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劾的罪名大多不成立侵饷、贪墨、逾矩、滥杀、虚报战功、结党营私等大多数罪名,丁延之始终坚持着不曾承认,却被卫昭在供状中尽数认了下来。
落到丁延之头上的罪名只剩下几条:滥用私人、包庇下属、治军不严、法纪废弛。
有了卫昭的那张供状,即便丁延之不肯承认,这些罪名他也是一样逃不掉的。
按照东齐律例,这几条罪名不算太重,轻则降调,重则免职,不会有更严重的处分。但是以卫昭认下的罪名,却已经够得上死罪了。
这样的结果虽不是霍家想要的,却也勉强可以接受案子一审大半年,双方都已耗得疲了,两派之间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斗得朝中动荡不安,东齐王已经颇有微词,几次下旨催着刑部早日结案。眼见着丁延之决不肯认罪,又不能让案子无休无止地拖下去,能这样了结总算也不错。
至少,丁延之无论降调或免职,都已无可能重回北疆。而杀掉了一个卫昭,也就等于斩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这样一来,北疆的兵权无形中已完全转移到霍家手中。
而对于周氏一族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中的最好结果了北疆军权的丧失既然已经势不可免,也只能尽力把损失减至最低。能保住一个丁延之,至少还保留了在兵权争夺中东山再起的希望。
至于别的,他们只能选择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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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待决的死囚,卫昭被戴上双铐重镣,转到了大牢最底层的死囚牢。
不再有提审,也不再有机会见到天日,甚至很难再听到人声除了秋决那一天,囚室的铁门关上之后就不再打开,所有的东西都通过铁门下方的一个小洞递进递出。狱卒例行公事地送来一日三餐,但是很少开口说话,似乎在他们心目中,铁门后面的已不是活人,没有任何说话的必要,只需按时完成工作。
狭小黑暗的空间,漫长悠远的死寂,机械般的一日三餐,看不见光亮,听不见人声,除了吃饭睡觉外,再也没有事情可做,这种被活埋一般的日子几乎可以逼得人发疯,甚至会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秋决那一天早点到来。
每逢国有大庆,秋决停勾,刑部大牢中总会有发疯甚至自尽的死囚,因为觉得自己熬不到第二年秋天。
卫昭自然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刑部的特别关照,住的是最小的房间,戴的是最重的镣铐,吃的是最差的伙食,就连狱卒也受了嘱咐,不许在送饭时透进一点光,跟他说一句话。
几次在狱卒送饭时试着开口,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过了几天,卫昭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了解外面情形的唯一途径。
他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可这样的日子实在难捱。足镣是钉死在地上的,不能起身四处走动,躺下来也不能伸直腿,只有蜷着身子半躺半坐。时间一长,全身的筋骨都酸痛僵硬,连喝水吃饭都懒得动弹,胃口更是坏到极点,几乎什么都吃不进去。
若不是卫昭意志强韧,只怕早已经熬不下去。
漫无止境的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在卫昭以为自己会在这间狭小的黑屋中无声无息地腐烂发霉时,突然听到囚室的铁门上有轻微的响动,象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这么快就勾决了么?卫昭有些意外。虽然没有计算过日子,他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呆的时候还没多久,离秋决的日子还远得很。
本能地抬头望向门口,眼睛却受不住突然射入的光线,针扎一般刺痛难忍。卫昭闷哼一声,想要抬手挡住眼睛,才发觉手臂酸软无力,被沉重的镣铐坠得抬不起来,只好把脸转向墙壁,闭上眼,却还是没有来得及,被光线刺激得流下了眼泪。
来人没有出声,却立刻用罩子遮住了灯光,同时反手关上了门。
感觉到光线昏暗了许多,卫昭试着睁开眼,努力适应这难得的光亮。过了一会儿,才转头望向门口的人。
那人一直站着没动,手里提着一盏灯,面孔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高大的身形却有些熟悉。
是他么?怎么可能?卫昭不相信地眨眨眼,仰起头,努力想看清那人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直到那人缓缓举起手中的灯,将罩子微微拉开一线,卫昭才看清楚他的脸。
果然是雷聿!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冷峭依旧,却仿佛比以前瘦了一些,带着明显的风霜之色,使刀刻般的五官显得越发硬朗。脸上的线条紧紧绷着,双唇紧抿,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分明的怒意。
卫昭怔住,不明白雷聿的怒火从何而来。
他想问,除了这个还有无数个问题,比如他为什么还没有走,怎么会进得了刑部大牢,可是雷聿进来之后,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姿态,使屋内的气氛奇异地僵硬,让人不知如何开口,问题已经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只能隔着黯淡的灯火与他对望。
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觉得一点点变暖。本来一直空荡荡的,现在陡然觉得一沉,象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却辨不清滋味。
卫昭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了怎样的变化,但是雷聿看了之后,脸上的怒意却渐渐缓和,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
向前走了几步,放下灯,雷聿在卫昭身前蹲下,目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个遍,才终于开口,却是恨恨骂道:“你这个笨蛋!”
言语之间,带着说不出的痛惜和无奈。向前走了几步,放下灯,雷聿在卫昭身前蹲下,目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个遍,才终于开口,却是恨恨骂道:“你这个笨蛋!”
言语之间,带着说不出的痛惜和无奈。
听到雷聿的责骂,卫昭反而笑了。
“可不是?骂得没错,连我自己都知道笨。”
“知道还要那么做!”雷聿一脸愠怒地道,“人家两派争权夺势,你偏偏要夹在中间,心甘情愿做牺牲品!”
卫昭苦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谁叫那里面……有我不能不维护的人?”
雷聿瞪他一眼。“可是谁又来维护你?你肯为他们赔上性命,可他们呢?周延那个老狐狸,分明是有意丢车保帅,他的用心……哼!也只有你这个笨蛋才看不明白。”
“我明白的。”卫昭静静地道。
“那你还听他的话!”
“不是为了他。”卫昭淡淡一笑,道,“我是为了丁大将军。说起来,我的性命都是他给的,现在还拿来给他,也不算过分。”
听到卫昭的话,雷聿稍稍沉默了一下,才道:“谁能让你欠他的情,倒真是幸运。可你也还得尽够了。这些日子,你为他受的罪还不够多?还要再加上一条命!”
“还好。”卫昭故做轻松地笑了笑,“除了这牢房气闷些,也没什么。”
“还好?你还以为能瞒得过我?就算灯火再暗些,这件破囚衣也遮不住什么。”雷聿冷哼一声,刷地掀开卫昭的衣襟,裸露的胸膛上道道伤痕纵横交错,有的淤青,有的暗紫,有的已经红肿溃烂,看去异常触目惊心。
“还要看看你的腿么?”雷聿咬牙道,“或是后背?”
“到底是你的眼光厉害。”卫昭笑道,“别人我就能瞒得过。”
“是么?”雷聿瞟了他一眼,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是因为他们够不在乎你。
“有没有吃的?”卫昭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突然笑道,“你不会空手来探监吧?”
“当然有。”雷聿从怀里摸出只玉瓶,倒出枚药丸塞进他嘴里,“先吃这个,饭菜一会儿才送来。”
接着又掏出几只瓶子,一边给卫昭的伤口上药,一边恼火地低声埋怨:“怎么每一次来都是赶上给你疗伤?我不过离开十几天,居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你这个人啊,让人怎么放心得下?”
卫昭只是笑,静静地看着雷聿的动作,见他轻而易举地打开自己身上的镣铐,神情也不见如何讶异。
对于雷聿的神出鬼没,手眼通天,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觉得有一点好奇,不知道要怎样的事情,才能让他束手无策。
雷聿却正对着卫昭身上的伤口皱眉。“你们的刑部下手可真够黑的,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会使。这么多竹刺,得一根一根挑出来,这里的灯火这么暗,怎么可能挑得干净!也亏你,伤得这么重,居然还装得没事人似的,逞强是想逞给谁看?”
“那就算了吧。”任由雷聿埋怨得够了,卫昭才淡淡地道,“治不治,也没什么打紧,反正也只有几个月……”
话还没说完,肩上陡然一阵剧痛,却是被雷聿紧紧抓住了肩头,力道之大,简直象是把肩骨都要捏碎了。
“卫昭,你到底还有没有心?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雷聿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你的性命,你自己把它当什么?就真的一点也不爱惜?这世上还有没有你在乎的人,留恋的事,抛不开舍不下的东西?我这样几次三番地来救你,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卫昭的脸色痛得发白,却紧闭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声呻吟,直到雷聿惊觉地放手,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求你来劫刑部大牢?”
“只要你开口。”雷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开口。”卫昭苦笑,“如果能,上次我已经跟你走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为别人活着?”
卫昭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才轻叹一声。“可是我这条命,早已不是我自己的了。”
听了卫昭这一句话,雷聿出人意料地没再发怒也没再开口,只是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卫昭,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中的光芒却复杂变幻,深黑难测。
卫昭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雷聿褪去了冷峭与讥嘲的外衣,带着几分沧桑几分无奈,目光专注异常,象是在沉思又象在伤怀,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与平日里骄傲狂放、洒脱不羁的雷聿相比,就象是换了一个人。
仿佛陌生,又依稀觉得更加熟悉。
过了良久,雷聿才收回凝望的目光,恢复了原有的熟悉表情,轻轻在卫昭脸上抚了一下,道:“我不会放弃的。”
卫昭身子一震,警觉地抬头看向雷聿,沉声道:“你想做什么?别忘了这里是东齐的都城,不是你的连云山寨。”
雷聿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笑容云淡风轻,从容冷静,然而看了他的眼神,卫昭便知他心意已决,无论自己怎样劝说,他的主意已经是不会改变了。
在一刹那间,卫昭的脸色变得煞白,再也没有半分血色。
“雷聿,我不会因此感激你的。”卫昭冷冷抬眸,清冷的目光寒如冰雪,不带丝毫感情地看向雷聿,清清楚楚斩钉截铁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山贼,我是将军,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你那种无法无天的草莽生活我没兴趣,也瞧不上。我情愿堂堂正正地被朝廷处斩,也不想跟着你去做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山贼。别把你那一套强加给我,也别再多管我的事,你最好记住,我们从来不是朋友,我也从没求过你帮我,一直以来,都只是你的自做多情一厢情愿而已。”
卫昭待人一向温和亲切,象今天这样冷酷的神情,尖锐的言辞,雷聿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觉得他冷冷的目光和话语便如一把刀子一般,毫不留情地直刺过来,竟似不带半分感情,更加不留半分余地。
只差直接对他说:我看不起你。
纵然雷聿再骄傲自信,脸色也不禁渐渐变了。
“是么?”雷聿脸色铁青地瞪着卫昭,五官的线条渐渐绷紧,突然猛地俯下身,狠狠吻上了卫昭的唇。
雷聿的动作粗鲁而强硬,紧紧钳制着卫昭的身体,没留下半分挣扎的机会。然而唇舌却异常灼热,带着令人晕眩的温度,激烈而狂暴地攻城掠地,肆意纠缠,侵占到口中的每一处角落。便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让卫昭来不及躲闪,来不及抗拒,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能被动地接受,带着几分茫然几分昏乱。
在雷聿粗暴而激烈的辗转咬啮下,卫昭的呼吸渐渐急促,原本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也隐隐透出一抹晕红。他无法说清此时的感觉,也完全没机会冷静与思考,只觉得雷聿那滚烫的唇舌就象是一团火,使所到之处迅速升温,炽热得令人头脑昏沉,意识迷乱。这种感觉异常陌生,却并不讨厌,也许是因为在心底深处早已习惯和接受了这个人,所以即便他的举动霸道而无礼,也并未引起真正的抗拒。
反而有些近于沉溺。
不知不觉中,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本能的挣扎也开始转为不自觉的回应。就在空气正逐渐升温时,卫昭只觉得唇间一凉,已经被雷聿用力推开。
“一厢情愿?”雷聿冷笑着站起身,斜睨着脸色绯红、呼吸纷乱、仍在低低喘息着的卫昭,挑眉讥嘲地轻笑一声,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听到铁门砰一声重重关上,卫昭才抬起低垂的头,望向雷聿离开的方向,脸上并不见愤怒和屈辱,眼中的神情微带怅惘,又有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