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弦丝竹之声飘荡四周,衣着华贵的宾客如潮涌至,家丁郊迎十里之外,车水马龙,司徒家家业深厚,结交的有朝野中人,有一方富商,更有江湖好汉,昔逢大寿之喜,一时热闹无双。
穿过两排迎宾的下人,走过两头威风凛凛的玉石老虎,跨过金漆排木门槛,雄丽的大厅装饰得金碧辉煌,大大的『寿』字正书在堂中,喜庆之言处处可闻,上下满脸欢笑,喜气洋洋。
只有站在内堂粉彩百蝠屏风后的司徒信陵蹙起了浓眉,脸上凝重的神情与堂前的喜庆显得格格不入。
他头上束了辫子以紫金链抑在头顶,换上了一件对襟白长袍,领子和袖口为天青色镶边,腰间束着青底金丝腰带,下垂金线悬以随身玉箫,足瞪绸面六合靴。
儒雅高贵的衣饰包裹着俊健的雄躯,一身风姿凛凛的司徒信陵正垂首看着身旁的红衣公子。
「兰弟,你真的想进去?」敛下眼帘,看着身旁的白兰芳,在他深刻如刀所削的五官上结着深切的不解。
倚立在墙壁前的白兰芳,今天打扮得份外照人,满头乌丝梳成松散的辫子,以一串明珠束起垂在肩侧,身上穿着金丝兰花长袍,腰问系着金丝宽带,外罩薄红弹花外挂,以指尖轻轻拨弄束带上垂下的流总,他淡然地说:「难道你不欢迎我吗?」
眉梢如月,莹白的肌肤与身上的红衣相辉映,杏眼乌亮漆黑,白兰芳修长俊美的身影就如一翩翩的弱冠书生,灵秀纤柔的气质令人无法轻易忽视。
司徒信陵亦在一瞬转不过目光来,沉吟片刻才摇头,答道:「只是……想不到你会有意思参加我娘的寿诞,大哥有点意外而已。」眯起利目,像在猜度其中缘由。
打量的眼光,令白兰芳心虚地瑟缩起来,接着又坚强地捏着拳头抬起头来,弯眉下的眸光越过一切,直刺高堂上珠光宝气的老妇。
宫碧雪就在几名大丫环,其侄女宫翠影与那天见过的胡佬齐塔木陪伴下坐在大堂中心的寿字金漆前领受宾客祝贺。她半白的华发全拢在头上梳成高髻,戴冠,冠上缀满珍珠翠花,穿着紫红寿字锦袍,项上挂指头大小的珍珠,浑身贵气迫人。
瞪着她脸上春风得意的笑意,白兰芳恨恨地咬着唇,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他与娘亲身上掠夺所得,她已经得意了十多年,但当今天的寿宴过去之后……
薄色的唇办轻轻勾起,白兰芳端丽的五官上泛起似笑非笑的神情,当今天的寿宴过去,他相信宫碧雪再也笑不出来。
右手不自觉地探入缀珠边的衣袖,抓着藏在袖内的紫檀鎏金长方盒,幼嫩的指腹在条理上轻轻摩挲,他心中浮现起一阵战栗的快感,明眸盼兮,掠过身侧卓越不凡的男子,却又感心疼。
一会儿他会有什幺反应?失望、尴尬、愤慨、怒恨?想象到深蓝眼中可能会有的怒火,白兰芳的肩头抖了一下。
垂首,睫扇如蝴蝶的薄翅轻轻捤动,带沙的嗓音向司徒信陵轻声说。「吻我……」今天以后,可能就是相见如同陌路,就在这之前,他希望留下最后一吻,最后的温柔。
乍然的要求,令司徒信陵脸上出现了惊异的神色,当抖动如花的唇办再次吐出轻细的『吻我。』两个字,他才相信自己并未听错。
大手温柔地托起他垂向地面的脸蛋,但见莹白的脸孔已因羞赧而生起红晕,指头拨开乌丝,轻巧地抚过光滑的额角,湿润的睫扇,紧张地闭合颤抖的单薄眼皮,圆润的鼻尖,掌下端凝雅致的一切皆惹人爱怜。
浓眉下的眼睛透着深刻的爱惜,司徒信陵俯首,将唇小心地印在羞红的唇办上,两人的神情专注,轻如点水的吻凝聚万般深情,仿如两极相吸再也不愿分离。
两唇难舍难分地分离以后,依然被搂着的白兰芳红着脸羞涩地垂下头,以手为他轻拢梢乱的鬓角,司徒信陵笑了起来,贴在他染上红粉的耳朵儿轻声说。
「兰弟!我们进去吧!」说罢,便携着他走出大厅。
卓越轩昂的身影刚现,立时有不少宾客涌上前见礼,司徒信陵自若地一一应对,打恭作揖之际,白兰芳悄悄地松开他的手,独自退开。
看着在人群中忙得不可开交的司徒信陵,知道他一时间无法兼顾自己后,白兰芳澄圆乌亮的杏眸开始在厅内转动。
流盼波光最终落在宫碧雪身上,瞧着她冷冷一笑,白兰芳从衣袖里取出他已紧握多时木盒,轻抚微暖的木面,回首向司徒信陵看了最后一眼,咬唇毅然将木盒捧在身前,笔直地向前走去。
站在台阶下方,负责收受贺礼的家丁采出手想要接过他手上的贺礼,乌丝一晃,白兰芳偏身避开,刻意高嚷:「司徒老夫人,在下有一份千古难得的宝物要亲手奉上。」
放声一嚷将不少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大家都在好奇他手上的是什幺稀世奇珍,胆敢在富甲一方的司徒山庄内大放蹶词。
满脸喜气的宫碧雪亦是好奇,向他手上饰着华贵鎏金的长方盒看了几眼,点点头,说:「好!好!捧上来吧!」
垂下的脸蛋儿泛起嘲笑,白兰芳捧着盒应声走了过去,他刚走近宫碧雪身前,坐在旁边的宫翠影就挑起了尖眉。
「姑姑!他是……」她本来想说,他就是司徒信陵在北方带回来的病鬼,但又想起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宜失礼便噤声不说下去了。
总不可以让外人知道堂堂司徒家家主在外面带了个身份昧不明的男子回家,还是待无人之际再向姑姑道明,等她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
「待本夫人看看里面是什幺稀世宝贝!」不知就里的宫碧雪接过小盒兴高采烈地打开一看,却见内里只盛着几张留有墨迹的薄纸,不由皱起老眉。「这算是什幺宝贝?不过是几张信纸!」
看着她妆靥浓艳的脸孔上不明的神色,神秘地勾起唇角,白兰芳应道:「夫人只要打开一看便知道了。」
将信将疑地拿起信纸,宫碧雪起初只是随意看看,越看越是胆战心惊。
将四、五张信纸都看完后,连涂丹的唇亦失了颜色,身上冷汗直冒:「这……这、这些信……你你……」
「夫人是嫌看得不够吧!这儿还有呢!」
端凝的五官化开,薄色娇唇轻勾展现出一抹灵狡的笑意,白兰芳从衣袖内取出另一张信纸,朗声诵读起来:「齐塔木表哥,月余不见,卿卿思之如狂,辗转之不能眠也,思君念君想君,春情……」
自幼遭逢不幸,他的性格中本已存在一定的扭曲点,这时与堆积多年的恨意溶汇一起,
做成了最激烈的反弹。
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空中,信中情语露骨,立时令堂下传来嘲讽斥骂之声,更有下人偷偷议论:「齐塔木,不就是表舅老爷的名讳吗?」
这时,司徒信陵亦已卓立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见了白兰芳的所作所为竟不阻止,有家丁上前请示,他仅冷冷丢下一句:「不用多事!」
家丁愕然地抬头,只见其脸上泛着一层冰寒光晕,眉下阴骛无情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堂上的惊慌失措的宫碧雪,唇角勾起锐利如箭的浅笑,仿佛正在观赏一出令他满意之极的闹剧,其中的冷酷意味令家丁不自觉地打起冷颤。
且听台上传来一声大吼:「闭嘴!」
原来是宫碧雪站起身大叫起来:「闭嘴!别念了!你……你到底是谁……?」扶着椅柄巍颤地站起来,坐在她身旁的宫翠影忙不迭上前携扶,却被她一手推开,惊疑交杂的眼睛只定着在冷笑的白兰芳身上。
白兰芳亦不再诵读,挺直腰背,冷声问道。「还记得十几年前,在司徒家偏院被你害死的人吗?」
闻言,宫碧雪的眼睛倏地睁大。「你……」
「对!她就是姓李,李月娥是怎样死的你还记得吗?」白兰芳心思敏捷,一听到那个『你』字立刻就利落地打断她的说话。
「为了杀人灭口,你挑断了她的手脚,活生生将她折磨至死,血流到地上成了一遍鲜红的血海!」
宫碧雪本是江湖儿女,生性悍然,十几年前的事,她早就不再放在心上,听其言亦毫不感愧疚,只感惊骇不已。
她为了自己与表哥私通之事,害死丈夫的妾侍与其子,实在是她平生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但知道内情的不出三人,想不到在寿宴之上竟然被一来历不明的男子当众揭穿。
在层层垂着的眼皮下一双写满慌张疑惑的眼珠在四周扫视,首先落在身旁的胡老齐塔木身上,见他满脸不下于自己的惊慌,她栘开眼睛,再次张望,浅色的瞳孔在看到下方冷淡观看的高大身影时紧紧收缩起来。
才不及琢磨猜度,耳边已再次响起白兰芳的声音:「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坏事被揭破了,司徒老夫人想必是心虚害怕,无言以对吧!」
冷冷的嘲讽令宫碧雪恼羞成怒,猛地抽出佩剑扑上前暍道:「胡说八道!毁我清誉,我要杀了你!」
她云英未嫁之时,为江湖上有名的女侠,此时虽年逾六十,但身手依然凌厉,且此事关系她一生声誉,急欲杀人灭口,免得白兰芳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说话
快剑如电令人无法闪避,况且,只要看到她手上红光闪闪的『烈炎』剑,白兰芳便想起年幼时被剑刺过的彻骨剧痛。
剑气如虹,一道红光扑脸而来,在阴影笼罩下,白兰芳只戚四肢僵硬,无法动弹,心中高呼一声:我命休矣!
生死由关之际,脑海倏地浮起一张深刻和煦的脸孔,死亡的恐惧倏地飘远,眸子不由自主地向堂下看去。
览视下方的眸子看不见思念的身影,反之耳边传来破风之声,一条强健臂膀将他拉入怀中,急旋闪避。
四周景物如走马花灯,天旋地转间,只有一人的脸孔最清晰明亮,蓝得近黑的眸子温柔地凝视着他,关怀沉着的嗓音响起:「兰弟,吓着了吗?」
如自梦中清醒,白兰芳脸红耳热地远远眺开,手摸着不受控制地发热的脸颊。
看着司徒信陵再次走近,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白兰芳心中一害怕,只道他也要杀人灭口,司徒信陵却只是牵着他的手,领他坐了在旁边的太师椅上。
「坐好,别动!」他带着笑容在白兰芳耳边轻声说一句,还在颊上亲了一口,羞得白兰芳不知所措地栘开目光。
眸光过处只见一片混乱,原来方才在天旋地转之间,他手一松,手上的信纸都飘落在人群之中,围观者一时起哄,争相抓着信纸传阅,更有人立刻大声叫嚷起来:「写出这些淫词浪语,真是败坏司徒家的名声!」
「枉大家都尊称她一声老夫人,想不到骨子里竟如此放荡无耻。」
在利剑落空时,宫碧雪被劲风所带而跌落人群之中,眼看出手阻止她的竟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已是大惊失色,加上无数道鄙夷如箭的目光,几十年来养尊处优的她那受得了,脸上血色尽褪,口不择言:「不!不会!是假的!那些信早就被我烧了!」
此言一出,等于承认了她的罪行,堂上宾客立刻哗然起来。失言之下,她神魂大乱,又见宾客们手上拿着写满她丑事的书信,煞时发狂地冲上前抢夺。
宾客群中虽有不少武林中人,但都碍于司徒家的面子不愿出手,只有争开避开,厅内的家丁侍卫,未得司徒信陵传令,都不敢行动,且她神态狂乱,连亲信的宫翠影也不敢上前劝止,而被揭与她通奸的齐塔木更已吓得全身急颤,软倒在座位上。
看着堂下动乱,司徒信陵两道浓眉紧紧蹙起,向左右下令:「阻止她!」
他一声令下,小五立刻领着几名侍卫上前,将宫碧雪团团围住,宫碧雪神智失常,不一会便被制服,小五说一句:「老夫人,得罪了!」便伸手点了她的穴道,令两名家丁扶着她上前,等待司徒信陵发落。
这时众宾客再次陆陆续续走前,将大厅团团围了一圈,干百双眼都以看热闹的眼神,等着看司徒信陵会如何处置。
却见司徒信陵走上前,小心地为动弹不得的宫碧雪整理好在打斗中凌乱的衣物,又细心地将落在她额前的白发拨到耳后。
「信陵,信陵……快叫他们放了娘亲。」宫碧雪稍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处境,期盼的眼光紧紧追逐着举止孝顺的儿子。
「信陵!放了我!解了我的穴道,信陵!」
司徒信陵不应,只专心地为她整理仪容,整理妥当后,缓缓退后两步,卓然而立,抱拳朝下朗声说。
「各位今天的寿宴闹出了这等事儿,扫了大家的雅兴实非在下所愿,当下我司徒家有家事待理,唯望各位先行。」
言语问大有送客之意,堂下立有好事之徒嚷道:「司徒老夫人背夫勾汉,有违妇德,今日的事不可以不了了之,无论如何司徒大少爷都应该当着我们的面前处断。」
眉心一压,司徒信陵沉吟不语,随着更多附和的声音响起,深刻的五官渐渐凝重起来。
堂下之人所言未必无理,今天的事若不当着众人面前处理,日后必落人话柄,说他偏私护短。
知子莫若母,一看他脸上凝聚的神色,宫碧雪就急了起来。「信陵,你知道的……娘亲的事你都知道的,别听他们胡说,快放了我……」
垂眼看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宫碧雪,司徒信陵深蓝的眼睛看上去冷得像两颗冰珠,凝视半晌他缓缓地摇头。「娘亲,我真是想不到。你会对不住爹,你……你实在太令我痛心了。」
低沉痛心的嗓音令坐在一旁的白兰芳大惑不解,为什幺这幺说,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吗?宫碧雪更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信陵,你说什幺?你早就……」
言犹未休已被大义凛然的声音打断,司徒信陵毅然扬眼。「人来!送老夫人回房,从今日起将院内所有门窗锁上,没有我的命令,从此不许她出院半步!」
无情喝令叫众人皆是一凛,这等于判了宫碧雪大罪,将她终生软禁。听了他的说话,宫碧雪浑身血脉倏凝结,脸如死灰,一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干着急的宫翠影忍不住跪了下去,扯着司徒信陵的袍摆说。
「表哥!姑姑是你的亲娘呀!即使她做错了,你也不可以……」
抿唇不语,司徒信陵脸上毫不动容,只是令人将她拉开,看着他冷峻得如同铸铁石的侧面,宫碧雪刹那问似乎明白了一切,瞪圆老眼,痛心疾首地大叫起来。
「我明白了!我就奇怪这男子是哪里来的,原来是你……是你……」
她来不及说下去,司徒信陵已向她身后打个眼色,小五疾地在她喉上一指,点了她的哑穴,才令丫环扶着她离开。
白兰芳一直旁观,只见她两眼低垂,老泪纵横,簪横发乱,贵气的脸孔突然苍老不少。
他本对宫碧雪恨之入骨,但此时见她景况凄凉,杏眼之内不由浮起淡淡的怜悯之色。
他虽然有心在众宾客前揭破宫碧雪的丑事,但是也只为发泄心中怨气,怎也料想不到司徒信陵竟会如此毅然处断,更可叹的是满堂亲朋,除宫翠影外竞无一人上前为她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她的面首正乘众人不觉悄悄地向堂后走去,白兰芳心中更感哀邻。
摇首叹息,正巧看见司徒信陵眼中闪过的阴骛寒芒,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份说不出的不解迷惑。
如坠迷雾之时,司徒信陵卓尔的身影已转向正欲悄悄溜走的齐塔木身上。
俊脸之上不见丝毫表情,司徒信陵只以藏在深刻眼皮下的冷酷蓝眼轻轻一扫,便向身旁的小五说:「押下去,家法处置!」
「是!」小五扯起他,领命而去,老者几欲叫喊,却被利落地点了哑穴,无助地被拖了
司徒信陵处事果断,不用片刻就将事情处理得井然有序,不少人都点头称是,但人群中却突然有人高叫:「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我看你也未必是上代司徒老爷的骨血!大少爷的五官身材看上去反而有几分胡人的味道!」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回应:「对!据我所知司徒老爷是纯正的汉人,他的一双眼,总不会是深蓝色的吧?」说罢,还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一听两人的叫嚣,白兰芳的心紧缩起来,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贝齿咬着下唇,措尖不安地抓着椅柄,白兰芳的心情并不单纯,连他自己亦无法为悲喜忧虑定出界线。
沈缅不安之际,只听方才说话的人又叫道:「要分出是否司徒家血脉,我看最好叫司徒大少爷与方才的胡老滴血,这就……」
一语未毕,空中倏地响起破风之声,只听两声惨呼,刚才出言无状的两人竟同时毙命。
司徒信陵负手冷笑,垂在额前的两络墨发随风飘扬,神情冷峻傲慢,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自禁想起司徒信陵的外号『玉萧修罗』少年时行事之棘手无情。
环观四周围着的都是司徒家的侍卫,刚才的暗器亦不知是从何方而来,欲阻无从,不少人都在心中庆幸自己没有胡言乱语,要不然此刻只怕亦已卧倒地上。
见看大局受制,司徒信陵收起冷笑挺身踏前,朝堂下众人抱拳朗声说。「今天之事,实是我司徒家出丑了,就此向各位英雄谢罪!但若日后有人敢在江湖上胡说八道,说我司徒家半句不是……」
嗓声一顿,他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拿出一颗鸭蛋大小的金珠,放在右掌慢慢收拢。
「若有人再敢胡说八道,就有、如、此、珠!」在铿锵有力的声音中,高举的拳头指缝下流下一道金沙粉末。
言谈之间化金为沙,轻松自若,技压四座,众宾更是为之凛然,四下鸦雀无声。
眼看司徒信陵以强势压伏令众生俯首,一直目不转睛地留意情况的乌漆杏眼中不由松懈下来,但是,脑海中立刻又升起了另一份疑惑。
刚才他已感奇怪,此时细心思量,更觉不妥,任谁被当众揭破弱点秘密,至少也会有一时的阵脚大乱,反观司徒信陵非但没有半点慌张,更神色自若,一切就像早有准备……甚至是他乐于发生的。
心思倏清明,凝视着那道高大卓绝的身影,白兰芳乌漆的眼瞳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起来。
※※※
既然闹出了丑事,寿诞自然无法举行,宾客一一请辞,家丁们都到门外送客,只余白兰芳与司徒信陵两人独坐厅堂。
凝看对座的司徒信陵,白兰芳一直默默无语地闭上眼帘,浓密如扇的睫毛不住抖动,直至心思梢定,他才下定决心,说:「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淡色的唇瓣蠕动吐出幽清沙哑的嗓音,司徒信陵未有回应,只以修长的指头轻轻叩响太师椅上的檀木椅柄,眼神深邃遥远。
「你早有准备,所以放任我在厅上捣乱,预先安排了人马混入人群中,还有,刚才大夫人说,信……早就被她烧了。」
即使他不回应,白兰芳依然接着说下去:「你早猜到我会回偏院去,那些信应该是你命人埋在砖下,刻意让我发现的,即使我没有发现,迟早你都会想办法令我看见,是不是?」
叹口气,司徒信陵终于停下叩动的手指头。「当日的变故发生后,你们住的偏院早被掘地三尺,至于信,只是我娘以为自己烧了,其实她烧的不过是一迭废纸。」
终于承认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漆黑的瞳孔收缩,白兰芳紧紧捏着拳头。「她是你的亲生娘亲,你竟然连她也计算?司徒信陵,你很狠毒!」
厚实的掌心轻轻抚过缘青衣袖上的绉纹,司徒信陵轻声说道:「兰弟,你将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他的语气温文,俊脸上的神情平静和煦,在白兰芳圆润的杏眼内看到的却是一条毒蛇。
「我记得从以前起大夫人的气焰就极盛,你是厌恶她的专横管制,厌恶她用娘亲的身份压迫你,是吗?」
闭上厚唇,即使司徒信陵再次沉默不语,白兰芳也知道他想的即使不中,亦不远已。心中充斥着被利用被欺骗的怒火,不过,更加深刻的却是痛心,他曾经以为司徒信陵的情意是真的……但是,说到底自己都是他利用的一件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沉默,直至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大少爷!外面有很多『碧海山庄』的人,说是来接『龙腾堡』的侍卫和一位白兰芳公子走的。」
听到家丁的说话,白兰芳挽衣而起。「他们是来接我的,我可以走了吗?」语气平淡,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司徒信陵不放他离开。
同样位处南方的『碧海山庄』庄主正是白翩然亲弟,南下之前,白翩然就已写信托他照应,白兰芳那天就是叮嘱铁明想办法向他传讯,在今天前来接应。本想乘乱而逃,但想不到司徒信陵竟能在瞬间平息混乱,现在只有硬着干了!
看着他长身而起的薄红身影,司徒信陵挑起眼角冷冷地说:「如果我不许你走呢?」
「那很快天下人就会知道,堂堂司徒家家主禁锢亲弟,还对他……对他行不轨之事!」
一边说,一边向厅门走去,白兰芳在赌,他赌司徒信陵不会甘心辛苦经营的一切,随便毁在流言之下,乱伦逆常这风声一传出去,怕他从此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
司徒信陵果然没有上前阻止,他坐在太师椅上,深邃的一直凝看修长优雅的背影,直至他走近门前。
「兰弟,我与宫翠影有婚约,你一走,说不定明天我就会迎娶她入门。」
低沉的嗓音令乌亮的蚝首倏地一抖,明明只要多跨一步,就可以离开大厅,但随着他的声音响起,白兰芳偏偏停了下来。
「司徒家与我娘的娘家向来有生意往来,今次的事一定会触怒他们,我虽然早就不满意我娘,但是,亦不想失去她娘家的支持,不过,如果我迎娶翠影,一切就会不同,翠影也会很开心吧……她向来都喜欢我。」司徒信陵的声音持续响起,白兰芳咬紧了唇瓣,垂首看薯眼前的门槛。
出去!快出去!别管他在说什幺了,他要娶谁都可以!不关你白兰芳的事,快离开吧!
只可惜无论他在心中如何安抚自己,颤抖的足尖始终像被钉死在地上一样,明知道只要忍痛一跨腿就是海阔天空,步履却无法抬起半分。
大哥……他的大哥,最爱他的大哥不要他了!那他要怎幺办?不会再有人抱着他、疼他、爱他……
抖动由足尖一直传向四肢,只要想到司徒信陵将会搂着另一人,温柔地亲她、吻她,白兰芳便觉心头剧痛起来。
他无法控制心中的胡思乱想,直至颤抖得如秋风中落叶的身躯被从后拥入一个宽广的胸膛中。
「兰弟,知道吗?自从以为你和二娘死了后,娘亲要所有人都忘记家里曾经有过你们的存在,但是,我坚持要所有人称呼我做大少爷,就是要记住你……」
俊健的双手紧紧拥着纤削的肩头,用力得像要将他溶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司徒信陵的声音始终温柔、沉着、多情。
「纵然我计算过很多人,但是,兰弟,只有对你,我一直是真心的!我爱你……记得我们说过的说话吗?大哥最爱兰弟了。」
垂在身侧的手紧绞着衣摆,将精致的银绣绞成一团,雪白贝齿深深陷入下唇。大哥最爱兰弟……他记得,他一生也不会忘记,但却希望可以忘记……
他曾经以为自已是恨他的,恨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恨他令他与娘亲流离失所,学戏时每一次被师傅打,他就咬着唇,捏着拳头在心中狠狠地咒骂他。
崇拜他,依赖他,虽然心中从来愿意不肯承认,但在夜深人静之时却又是另一番无法抑制的思念,无论多不想面对,多年来,在心底内最单纯的渴望只有一个,从来未变,就是再次依偎在他的怀中尽情娇嗲。
如珠的泪滚下莹白的脸庞带来一道道刺痛,即使被伤得体无完肤,他亦是如此地依恋身后男人的怀抱。
他不由抚心痛问:白兰芳!你的骨气那里去了?看着地上深红色的地衣,他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偏院里深得近黑的血迹,想起娘亲病死前瘦骨嶙峋的脸孔,想起大夫人脸上的不甘。
爱或许可以包容一切,但是,他们的痛苦不甘又要从何宣泄?咬着唇,白兰芳扬手轻轻地将他推开。
他的人生里失去的实在很多,而拥有的又偏偏似真非真,一直以来司徒信陵的情爱,之于他都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说假不假,似真非真,他明知道应作如是观之,却又甘于沉沦。
或许这就是爱,爱如醇酒又似美梦,令人软弱,令人疯狂,即使喝了最烈的酒亦总会清醒,作过最甜的梦亦会梦碎,现在或许就是他面对现实的时候。
「兰弟?」看着他缓缓提起的脚步,司徒信陵脸上浮现不可置信的神色,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他无法接受白兰芳的决绝,深刻的五官上无法抑制地升起愤怒的火焰,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
「兰弟!你有胆走出去,就永远也别想回来!」
在他的怒吼之中,柔顺的乌丝,修长的背影倏地失色,看着他难以掩饰的颤抖,司徒信陵心中浮起嗜血的快感,唇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
「你现在转身大哥还可以原谅你,但是,如果一踏出去,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即使日后你跪着回来求我,我亦不会再要你。」
沉着冷酷的嗓子回响空室,白兰芳每踏前一步,就觉身上的血肉如被干刀万剐,滴出血泪。
即使痛心疾首,他始终跨过门槛,门外碧树无情,身后冷酷如冰,天地之间何处才是真正归属?汗湿重衣泪湿脸,一身酸楚,孤身伫立,只余凄冷伴心头。
眼见他真的走了出去,司徒信陵眼神阴寒黑闾,拂袖而去,走进内厅之前一声冷哼,如钟鼓震鸣,如利箭穿心,传入白兰芳耳中,心头痛极,竟吐出一口血来。
挽袖拭去唇办上的腥腻,眼看血色溶化成满袖鲜艳,莹白的手抚上喉头强忍呜咽,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及至玉乳砖墙之外,看到熟悉的脸孔,白兰芳双足一软,倒了下去。
尘沙翻飞,一张张惊呼着涌上前的脸孔渐渐模糊,在昏暗的天地问,只余一双冷然无情的深邃眼睛,挥之不去地烙印刻在心头。