凶光闪烁,石破天惊一击,将无防备的过往小动物生吞下肚。
而他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他面前的动作急躁却仍轻柔。
“你的心还是太软了……”他叹息似的抚着她的长发,唇摩挲过她的发顶,她的额际,她的黛眉,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停顿在她的粉唇前。
她倒抽了一口气,他已经封了上来,唇舌肆虐横行,是赤裸裸的情欲。想推开,碰到的却是他的伤处。
他的唇起离,手仍插入她的发中紧紧捧着头颅,眼睛近距离对上她的:“你在不停发抖,都是冷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惊恐,心跳得也很快——是被我吓坏了吧?”
她说不出话来,这个屠征不是她现在所认识的,而是五年前那场噩梦里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发丝滑下,钢铁般的双臂箍紧。
“放手——我喘不过气来了。”强烈的恐惧冲击使声音都破碎。
他却回应以更大的力道,仿佛要将她勒死在他怀中。
“不放了,我再也不放手了……”炙热的气息充斥在她的耳边,她感到一个温软湿热的东西伸进了耳轮。
他的——他的舌!
她身上如遭电击:“你、你听我说——”
“嗯——”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畏惧所来,收起了挑逗,“别怕呵,我一直都是这个屠征,从来没有变过——从来没有,吓到你也只是因为情难自禁。”
她僵硬地转头,深深吸人一口气:“你先放开我。”
他的肢体表明了拒绝:“我想要你,你会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给我?”
雪白的脸红得犹如夕阳晚霞,美艳不可方物,但嘴里吐出的字句却蓦地令他阴寒下来:“你给我一段时间,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没有办法——”
“一段时间是多久?”毒蛇吐出了血红的信子,“你想反侮?!你后悔回来跟我这个废人,还是你还念着戈石城?”
石城……
她迎向他阴毒的视线,道:“我没反悔、没后悔,但是你最后一个问题,我答案是‘是’。我还念着石城,而且恐怕会念一辈子。你早该知道的,我心里不是没有你,但最底处的永远都只有石城一人。如果要我,你就得连着我这颗装了他的心一起包容;要不起,你就放弃,怎样处置我都没有怨言。
他呆视许久,突然笑开,笑着笑着,仰脸闭上了眼,笑声也弱了下去:“月向晚啊月向晚,我屠征竟然也会为你落到这种地步。”
声音中有着揪人心的苍凉。
“你要多长时间来准备,不会是一辈子吧?”他平静了下来,开始嘲笑,眉宇间却添了狠厉之色,“你要耗一辈子,我可没有耐心再傻等你一辈子。”
她忽然开始明白他的笑和他的嘲讽。
情爱中,谁先捧上真心,谁就是输了一局。戈石城心中无棋,所以全然只懂付出,与这样的人相守,一生平淡温暖,家人之情更多于男女之爱。而她与屠征都是骄傲的人,心中棋子万千,棋盘上的契合抹杀不了其中交锋的激烈,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时,征服之意大于呵护之情,就算动了真心,也千方百计用强硬的一面掩饰。
她执拗固执,屠征亦如是。
在懂得的那一刹,心像春阳下的幼草,悄悄破土,缓缓舒展,含笑而舞。
石城,石城——我若再动心,你必也不会生气吧?
雪白的柔荑抚向他脸颊上两寸长的伤痕:“我不会让你等一辈子,我只要三年丧满。你愿意等吗?”
那样的温柔沉静让他一怔,随即冷笑:“你以为人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我不想等。”
“不,你会等的。”
而这一等,果真就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