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修奇站在最顶楼的总裁办公室内,透过晶莹光鲜的观景窗,俯瞰着迈阿密海滩那番波澜壮观的奇景。
碧澄澄的浪涛,活泼热情的艳阳,微曛而沁人的海风吸引着无数避寒而渴望戏水弄潮的人群。
有人驾着游艇,享受乘风破浪的快感。有人懒洋洋的躺在凉椅上尽情的接受阳光的洗礼,也有人悠然自得的潜进那妩媚诱人的浪涛里享受水舞的情趣。
时值降冬,美加乃至欧洲许多内陆国家,大部分的城镇都被白雪皑皑的寒流铺上—层银白色的光芒、恶劣酷寒的季节让许多痛恶冬眠的居民苦不堪言,因此,有许多入把囤积下来的工作奖金全部投注在观光旅游的休闲乐趣中。
所以,风光明媚,四季温暖的迈阿密便成为所有观光客心目中最具吸引力的度假天堂。
随著观光客的衔步而跟著蓬勃发展的新兴产业更是多得不胜枚举,而雷家的海景大饭店和土地研发中心也因此水涨船高、大发利市。
然而,事业上的辉煌腾还仍填补不了雷修奇内心的空虚与无奈。
对於过往生命中的一片空白,他这个失去记忆力的人仍然耿耿於怀,常陷於和记忆辛苦搏斗的梦魇中而不能得到心灵的解脱与宁静。
他轻轻点上一根烟,望著袅袅上升的烟雾,他攒著眉事静静享受著心灵的寂寥与惆怅,任无言的凄惶在他心湖里辗转起伏,兴风作浪。
“这是—个快做新郎倌的人应有的表情吗?”一个低沉而浑厚的男性嗓音在他身後响起。
雷修奇苦笑了一下,缓缓转遇身,和他的业务经理康岱衡面面相视,并在他锐利的注目中,悒郁的又吸了一口烟。
“岱衡,也许你会嘲讽我人在福中不知福,有湘华这样温柔体贴义聪颖能干的未婚妻,居然拖了将近五年才迟迟和她订下婚朗,在勉强又无奈的情况下准备和她步上礼堂?”
康岱衡也点了一根烟,望著同样缭绕的烟雾,他审慎而深思的望著神情有几分萧索的雷修奇,“修奇,你是不是怀疑你的身分?”他单刀直入的说。
雷修奇眼睛闪动了—下,“不,我相信我是‘雷修奇’,也相信我姑姑的说法,因为,除了有力的身分证明书外,我看到我姑姑,看到湘华,看到你都有—种非常亲切熟悉的感觉,所以,我相信你们听说的—切,只是——”他皱著眉尖,按著隐隐抽痛的太阳穴,“有几点矛盾之处,我一直想不清楚,譬如,我在美国出生,在迈阿密长大,我为什么不待在美国念大学,反而要千里迢迢跑到台湾念书?而我姑姑部禁止我到台湾去找回失去的记忆力呢?其次,她说我和湘华两小无猜,感情十分浓郁亲密,在车祸丧失记忆力之前就已经订婚,并准备年底结婚,但——为什么我对湘华总是产生不了深刻的男女感情呢?我总觉得她像妹妹,而不像我曾经痴心爱慕的意中人——”他语音粗嘎的停顿了一下,捺熄了烟屁股,又艰涩疑惑的问口说道:
“而我——这五年来,常常会作—个相同的梦,梦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在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幽柔凄迷,眼光如泣如诉,手裹拿著—只风筝说要送给我,但——当我试图走近她,想靠近她,看清楚她的面貌时,就会有一团莫名其妙的云雾挡在我和她之间,任凭我怎样费力闪躲,就是推不开那团诡异而无所不在的云雾,我听到她拚命的叫我的名字,很奇怪,她叫我‘雷’我每听她喊一次,心就会抽痛一下,接着,脑神经又开始作怪了,我愈想捕捉我和她之间的记忆,头就痛得愈厉害,常常会痛得惊醒过来,冒—身的冷汗,而脸上却挂着滚烫的泪痕——”他沉郁的吸了一口气,心脏又莫名收缩成—团了,“这个梦已经整整困扰我快五年了,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代表什么意义?我和梦中的那个女孩子又是什么样纠葛不清的关系?为什么她的声音,她那忧虑哀怨的眼神会令我心如刀绞,鼻端发酸呢?”
康岱衡掩饰著内心的波动,“也许——她是你前世的恋人也不一定,总之,你不要想太多了,别忘了,你明年元旦.就要和湘华结婚了,你应该好好珍惜你的未来,不要被一些紊乱不清又莫名其妙的记忆和梦境所困扰。”
“是吗?”雷修奇若有听思的注视着他,“我和湘华结婚,你不会难过伤神吗?”
康岱衡一震,脸色蓦地僵硬了,“修奇,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难过伤心?”他生硬的质问道。
雷修奇平静的微扬着浓眉,唇边还带抹会心而微妙的浅笑,“岱衡,我虽然丧失了记忆力,但,我并不是个毫无知觉的白痴或智障儿,我有感觉,我有眼睛,我当然不会麻木不仁到完全意会不出你对湘华的情意和爱慕,所以——我相信,对於这桩被我姑姑一手操纵的婚事,你可能比我更无余、更难受。”
康岱衡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无意识的望着透明观景窗外的天空,—脸凝思的叹道:
“修奇,别被你的眼睛给唬住了,有些事情并不是光靠看就能一日了然的,反正——”他低怆的抿着唇角沉吟著,“我对湘华是什么样的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的心目中,我是她的哥哥,而你,才是她朝思慕想的情人。”
雷修奇深深的打量着他,“是吗?我怎么—直有个错觉,认为我才是她的哥哥,而你——却是她应该托付终身的良人。”
“是吗?”康岱衡收回视线轻轻掀起唇角笑了,笑得有几分寒怆而嘲谑,“新郎倌,她选择的对象是你,如果你想临阵毁婚,可别找我当替死鬼!”
“你知道吗?岱衡,如果不是我姑姑这次生病催婚,让我毫无选择的余地,我是不会轻率的就决定了这次婚期,我原本是打算继续和我姑姑虚以委蛇下去,直到她死心,直到湘华清醒,也直到我完全恢复记忆力为止。”雷修奇感触良多的叹息著,“岱衡,我不晓得你能不能了解我的感觉?—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卷空白的胶卷,被硬生生的切断了许多生命的脉动,只能因应现实而将就凑和的向前看,那种毫无回忆而硬被措向前的感受是很难受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呈现在你面前的行多少址虚假不实的讯息?你也不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选择,会不会伤害或危及到你过去所做的任何承诺?如果我不能慎重处理,有一天,我突然恢复了记忆力,我相信我会因为许多不能更改的错误决定,而痛苦一辈子的,所以,在记忆力恢复以前,我不愿随便谈论婚嫁,免得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事来!”
康岱衡面带沉重的点点头,“如果你和湘华的婚姻是建立这样牵强薄弱的基础上,那么,你们一辈子也不会幸福快乐的。”
雷修奇嘴畔挂著—丝若有所感的苦笑,“所以,我怎么快乐兴奋得起来?当我发现自己有可能铸下大错的时候?”
康岱衡百感交集的摇摇头,“为什么湘华努力了五年,却始终无法走进你的心坎里呢?难道——你对她一点感情部没有?”
“有,但都是友谊和欣赏的成分居多。”雷修奇直言不讳的低声说道:“而——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果,我在丧失记忆力以前,曾经深深的爱过她,我不相信经过五年的相处堆砌,我居然能够这么理性的面对她,浑然无视於地对我的一往情深和百般迁就、千百温存。除非——”他狐疑的看了康岱衡一眼,大胆的提出假设,“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她,要不然就是——我的感情同我的记忆力都一块萎缩死亡了,所以——我这五年来,都在打太极拳,玩躲避球,宁可把所有重心都摆在事业上,而不愿轻易许诺—生,免得误人误已,後悔莫及!”
“可是,你还是许诺了你的—生,所以——你不能後悔,你必须对你的承诺负责到底。”康岱衡艰涩的提醒他。
雷修奇的心紧缩了一下,他面色凝重的摇摇头,从喉头里发出一声长叹:
“我知道,这正是我的悲哀,也正是我最大的痛苦,可笑的是——”他凄怆而迷惘的撇撇唇逸出一丝苦笑,“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好像以前曾经发生过,可是——天——”他戛然而止,脸色倏地刷白了,头又开始晕眩作痛。
他不甘心的试著和模糊旋韩的记忆缠斗到底,试图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之窗,捕捉那一段一段遥远而似曾相识的影像,无奈却引来一阵撕裂般尖锐难耐的痛楚。
他汗流浃背而面色惨白的抱著头颅挣扎呻吟著,而康岱衡赶忙从他的外套襄掏出一袋白色药丸,拿出一粒,强行用温开水灌入了雷修奇来不及抗拒的咽喉里。
两分钟之後,雷修奇疲惫的枕靠在长椅背的沙发转内,“你不该让我吃止痛药的。”他沉声责备著。
康岱衡淡淡地扬起—道浓眉,“难道——你希望我眼睁睁站在一旁看你痛苦呻吟?”
“我宁可忍受这种和记忆争战的痛苦,也不愿承受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痛苦。”雷修奇沉痛而悲凉的咬牙说。
康岱衡微微—凛,心巾闪过—丝罪恶感,然後,他目光幽深的注视着脸色灰白而沮丧的雷修奇,语重心长的说:
“修奇,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人最大的痛苦是想要遗忘的却偏偏忘不了,而该记得却又老是忘记,过去、现在、未来就像三条错综复杂的绳索,勒住我们的脖子,让我们永远在里头挣扎苦恼,无法呼吸,直到窒息为止。”他乾涩的停顿了—下,“所以,能暂时失忆抛却过去也未尝不是—种福分。”
雷修奇目光如电的盯著他,不以为然的说道:
“我不能认同你的观点,人必须勇於面对他自己的生命,不管是美丽还是丑陋的,是对还是错的,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密不可分,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我们不能为了逃避现实而蓄意骗自己,像涂立克白一样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部全部清除,活在虚幻的影像中过著因循苛且、自欺欺人的日子!”
康岱衡戏谑的眨了一下眼睛,懒洋洋的把手插进西装裤袋里,“谢谢雷总给我上这么宝贵的一课,我犹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浸。现在,就让我这个酷爱逃避现实的下属请你面对现实,别忘了中午一点钟到楼下西餐厅陪你的姑姑和未婚妻一块享用午餐。”
雷修奇面无表情的斜睨著他,要笑不笑的说:
“谢谢你的鸡婆,我会试著记住这件重要的‘大事’勒着脖子去陪她们吃饭的,你要不要也一块来作陪,就当我这个记忆力欠佳的老板给你这个称职的主管一次意外的犒赏和鼓励!”
康岱衡立刻敬谢不敏的拱拱手,“不必了,我对这种家庭式的聚餐不感兴趣,所以,请你单枪匹马的去面对你的现实,而我——我要到对街的麦当劳享用牛肉汉堡,继续逃避现实。”
然後,他大剌剌的拉开了门扉,把雷修奇那张分不清是什么表情的脸隔绝在他所谓的“现实”之外。
***
夜深了,只听见风儿扑簌簌敲击著窗扉的声音。
雷修奇躺在床上,随意的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梦呓,翻了个身,又再度跌入了虚无缥缈的梦境巾,去寻觅那一阵阵似呢喃又似清晰、似遥远又忽焉在耳的音浪。
“雷——你快回来——雷,别离开我——”
“雷——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
“雷,你听见我思念你、呼唤你的声音了吗?”
谁?谁在叫我,雷修奇惊惶四顾,试图捕捉音浪的来处,然後,他又看见她了,那个目光凄绝哀愁,在一团忽明忽暗的云雾中飘飘荡荡的美丽少女,她手上依然握著一只粉蓝色的风筝,冉冉上升,袅袅婷婷的飘向了他。
他伸手握住那只风筝,却发现它是无形的,只是一纸幻影,怎么抓都无法握得牢牢的,然後,他又听那个少女婉转凄楚的声音在氲氤朦胧的雾气中传入了他的耳畔。
“雷,你真的忘了我吗?忘了我们相守一世的誓约了吗?”
“雷,你看到我伤心哀绝的眼泪了吗?你不要我哭,但,你一直没回来,你可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眼泪吗?”
他听得心旌撼动,柔肠寸断,望着她那张迷迷蒙蒙的容颜,他再次试图拨开层层迷雾,走近她。“你是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他听到自己痛楚沙嗄的呐喊声。
“我是——”少女的声音被—阵喧嚣的浪潮声淹没了,然後,她的身影卷进了—圃轻雾中,飘向了虚缈的苍穹。他惶恐惊急的想扑向前,妄想的揪住她的衣摆,把她拉下来,“别走——别走——求求你——求求你!——”他惊惧莫名的大喊着,望着她飞向了遥远的黑洞里,而一阵来势汹汹的狂涛却挡住了他的行动,他无助的飞舞著双手,却被无情的浪潮倦进了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中,一路往下坠,坠到了冰寒触骨的深渊尽头……
“不!不——放开我,放开我——”他声嘶力竭的高喊著,喊得自己心惊肉跳,冷污淋漓。然後,他惊醒过来,怔仲的坐在柔软的床垫上,好半天都无法恢复自己,从那番绞肠摧肝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浪涛拍打岸边的声浪依售清晰,他缓缓下了床,推开那扁拱形的门纱窗,望着波澜起伏,泛著点点幽光的海湾,他胸中充塞一股凄冷而难言的酸楚和悸痛,
那张漂亮而深沉的男性脸庞布满了忧虑和凄惶,像个迷失了方向而徘徊不前的孩子。
他恍惚不安的抬眼望著那颗晶亮耀眼的北极星,无助的在心底深处发出—声凄切的呐喊,帮助我吧!帮助我走出心灵的迷宫,重新认识我自己吧!
北极星闪烁著它邪绚烂至极的光华,静静的陪他度过这最漫长又难耐的一夜。
而这种屡屡被睡梦惊醒的日子对雷修奇而言,却是一种宛如针戳的折磨。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自己的失忆症,痛恨这种和记忆长期抗战的日子,他痛楚而无奈的垂坐在地毯上,疲乏的将沉重却空白的头颅埋进双膝中,任挥之不去的梦魇再度席卷了他那颗争战而纠葛不已的心扉。
***
虽然雷修奇像一阵云烟从地平面消失了,但,风骚六君子仍然定期聚会,参加的人员除了原来的琴、棋、书、书、艺五君子之外,当然也包括了老是喜欢和余盛仁拌嘴取乐的淘气姑娘沈丹霓在内。
至於经历沧桑的璩采晴和地那个集三千宠爱於一身的宝贝女儿盼盼,更是每次聚会中所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只见他们一群人闹烘烘的坐在璩采晴家的小客厅内,余盛仁手里抱着小盼盼,—边跟她玩划拳游戏,—边还下忘嗑着瓜子解馋。
而季慕飞和麦德夫则兴致盎然的聊着硬邦邦的政经新闻。
剩下的一干女人都集中在厨房里跟手艺精妙的丘斐容学习做菜,有的帮忙洗菜,有的准备干净的碗筷,有的则负责收拾凌乱,清理垃圾。
—个钟头後,餐桌上摆上了四盏幽柔摇曳的烛火,—道道香喷喷而让人垂涎三尺的佳肴陆续上桌。
余盛仁惊奇的蠕动著嘴巴,望著那一盘又一盘丰盛诱人的菜肴,鱼香豆腐、青椒牛内、奶油白菜、椒盐排骨、红烧干贝、肠旺、辣子鸡丁,外加一锅冒着热气的清炖香菇汤。
他贪婪的猛咽了一大口口水,鬼鬼祟祟的伸手偷夹了一块炸得脆酥酥的椒盐排骨,并悄悄向一脸慧黠的小盼盼眨眨眼,要她保持沉默,小盼盼却暗喑抿着小嘴偷笑了,果然,他才准备将那块排骨放进嘴里大快朵颐时,沈丹霓的声音就在他耳旁响起了:
“余盛仁,你竟敢偷吃?你不是告诉我你要减肥的吗?”沈丹霓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呃——我是——夹给小盼盼吃的,她刚刚说——她肚子饿了嘛——”余盛仁结结巴巴的睁眼说瞎话,而小盼盼显然也不怎么「欣赏」他这种敢做不敢当的行径,所以,她很坦白的对满脸狐疑的阿丹说:
“阿丹妈妈,余爸爸撒谎,羞羞羞,他自己贪吃,还要赖给我。”
余盛仁暗暗诅咒了一声,只好万般无奈地在沈丹霓和盼盼虎梘眈眈的「观礼」下,乖乖将那块让他嘴巴都快淹大水的淑盐排骨放回原位,满睑郁卒的抱着让他下不了台的盼盼重新坐回客厅内,垂头丧气的喝茶浇愁。
“圣人,别愁眉苦脸了,阿丹管著你的五脏庙,还不是为你好,免得你将来上她家提亲,胖得连门都进不去,而卡在中央让左右邻居看免费的笑话!”季慕飞趣意横生的笑道。
“你少在那边说风凉话。”余盛仁闷闷不乐的哼道,“我只不过比你们这几只营养不良的饲料鸡有分量一点,你们自己没口福,就不要嫉妒别人的胃肠比你们健康!”
“你那种胃肠叫健康吗?”沈丹霓不敢苟同的加入了谈话的阵容,“你那根本是吸尘器,只要是能吃的,你这个好吃鬼有哪样不囫囵吞枣、蚕食鲸吞的?”
“话不能这么说啊!人家说能吃就是福,你能交到像我这么好胃口又不挑嘴的男朋友,是你的福气吔,你可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啊!否则——”余盛仁振振有辞的反驳着,“吓走了我这个敲破木鱼都找不到的福王,你哭死了都没有用。”
“我希宁啊!”沈丹霓挑着眉满不在乎的哼道,“能吃就是福,照你的说法来看,那么猪是全世界最有福气的动物了,每天拚命的吃,把自己养得肥腻腻的,然後,提早进屠宰场阎王爷报到,这种吃到饱、撑到死的福气就是你渴望拥有的人生曲貌吗?”
余盛仁不服气的皱著眉头,“天底下有你这种女人吗?一天到晚拿猪跟你的男朋友相提并论,我有那么‘猪’吗?我只不过体重稍微福泰了一点,请你别夸大其词好不好?”
“是啊!阿丹,圣人他只是像猪,但他并不是猪,霓还是别把猪和他摆在同—个天秤上互相比较,免得伤害圣人脆弱的自专心,也伤害了其他猪哥猪弟们的自尊心!”季慕飞又忙不迭的在—旁敲起边鼓了。
其他人听了莫不掩嘴窃笑,而余盛仁则气鼓鼓的死命瞪著季慕飞·“小季,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占头拔下来炒猪心,看你还敢不敢乱嚼舌根揶揄人!”
季慕飞仍是—副嘻皮笑睑的神态,“好啊!我很乐意奉献我的舌头让你泄恨,顺便一饱口福,但——”他另有所指的瞄了阿丹一眼,“别忘了这道荣要加些豆芽菜和乾扁四季豆去快炒,才能吃出猪心的原始风味来。”
阿丹和余盛仁足足愣了一秒钟才听出季慕飞的言外之意,他们相看一眼,挺有默契的先放下盼盼,然後,左右包抄的拦住了来不及尿遁逃走的季慕飞,—阵如雨点般的乱拳就纷纷洒落在季慕飞闪躲不及的肩头上。
“老天,你们小俩口要谋财害命啊!下手这么重,”季慕飞哇哇大叫,“盼盼,你快来救季爸爸,季爸爸快被霓的猪公爸爸,猪公妈妈乱拳打死了!”他的话立刻又引来阿丹和圣人的—记重拳,而看得咯咯直笑的小盼盼早已窝到汪碧薇怀里撒娇了,但,她笑归笑,还不忘细声细气的刮著小睑颊,清清楚楚的喊著:
“羞羞羞,大欺小,羞羞羞,多逼少,羞羞羞,人人打架小孩笑。”
原本纠缠在一起又笑又闹的余盛仁、沈丹霓、季慕飞闻言不觉莞尔,纷纷停止了嬉闹。
余盛仁啧啧称奇的轻拧了小盼盼的鼻头一下,“盼盼,你真是聪明的天才神童,没让余爸爸白教你一番。”
“得了吧!你除了教她吃之外,你还教过她什么?”沈丹霓嗤之以鼻的哼道,“盼盼会这么机伶可爱还不是跟我学的。”
“错了,盼盼是跟我在—起久了,耳濡目染,才会变得这么聪慧伶俐,机敏过人。”季慕飞不甘示弱的扬眉笑道。
“好了,你们这些大言不惭的乾爹、乾妈,可以上桌吃饭了。”璩采晴端著两瓶葡萄酒走出了厨房,笑语如花的提出更正,“我女儿会这么优秀杰出,那是因为我生得好,教得好,请你们不要捞过界,净往自己睑上贴金!”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哇!好个金光闪闪又大言不惭的『好』妈妈!”季慕飞大惊小怪的喳呼著,而所有的人都在这番热闹非凡的嬉笑声中坐进了餐厅,在杯觥交错中尽兴享受著这顿笑语如珠又丰富可口的佳肴。
***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重新坐回客厅,静静品茗清香缭绕的乌龙茶,享用一些饮茶专用的小零食,天南地北的闲聊著。
麦德夫拨了—粒开心果放进嘴里,接著余盛仁的话尾若有所恩的说道:
“大陆这几年的确是开放进步了许多,但,这只是限於经济改革方面,在教育、文化层次上,他们还是追不上先进国家的脚步,所以,过犹不及,他们现在社会呈现着相当悬殊的两极现象,也就是有钱的非常有钱,穷的人一样是一贫如洗。而资本主义的现实势利却慢慢腐蚀了他们纯朴的心灵,让他们变得非常的贪婪丑陋,有很多人为了钱,为了让自己穿金戴银,不惜出售自己的灵魂和良知,就像有很多大陆昧审愿沦落风尘,宁愿嫁给有钱有势、年纪却—大把的商人做小妾的道理是一样的,纸醉金迷的浮华世界是很容易蒙蔽人心,让人随波逐流而忘了生命的真正价值。”
“我有预感,像我这次陪我爸爸去大陆探亲,北平、广州、上海这几个大都市简直比我们台北还奢华浮烂,那里的女孩子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好像不把空白了三、四十年的金珠香粉涂在身上,她们就不会过瘾甘心似的!”余盛仁颇有感触的接口道:“所以,我们公司里的同事都说,将来不是二民主义反攻大陆,而是——资本仁义统—大陆。”
“虽然说大陆同胞现在苦遍都有「向钱看」的趋势,但,听说,大陆妹还是比我们台湾的女孩子温柔叫爱多了。”季慕飞笑著接口道,“而且,我们台湾男人在对岸可是吃香烫手得很,即使是娶了老婆的,人家人陆妹只要看上眼了,照嫁不误,而且每个都很会理家,统统都把男人伺候得跟太上皇一样尊隆舒服!”
“何止如此,人家大阵地大物博,山明水秀,这女孩子随便找—个,都长得俊俏的很,这聪明的男人就要娶这种温顺体贴又价廉物美的老婆。”余盛仁又说得口沬横飞,一副意犹未尽又不胜欷歃的模样,特别是他把眼睛停泊在那个令他又爱又恨的阿丹身上时。
沈丹霓立即推推眼镜,对他笑得又甜又柔,“余盛仁,你好像很羡慕是不是?要不要我们几个人出钱把你送到金马前线,空飘到大陆,让大陆妹为你举办一场盛况空前、拔箭射猪的招亲大赛?”
余盛仁汗毛立刻警觉的竖了起来,他正襟危坐的堆满了讨好的笑容,“阿丹,我是说好玩的,其实,我这个『圣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有坐怀不乱的定力,而且,一向主张从一而终,所以,大陆妹再水当当,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对你怀有二心的。”
汪碧薇听了立刻消化不良的连连摇头,“真是胖子触电,肉麻当有趣。”
“可不是,这可是我这一辈子听过最阿谀谄媚的甜言蜜语了,这——人一肥啊!脂肪—多,不油嘴滑舌也好像很难喔!”季慕飞也接着放出一道冷箭,大大消遣了余盛仁—番。
余盛仁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你管我,反正——只要我们阿丹高兴满意就好,你们这些饶舌又不相干的电灯泡,我才懒得管你们怎么想呢?”然後,他又很谄嵋的挑了—颗蜜枣送到阿丹小姐的嘴巴里,“我们说我们的贴己话,别理这些酸溜溜的臭家伙们!”
在场其他人闻言个个为之绝倒,纷纷抱著肚子尽做呕吐状,只有迷迷糊湖的小盼盼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煞有其事的看了他们好一阵子,然後,又静静的坐在沙发椅内继续吃她的瑞士软糖。
一阵做作夸张的奚落声後,余盛仁突然敛住了满睑的笑容,一本正经的问著璩采晴,“采晴,这个问题放在我心底整整一年多了,我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希望你不会觉得唐突,更不会觉得我是在泼你的冷水。”
“你有话就直说无妨,我不会见怪的。”璩采晴沉静的淡笑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阿奇真的走了,你还真的准备这样傻傻的等下去吗?”余盛仁一脸诚挚的望著她,“你要知道——盼盼还有两年就可以入学,你总不能让她一直做身分不明的私生女吧!”他直率的说。
璩采晴咬着下唇,轻轻蹙起了眉尖,“我知道,如果两年之後,阿奇——”她打了个寒颤,眼中漾起了两泓愁雾,“还是没有回来,我会考虑把盼盼报给卖豆腐和碧薇收养,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反对、拒绝吧?”她静静的望著麦德夫和汪碧薇,眼中盛满了无尽谦卑的祈谅。
“当然,我和碧薇都很乐意收养盼盼的。”麦德夫温和而坚定的点头说道。
他和汪碧薇已预定明年二月十四口情人节结婚。本来,碧薇的父母一直不太赞同自己最小、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一个胸无大志又与世无争的教书匠,他们希望汪碧薇能嫁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也不停的央人穿针引线,为汪碧薇介绍了好几个年轻有为的富家子弟,但却无功而返,被汪碧薇运用技巧全部打了回票。
经过半年持之以恒的努力,麦德夫和汪碧薇终於以他们的诚心感动了观念保守的两位老人家,而勉为其难的首肯了他们的婚事:
他们是在教师节订婚的,算起来他们是风骚六君子中感情走得最平稳自然的一对佳偶,当然,这和他们本身的个性有绝对的关系,他们都足那种讲求心灵交流的人,喜欢闹中取静,而不喜欢太过夸浮追求时尚的感情哲学。
璩采晴眼眶发热而喉头紧缩了,“谢谢你们。”
“别谢我们,我们都深爱盼盼,而且——”汪碧薇由衷的说道,“我们都相信阿奇不是短命的人,他一定会回来和你们时女团圆的。”
“谢谢你们的鼓励和帮忙。”璩采晴唇边浮现着一朵动容而凄凉的微笑。雾气迷蒙的双眸像秋天的湖水,美丽却哀愁得救人痛怜、心碎。
客厅的气氛骤然沉浸在一片感伤而酸楚消沉的静默中。
季慕飞清清喉咙,牵强的笑了笑,蓄意冲散这暇凝聚在众人心头的悲愁阴雨,“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阿奇定能奇迹生还,你们要学我乐观洒脱一点,凡事要往好处看。对了,我下星期天要到美国出差,大约两个星期,会去加州、旧金山、佛罗里达州拜访客户,时逢圣诞佳节前夕,本人就慷慨扮演一次有求必应的圣诞老公公,你们要什么样的礼物请尽量开口勒索吧!”
众人皆能体会季慕飞强颜欢笑下的苦心。於是,一夥人也十分合作的跟著鼓噪唱和,余盛仁更是马上拉开他的大嗓门抢著说:
“你这老小子难得扮一次凯子,我不乘机好好揩—次油,岂不是太对不起耶稣了吗?”
“这跟耶稣有什么关系?送礼物摆阔的人是我哎!”季慕飞纳闷的问道。
“话是不错,但,算来算去,大家都是托了耶稣的福气才能在圣诞节这个充满感恩的日子尽兴勒索,跟圣涎老人光明正大的敲竹杠啊!”余盛仁慢条斯理的笑道:
“是,请你收到礼物後,别忘了寄张卡片向耶稣他老人家致谢。”季慕飞没好气的调笑道。
余盛仁思索了好半晌,“那太麻烦了,干脆我七十年後再直接去向他老人家当面致意,那样——比较有诚意些。”
大夥儿又被他们这一来一往却妙趣无穷的对话给逗笑了。
在众人愉悦的笑生中,季慕飞故作不耐的攒著眉头,“废话少说,你这老小子到底要什么快说?除了吃的,你这老小子要什么我都慷慨允诺。”
“我要一副枫木雕刻的西洋棋。”
“好吧!我会把木头带回来,你自己雕。”季慕飞半真半假的打趣道,然後他又把目光
移向了沈丹霓,“你呢?阿丹,要不要我帮你带一罐减肥药,让你每天逼余胖子减肥,省得你们家的门迟早被他‘卡’坏了。”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家的门是不锈钢的,最多卡掉余眫子身上的脂肪,不会被他卡死的。”沈丹霓不疾不徐的笑道,然後,她转转眼珠子,“我要—副枫木做的跳棋。”
季慕飞翻了个大白眼,“行,我会选特大块的木头让两位心意相通的‘贤伉俪’慢慢去雕琢,看你们谁的手艺胜过棋艺。”
“卖豆腐,碧薇,你们小俩口又要我送什么?”
“如果不麻烦,请你帮我带一本《飘》的原文书。”麦德夫低声说道。
“N0problem,碧薇,你要什么?”季慕飞慢吞吞的笑问。“不会是《飘》的续集吧?”
“不,我想麻烦你帮我带—些低糖性的水果糖回来,听说,它们很适合有糖尿病的人食用。”汪碧薇的母亲长期为糖尿病所困,是而特别恳请小季带这种特别为糖尿病患者制造的糖果,为母亲尽些傲儿女的心意。季慕飞飞快的点头答应,然後,他转向坐在藤制摇椅内的璩采晴,柔声问道:
“采晴,你想要什么?”
璩采晴轻轻摇摇头,“你已经给我很多了,我不需要你再为我破费。”
季慕飞深深的望着她,“既然你没有特别指定的澧物,就由我擅自作上为你挑选吧!希望——能选中你最想要的!”
璩釆晴垂下跟睑,在心底凄切而悲哀的想着:我真正想要的是任何人也给不起的啊!除了万能而慈悲的上帝之外!
“你呢?斐容,你想要什么?”季慕飞笔著始终浅笑盈盈却不发一语的丘斐容。
丘斐容移眸注视着季慕飞,沉静幽深的眸子里轻漾着点点温柔的光彩,“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听你唱歌。”
季慕爬惊讶的挑起眉毛,“现在?”
丘斐容点点头,并从墙角拿了一把棕色的吉他递到季慕飞手中。
“好吧!你们想听什么?”他熟稔的拨动几根琴弦试了一下音。
“周华健的「花心」!”余盛仁和沈丹霓异口同声的说。
对於他们指桑骂槐的双关语,季慕飞听而不闻,他洒脱的抱着吉他,调整著松紧度,又弹了两下,—串踪踪音浪,从他灵活熟稔的指闪流泻而出,然後,他开始演唱着这首深受歌迷欢迎的流行歌曲,低沉迷人而富於磁性的男忆嗓音,随著吉他的音浪声飘进了每一个人屏息沉醉的心扉深处:
花的心藏在蕊中
空把花期部错过
你的心忘了季节
从不轻易让人懂
为何不牵我的手
共听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昼黑夜叉白昼
人生为欢有几何
花瓣泪飘落风中
虽有悲意也从容
你的泪晶莹剔违
心中一定还有梦
为何不牵我的手
同看海天成一色
潮起又潮落潮起又潮落
送走人间许多愁
夺去春会来
花谢花会再开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让梦划向你心海
(作词者:厉曼婷)
当他唱到最俊一段,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打着节拍,情不自禁的跟他—块唱了起来,轻快柔美又带点感伤的音符飘荡在每一个人的心田里,鼓动着他们沸腾而年轻的灵魂。
当他们朗朗生动的歌声伴着轻快悦耳的吉他声一块歇止时,一个童稚纯真的嗓音倏然响起,划破了这份温馨酣热的寂静。
“季爸爸,你忘问我要什么礼物了?”盼盼轻轻扯动着季慕飞的衣袖,轻声提醒他。
季慕飞慌忙敲了自己的头壳一下,“对不起,小盼盼,季爸爸不是故意的,你说,你要什么,季爸笆一定答应你。”他无限宠爱的伸手欲抱——小盼盼,小盼盼却一溜烟的跑进了房间,一分钟後,她拿著相框跑到季慕飞的面前,好认真好认真的指著相框上的人像说:
“我要我的爸爸回来抱我,只要—下下就好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而璩釆晴心头一恸,却再夜承受不住满腔的凄怆和悲苦,她泪如泉涌的冲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小盼盼,“盼盼,我命苦的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她语音黯哑而模糊的哭泣着,泪水沾湿了小盼盼的面颊、衣领。
此情此景让所有人都看得心酸莫已而泪盈於睫了。
季慕飞咬牙忍住满汪泫然欲雨的泪水,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悲痛而无奈至极的呐喊:
该死的阿奇,你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