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豆不豆煎不煎的,你说我煎豆子煎得不好?”那孙厨子满脑子的素菜,哪里听得懂卓儿的文言文。乍一听他那几句话,以为他在讽刺他不会煎豆子。
“走走走,找方管家去,非得让他赶了你不可!”那孙厨子说着一把抓起卓儿纤细的手臂,往屋外走去。
“哎,卓儿……”秋丫头眼看着卓儿被他拉走,手足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伙房中的人无不叹息复叹息,觉得孙厨有些不近人情,又觉得卓儿太没眼色不知进退。这样的人,在哪里都难以独善其身,太奇怪也太特别了。
被抓着疾步快走的卓儿没功夫看沿途的风景,只觉得走了好久,这王府的宅子不比他家的小。最让人诧异的是,无论看到哪里都是满眼的绿色,没有半点姹紫嫣红。
“方总管,方总管……”那孙厨在后院大喊着,不知道总管在不在房间,也不便贸然进去。
“什么事大喊大叫的?”方总管开了门出来,“王爷的书房就在隔壁,要是吵了王爷阅公文,我扣你薪水!”
“是,是……”那孙厨立刻降低了音量,“总管,这小子尽在厨房给我捣乱,您赶紧送走这菩萨吧,我那小庙供不起。”
“怎么了?”方总管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无语的卓儿,原来是那个乞儿啊。
“有他在,我是没一天安生日子,他毁的东西快值我棺材本了。”孙厨子一脸的苦相。
“棺材本?一张草席要不了几个钱,至于吗?”方总管撇撇嘴说道。想来是这小子哪里开罪了他,仗着自己在王府的资格老,便想赶人了。“喂,放手啊,还抓着?”
“啊,是。您不知道,”孙厨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始终抓着卓儿的手臂,“他竟然说菠菜可以连根吃,说我煎豆子煎得太急,煎不好!您说我这干了十来年的素厨了,临了还被一个黄毛小子贬低,我屈得慌……”
“得了,你可别在这诉苦,我没功夫听。卓儿是王爷亲自领回来的人,要退也得王爷点头。”方总管说着就要转身,然后想了想,又回头问了一句:“卓儿,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害孙厨子赔了钱和说菠菜根可以食用是真,说他豆子煎不好是假。”卓儿回答道,眼中深邃,没有丝毫的委屈之情,那眼底的各形水族缓缓随光影游过。
方管家不禁微微一颤,周身泛着淡淡的寒意。奇怪,自己有功夫底子,怎么这点寒气都挡不住。竟然泛起寒颤来了……“哦?这可有趣了,孙厨,你怎么解释?”他双手环胸问道。
“哎?你小子没种,明明说什么豆子煎得急,所有人都知道我掌素菜,现在倒不承认了!”那孙厨一脸的红光,被卓儿那不急不徐的口吻逼得有些急,他怎能这么不动声色地说谎?
“我说的是‘煮豆燃豆箕,豆在簸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并非说你煎豆子的技艺如何。且我来这五日,并未见你煎过豆子,自然不会妄加评判。”卓儿淡淡地说道,脸上神色自若。
与此同时他抬眼看了看天,冬日的天空深远而明净,透着浅浅的仿佛凝固了的蓝。天很高,也很美。也许,正是因为它高,高到无人可及,所以才美。美得神秘,美得随意,美得无法无天!思及此,卓儿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
天外是否亦有天呢,否则对于天的“无法无天”会是怎样的境界?
方总管定定地看着卓儿的脸,看着那双让人无法忽视的眼,半晌才回神。他清了清喉咙,说道:“嗯,我去和王爷说说,由王爷定夺吧。”他已经不记得卓儿刚才说了什么了,不,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有着这样一双特别的眼,定然会有奇特的人生吧。他有些明白王爷会拣他回来的原因了。
叩叩!
“进来。”门内传来沉厚的嗓音。卓儿微微抿抿唇,跟着方管家走进这扇门,门内有他好奇了许久的朱王爷。
出现在眼前的是雪白墙壁上的几幅字画,装裱精致且笔法硬朗,俊挺的笔锋勾勒出浑然的浩然,那劲道显然不同一般。好书法!
“王爷,伙房的孙厨子……”
“孙厨,卓儿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你先回去。”朱皞天坐在桌后,打断管家的话。他没有抬眼,依然看着手中的公文。想来门外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也很快下了决定。
“啊?王爷,这……”方管家一脸的愕然,很意外王爷会做这个决定。他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稀奇,习武之人听力自然好过旁人数倍,进来通报也不过是做给孙厨看,免得他心有不甘罢了。没想到王爷真的要赶卓儿走。
“你先带孙厨下去,我有话和卓儿说。”朱皞天依然没有抬头,因此他没看见孙厨的一脸得意。
“哦……”方管家摸摸鼻子,只得和那厨子一起退出房间。
看着那一脸横肉的厨子乐得开了花,方管家冷声说道:“王爷听见你说的话了。”
“咦?”笑容僵在孙厨的脸上。
“你这个月的薪水嘛……就不用领了。”说了吵着王爷就扣他薪水的,所以方大总管扣得很干脆,说完他便大步走开去,留下瘪着嘴欲哭无泪的孙大厨,心中再次认定那卓儿是他的散财童子……
听见屋外人的对话,朱皞天不禁摇头笑了笑。有些意外方靖会公报私仇,看来他对卓儿挺有好感的呢。
起初会拣他回来,仅仅因为他的眼很特别,也许还有一丝好奇吧。何以一个乞儿会有如此凌厉的眼神和倔强的举动。不曾想过他会识字懂诗,放在伙房似乎是浪费了些。所以他才说孙厨不会再见着他,可惜方管家会错了意,可怜孙厨的薪水了……
朱皞天抬头看看眼前的人,只见他依然看着墙壁上的书画。略显清瘦的身材,白净清秀的面容,很平凡的长相。那身子较男子而言,似乎太弱了些……
“你姓什么?”朱皞天轻声问道。
卓儿闻言,微微一怔。继而走到桌前,看着朱皞天笑了笑,回答道:“回王爷,我现在没有姓。”
他眼中的光影淡了,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忧郁,却是一瞬即逝。然而这一瞬却无法逃过朱皞天的眼。现在没有姓,那么就是曾经有。若生来就是乞儿断然不会有“现在”一说。果然,卓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并非普通的乞儿。刚才那些话明显透着文人之风,想必是常年受教之人。而且,他回话的时候说了“回王爷”这三个字,证明他在大户人家逗留过,懂得大户人家的规矩。那么,他应该是显贵出生。
“卓儿,本王是否帮得上你?”朱皞天静静地看了看他的眼,然后说道。他说得很小心,仅仅只说“是否帮得上”,并不是一定会帮。他只是想要知道他背后的故事而已。是天生对人生如此云淡风轻,还是经历了什么巨变而无法对生活琐事动心动性。
“回王爷,王爷帮不上。”卓儿笑了,笑得很轻很浅,笑得似有似无。仿佛还带着微微的无谓,让人想到狂风中泰然自若的垂柳,一直随风而安,却又无动于衷。生活的波浪似是无法激起他的心绪思潮。
他的心,在别处……
“你识字?”
“回王爷,是的。”
“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书童。同时还要伺候本王生活起居,你可做得到?”朱皞天笑着说道,带着些许玩味。他对这个卓儿产生了好奇心,想要一探他背后的故事和内心的世界。卓儿这样的人是特别的,虽然他站在眼前说着话,目光却透过现实而游离在别的地方。现实的变化和风波似乎无法让他倾注心力,但那日他分明为了一位老人与人大动干戈。本以为那老人是他的亲人,但他来了五日却不曾提及那老人。
的确很特别……
“回王爷,卓儿会尽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低垂着眼,让人看不见那眼底的波光,也看不清那虚恍的思绪。
“卓儿,街市之中的那位老人可是你亲属?”
“回王爷,不是。他给了卓儿一口饭吃,卓儿自当维护他。卓儿为他挨了打,为他流了血,恩情已报,无需挂念。”他知道他想问什么,索性一并答了。
朱皞天有些怔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老者有恩于卓儿,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卓儿可以这样化解恩情,消去挂念。曾经几乎用生命去坚决维护着的人,竟然可以这样了结情意。
不,这不是情意,仅仅是债!
他还的不是情,是债。旁人给他的也不是情,对他来说,是债!
朱皞天深深地看着卓儿的眼,那眼中仿佛藏了另一个灵魂似的,霎时,他顿感寒意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