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当捕头以后接的第一个案子,我追了两年,才拿下他……第五次。”张铁心苦笑着。“也许最后一次是真的田环河,因为后来他逃了,然后为了示威,杀了我还没有拜堂的妻子,这样子就这样结下了。”
“……若真是田环河犯案,不晓得张捕头可愿一助?”杨怀仁问着。
“你有线索就该呈报衙门。”张铁心说着。
“我如今不是呈报给了张捕头?”杨怀仁笑着。
“……田环河以往不曾开过杀戒,可既然杀了三个人,难说就不会有第四个。”张铁心说着。“杨大侠威名众人皆知,然而田环河生性狡诈,若是杨大侠有何闪失,张某只怕难辞其咎。”
“这点张捕头不必担心。既然师兄交代了下来,不管如何杨某总得管上那么一管的。”杨大侠笑着。
“……令师兄不晓得是哪位?”
“……师兄管的是江湖事,不是朝廷事,这点张捕头就别问了。”杨怀仁微笑着。
“……”
“……张大捕头,有请了。”杨怀仁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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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天快黑了,一同回到张府懂得杨怀仁却让张铁心拉住了手臂。
张府前,一辆宽敞的马车正在等着主人。
张老爷拉着沈昊白的手,似乎还在努力挽留着。而沈昊白只是一边苦笑着,一边摇着头。
“……为何张捕头一直不愿与沈公子相见?”杨怀仁低声问着。“沈公子也算是您的舅子,就算嫂子遭了不测,也不该是你们两人之间的嫌隙。”
然而,张铁心并没有回答。只是,偏过了头。
看了看张铁心,杨怀仁只得又回头看向了沈昊白
沈昊白似乎已经见到了他们。
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只是用着有些黯然的表情看着两人,接着,只是泛了抹苦笑。
沈昊白先是微微举起了手,向杨怀仁致意着。然后,静静看了一会儿始终不肯回头的张铁心,也只是默默地转过了头。
一直到沈昊白上了马车,车子也被驾走了,张铁心才回过了头。
“为何不见他?”杨怀仁又问着。
没有回话的张铁心,只是走回了自己的家里。
‘你这孩子啊……昊白等了你两个时辰了……’
张老爷无奈的声音响了起。
承受着杨怀仁的目光以及父亲的叹息,张铁心还是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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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心,你确定要上京城?”年老的母亲担心地问着。
“是的。”张铁心坐在父母面前,低声说着。
他的身边坐着杨怀仁,而杨怀仁只是静静看着三人。
“我去看看。”张铁心说着。“说不得田环河已经不在京城了。我只是去瞧瞧,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如果没有线索,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
“让他去吧,这田环河一天没抓到,我们一天就不安稳。”张铁心的老父劝着自己妻子。
“可是连凤儿都死了,如果田环河把毒手伸到了铁心手上,那该怎么办?……那田环河又不曾偷到咱们身上,管管管,惹了一个大魔头!我早说……”
“好了好了……”担心地看着自己妻子跟儿子,张铁心的老父连忙阻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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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张捕头还没安歇吗?”无意间见到了张铁心在池塘旁静坐着,杨怀仁走了上前。
“睡不着。”张铁心说着。
“明日就要启程了,只能张捕头不先养养精神?这案子只怕还有很多地方要劳烦张捕头,不急于一时。”杨怀仁站在一旁,低声劝着。
月光下,张铁心清秀的轮廓越加明显了。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真像要勾去别人魂魄似的。只是,依旧是双清清冷冷的眼眸。
“……今日随你上京,只望你答应一些事。”张铁心低声说着。
“张捕头请说。”
“田环河一命,由我亲手取下。”
“这怎么成呢!”杨怀仁连忙说着。
“……啊?”张铁心略略转过了头。
“我抓人,可没说过要伤人。”
“……不伤人?那你还抓什么田环河?”转过头,张铁心真是诧异之极。
“……只要他真心悔过,终生诵经念佛修身养性,自没有必要取他性命。”杨怀仁认真的表情,倒还像是佛寺里劝人向善的老和尚。“敝师兄也是答应了,我才插手的。”
“……”呆呆看着杨怀仁的张铁心,真不晓得是因为被气得过分,还是想笑却笑不出了。
“没有先与张公子说,是在下的不对。不过苍天有好生之德,无端的杀戮只是徒沾血腥。”杨怀仁苦苦劝着。
“……我不去了……”
“张公子!”
“……玩笑话。”无奈地笑着,张铁心走了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既然答应了,就断无反悔之理。”
“多谢张公子成全。这件案子查下来,如果能不伤人命就真是万幸。”松了一口气,杨怀仁说着。
“……不用谢太早。如果那贼厮拒捕,我依旧会动手。”
“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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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心年老的父母依依不舍,杨怀仁坐在车上,看着张铁心安抚自己担心不已的父母,不免有些钦羡之意。
张铁心终于回到了车里,然而见到杨怀仁看着自己笑得温煦,不免有些疑惑地扬起了眉。
“在下自幼失了双亲,不免羡慕。”杨怀仁微笑着。
“……世人谁不知杨大侠出身蝴蝶山庄,举世钦羡,杨大侠过谦了。”张铁心淡淡笑着。
“张公子是家中独子,只怕二老疼得紧吧。”杨怀仁低声说着。“让张公子身陷险地,在下实是过意不去。”
“……吃了公家粮,就要做公家事。杨大侠不用担心,如果我死了,自会有人帮我照看爹娘……”张铁心突然沉默了。
“……张捕头指的是沈家公子?”杨怀仁问着。
“……是。”张铁心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然而却是移开了眼睛,仿佛不愿意再多说些什么了。
“……嫂子的事情,想必沈公子心中也是难过。张公子先前又何必与沈家公子闹得僵呢?”
“……很多事情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不过……现在我最好不要见他。”张铁心说着。“我没有把握不会失去了控制。”
“……失去控制?”
“……杨大侠可晓得,我们这一行,疑心可重了。”
“自然。”杨怀仁轻笑着。
“就因为疑心重,看的事多,所以可以相信的人不多。”张铁心低声说着。“谁我都可以怀疑,可是……”
“……张捕头莫非也怀疑沈家公子?”
“……嗯。”
“为何?”杨怀仁问着。
“……凤儿死的时候,脸上让人划了长长的刀伤,刀刀见骨。”张铁心看着杨怀仁身后的车蓬说着。
“……所以张捕头怀疑……”
“是情杀。”张铁心低声说着。“难说他……污了凤儿的身子,却依旧是情杀。”
“……可是……”杨怀仁不免有些结结巴巴的了。
“……我晓得你不相信。”张铁心淡淡笑着。“不过这是经验谈了,就算再滑稽,也要想到的。”
所以张铁心的意思,不就是……杨怀仁倒真不敢追问下去了。
是的,张铁心有着一种秀雅之气……也不是说女态,然而江湖上走过七年,书生秀才侠女什么的,见过的只怕没有成千也有上万,他却极少见到像张铁心一样的,虽称秀雅却没有阴柔之气,虽是武人生得却仿佛江南灵秀之气都已经在他身上似的。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吸引了……
“您倒也别想得太多,我若是真有把握,这案子也不会拖了一年。”张铁心微微笑着。“这推测连我都觉得可笑,别说跟爹娘说了,若是给昊白晓得,只怕他的大牙也要笑掉了。”
“……既然怀疑,张捕头可曾做过些什么?”
“……不曾。我现在一见到了他的面,就会心慌。如果我的脑子冷静不下来,一切都是空谈。”张铁心淡淡说着。
“……如果此行见到了田环河,沈家公子的嫌疑也消了。”杨怀仁低声说着。“沈家公子回南方去了,自然不会出现在京城。”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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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晓得为了什么,自从昨天与杨怀仁谈过之后,心上仿佛就少了不少的重量。
天已黑了,躺在客栈房里休息的张铁心静静想着。
‘只要他真心悔过,终生诵经念佛修身养性,自没有必要取他性命。’
‘这推测连我都觉得可笑,别说跟爹娘说了,若是给昊白晓得,只怕他的大牙也要笑掉了。’
可是,他却是跟杨怀仁说了。也许是因为他那一向慈悲为怀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盛名远播,绝不可能就是那田环河。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心境清明,坦坦荡荡……
‘只要他真心悔过,终生诵经念佛修身养性,自没有必要取他性命。’
光是凤儿的惨死,自己就断无饶过田环河的任何可能。然而现在已然该要在心里有所准备……就算自己要下手,杨怀仁也定会阻止。而看在他的面上,就算再大的仇恨也只得暂且放在了后头。
……杀不了田环河,就值得这么高兴吗……
不用杀田环河,就值得这么高兴吗……
你这么做,对得起凤儿吗……
凤儿她……
砰。
重重的一拳击在身边的床上,张铁心翻身而起,披了件衣服就推门而出。
月光黯淡,而他就在月光下、班驳的树影中,快步走着。
冰凉的风吹着他没有础起的发,吹着他微敞的外衣。
他的唇紧抿,眉深锁。逆风而行,白衣轻扬。
“你去哪里?”
大风之夜,杨怀仁仍在走着拳脚。一见到了他,便是停了招式,迟疑地问着。
“天亮即回,勿问。”张铁心冷冷说着。
“……张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您……”
“勿问!”回过头,张铁心低声喝着。
“……你身上的杀气好重。”杨怀仁说着。“出了何事?”
转回头,张铁心只是迈开了步,飞身出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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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如水,明月当空。
冒着寒风奔了三里,张铁心才停了下来。
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张铁心背上靠着大树,轻轻闭起了眼睛。
‘万事空漫,死别尘路。月夜知我,奔归良人……’少女的声音低低微微,白绢起,踮足,引领。
“你在做什么?”张铁心低声问着。
‘断不了相思,走不上回头路。’少女低声泣着。‘张哥哥,莫要拦我。’
“我可为你作主,说吧,是谁。”
‘……张哥哥做不了主,那人……原是天边的星,云泥之别,名份之亲,无人可作主。’
“……莫是……”
‘是……’
“你也爱上了他吗?那该是灾难。”
‘相似煎熬,已是无路可退。’
“他……晓得吗?”
‘……弃若敝屣……’少女低声的呜咽,悠悠渺渺。
“……那就入我张家门吧,断了两段孽源。”
‘张哥哥……’
“你的心,我懂得……凤儿……”
“想起了嫂子?”杨怀仁的声音。
于是,张铁心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杀人者死,国之铁律。”
“莫要忘了你答应我之事。”
“……不会忘。”张铁心走过了杨怀仁的身旁。
“张公子,一事相劝。”杨怀仁低声说着。
“莫言。”
“……得饶人处,且饶人。”杨怀仁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喊着。“多少是非,源自不得已而为、穷途之举。”
“若你先得手,他自随你入寺。若入我手,血债血偿。”张铁心回过头,指着杨怀仁说着。“妇人之心,死者何安,生者何慰。一念之仁,照就多少牺牲。”
“逝者已矣。”
“黄泉之下,哀哀之声!”
“……何人可曾听得?何苦多沾血腥,多造杀孽。”
“我自堕十八层地狱,却也要护人世正义。杨大侠,莫要多劝!”
张铁心快步走着,不再回头,然而杨怀仁却是奔了向前,轻搭肩头。
“放手!”张铁心回过头喝着。
“赠你古书一册,佛珠一串。”杨怀仁微笑着,递上了古书以及黑木佛珠。
“哼!伪善之言。”
“……张公子……”杨怀仁的表情依旧平静而安详。“爱憎相关,一念之间。”
张铁心呆了一下,接着才扬起声。“你说什么!”
“张公子夫妻鹣鲽情深,才有凶手只憎。”杨怀仁微笑说着。“难道不是?”
闻言,张铁心突然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了。
接过了佛珠与书,张铁心收入了怀里,接着才转头走了。而杨怀仁,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